空气有一瞬的凝滞,氛围端的是针落可闻。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眸, 后撤数步, 刚想要步下楼阶离开。
临行之前,手肘却被一只劲韧结实的大臂抓了住。
一个借力, 整个人被拽了回去。
张晚霁重新被拽入一道温实的怀抱之中。
“你干嘛——唔!”
张晚霁正准备说话,嘴唇却是被封缄了住。
空气之中的光影,悄然震动了一下,她秾纤鸦黑的纤细睫羽,随着光影的浮动,而微微的颤了一颤。
她捻起小拳头,轻轻捶捣了沈仲祁一下——
但愈是捶他,他反而愈是箍紧她的腰肢,张晚霁蓦然觉得,自己的腰肢都快被他箍断了。
腿渐渐变得有些发软,好在有他支撑住了她的重心,否则,张晚霁根本站不起来。
“还敢乱来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端详着女郎绯红的面庞,喑哑地问道。
张晚霁贴着丹壁,肩脊线微微绷紧,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你怎么可以突然搞突袭?”
因是气息微乱,大脑也跟着乱了,吐出来的字句,亦是变得随性了起来。
沈仲祁与她额心轻轻地相贴,眸底蕴蓄着黯沉沉的情绪,道:“怎么,允许你亲我,就不允许我亲你了?”
张晚霁:“……”
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少年说话时,气息轻轻地喷吐在她的脖颈处,仿佛随时会漫漶于肌肤之上。
张晚霁摁着他的肩膊,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声息,道:“你这样亲我……太过分了。”
本来是很生气地说出来的,但她的语气温软濡润,强调也软,这么一番话说出来,就平添了一种撒娇的况味。
沈仲祁的大掌,在她的脑袋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晚霁,有一些话,我搁藏在心底,想说很久了,若是今朝不说的话,我怕此生难再说了。”
张晚霁听出他的语气有异,忍不住小幅度地轻轻捶了他一下:“有话就直说,不要将场面弄得这么严肃。”
沈仲祁轻轻笑了一下,手掌穿过她鬓间的发丝,捋起一缕青丝,道:“你做我的妻,做沈家人,从今往后,我会加倍对你好——”
他抓握着她的手,捂在自己的心口之上,“现在,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男子的话音,俨如沉金冷玉,轻轻砸落在女子的心头上,即刻掠起了一阵风暴。
张晚霁很少会从沈仲祁的口中,听到这些话。
她感到一丝悸动,薄唇轻微翕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
但她又缓缓地住了口,转而问道:“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呢?”
沈仲祁看着她,道:“当年看殿下跳舞的时候,我就留意到殿下了,从殿下抢了我的马匹的那一刻起,我也确证了一桩事体。”
——我发现,我早就喜欢上殿下了。
张晚霁正等待着下文,却是发现,沈仲祁重新捧起了她的面庞,俯身亲吻了下来。
这一回较之上一回,添了缠绵与温柔。
吻了一次。
再吻一次。
又吻一次。
张晚霁委实是被吻得有些喘息不过来,忙不迭喊了停:“沈仲祁,你再亲下去,我可要生气了。”
沈仲祁有些眷恋似的,轻轻咬着她的嘴唇,厮磨了一阵子,适才松开了她。
女郎嘴唇濡湿,像是朝暾里被雨水浸润过的花瓣。
看着,分外迷人。
沈仲祁本来是还想要继续亲的,但对方显然是不乐意的,他也就此作罢了。
两人肩并肩下了楼去。
刚准备出去,哪承想,转角的时候,遇到了一位人物。
此一男子,白髯高颧,身穿一袭紫色绯服,腰悬鱼袋和滚镶绶带,气质斐然。
看上去,年约不惑,地位不浅。
饶是对方没有做自我介绍,但张晚霁只一眼,就已然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是文国舅。
文峄的父亲。
文国舅来茶楼喝茶,是有意为之?还是仅仅出于偶然?
张晚霁对此并不清楚。
文国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恭谨行礼:“老臣参见殿下。”
张晚霁今日是同沈仲祁约会来着,虽然知晓会被对方认出来,但并不想这般大张旗鼓,遂是道:“国舅不必多礼。”
沈仲祁淡淡看着文国舅,并未行礼。
张晚霁觉得二人可能是要事情要商榷,不能当着自己的面叙话,遂是温然道:“我在茶楼外的雀桥桥东处等你。”
沈仲祁正想让她在外处等自己一下,她反而主动提起在外头等他,一行一止,很是乖巧懂事。
张晚霁言讫,便是搴起裙裾,徐缓地告了退。
她并没有偷听二人对话的打算,但她对沈仲祁的世界很是好奇,在她所看不到的地方,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政坛之下、在官场之上,举众皆是对他闻风丧胆,称他一句「活烟罗」,说他是一个铁血杀伐之人。
她见识过一些他的面目,但也不算见识得很完整。
所以,她先发制人,先说自己要离开,去桥头处等他。
明面上是离开了,实质上,就只是转了个角,在茶楼的廊檐之下静静地候着。
不多时,两人的对话,陆陆续续地,从雅室之中传了出来。
两人起先所叙的话词,无非是寒暄客套一番,没有实质性的话语。
但后来,随着谈话的逐渐深入,张晚霁听到了一些自己所不清楚也不知道的事。
比如,沈仲祁此番去蓟州驰援,这一战,战事分外吃紧,他本应该今日就出发的,今朝却是为了陪她,而暂缓了行程。
听及此,张晚霁心律微微怦然,这些事,沈仲祁并未同他说。
文国舅还说了一些话。
明面上波澜不惊的,但细细揣摩话字,却是暗藏深意。
文国舅的大意是说,这一战格外凶险,差不多是九死一生,沈仲祁若很难活着回来。
张晚霁的心,在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她微微偏首,想要透过那一层影影绰绰的窗户纸,看清楚沈仲祁面容。
但少年的面容,沉浸于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昏晦的光,剥离了他面庞的实质,只留下了一片冷硬的轮廓线条。
张晚霁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神色。
也就有些拿捏不定他的情绪。
看来,他是默认了文国舅的话辞,这一场战争,当真是非常严峻吗?
远远比她预想的要严峻许多。
张晚霁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骨节微微泛着一片白,肌肤之上,泛散着一片淡淡的青筋,此时此刻,青筋以一种大开大阖的势头,沿着她的手腕一径地延伸入内,渐渐地,消隐在了袖裾深邃处。
“这一场战争,可是你一手布局与筹谋?”晌久,沈仲祁淡声问。
话中的情绪淡到毫无起伏,不见喜怒,却给人一种几近于千斤般的威压。
文国舅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般问,先是一怔,继而朗声笑了起来:“此话怎讲?沈将军可不要诬陷老夫啊。”
沈仲祁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指腹,眸色冷冽如霜,似是淬了一层寒冰,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只听他淡声说道:“用我的命,唤文峄山的命,一命换一命,睚眦必报,以牙还牙,这就是你文国舅的行事风格。”
文国舅闻罢,朗声一笑,浅浅地喝了一口清茶,道:“果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沈将军的慧眼,不错,这一场战事,老夫确乎是布局的,但是,你打算将老夫告发到圣上吗?你也根本没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
沈仲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掀起眼睑,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你以为,自己当真是步步为营么?”
文国舅道:“柔昭帝姬是你的软肋,是也不是?”
如此一反问,沈仲祁顿时沉默了。
静伫在廊檐之下的张晚霁,亦是微微地屏住了声息。
自己也不知是在期待什么,手掌心微微地渗出了汗。
“我娶她,是为了应皇诏。”沈仲祁的嗓音淡到毫无起伏,“归根到底,她是天子的女儿,我对她只是出于尊仰,并无旁意。文国舅,您老在官场摸爬滚打这般久的时间了,莫非连逢场作戏都看不出来?”
冥冥之中,张晚霁的心中,有一块隐秘的地方,忽然塌陷了下去。
第七十一章
冥冥之中, 张晚霁心中有一块地方,隐秘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 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张晚霁蓦觉喉头有一些哽塞, 胸腔之中仿佛被塞了一块柠檬一般, 充溢着各种滞胀闷沉的感觉。
方才在茶楼上的时刻, 他跟她说过了的那些话, 她一直都分分明明地记着, 但现在他说了什么?
他说, 跟她都是逢场作戏, 之所以跟她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禀承皇恩。
虽然知晓沈仲祁是在为了应付文国舅,才有了这么一番说辞, 但这一番话听在张晚霁的耳屏之中,她明晰地觉知到, 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心绪俨如陷入了某种泥沼之中, 难以自渡。
沈仲祁这一场远赴蓟州的战争,其程度是九死一生, 战势如此险峻,他竟是从未告诉过她。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 张晚霁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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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晚霁本想直接回宫里去,但是, 她并不识得路。
说来也是极其可笑, 她本是邺都人,长年生长于宫廷里, 出了宫城,竟是有些寸步难行,自己对邺都的地况一无所知。如今也是沈仲祁带着她来到茶楼之中,她记不得来时路了。
烟罗和天香也不在此处,今番是沈仲祁带着她出宫而来,就没有带着傔从左右跟随。
因是赌气,张晚霁并不打算回茶楼,也不想坐沈仲祁的马车,打算去近处的马厩买下一匹马。
好巧不巧地是,街衢之上,她遇到了一辆马车,马车之上的饰纹錾刻着浓重的西域色彩,幨帷被一只纤细的素手搴了开去,女子的嗓音传了出来:“柔昭?”
这一声轻唤,柔淡细软,分外耳熟,张晚霁循声望去,马车上的女子面容隐没于帘子背后,看不出面容的虚实。
倒是戍守于车轴前的素衣婢女款款上前,做了一个延引她到车厢去的手势:“十三殿下万福,咱们主子请你到马车之上叙坐。”
一抹凝思之色浮掠过张晚霁的眉庭,她道:“你们主子是——”
这个答案,等她上了马车之上,才昭然若揭。
“长姊?”
张静怡笑了笑,牵握住了妹妹的手,让她自己身边告座,“怎的,才不过一年未见,就不认识我了?”
张晚霁摇了摇螓首,嗫嚅道:“怎么会认不出长姊。”
在大内宫廷之中,在这般多的兄弟姐妹之中,她最为依赖信任的人,就是长姊张静怡了。
只遗憾地是,长姊很早就出嫁了,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到了西域一个名曰「大辽」的国家里。
姊妹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络过了,今番见到了张静怡,张晚霁感到颇为惊憾,眸眶微微地起了雾,只消雾气再稍微浓郁一些,眸眶之中,就会跌出一片濡湿的水。
但她竭力克制住了,笑着问道:“长姊今番回邺都,怎的不事先来一个音信,这样我好有一个准备。”
张静怡看出了一丝端倪,伸出手,掐捻了一下她的唇角,悄悄地朝外扯了一扯,牵出了一丝弧度:“听闻你和沈将军成婚了,我回来聊表祝福,并借此送上贺礼。”
——贺礼?
只见张静怡吩咐了一下侍婢,侍婢从车厢深层的地方摸出了一个盒子,恭谨地递呈上来。
“这是?”
张静怡弯了弯眉眸,道:“打开看看。”
张晚霁心神微动,俯眸下视,纤纤素手轻轻打开了盒奁。
只一眼,整个人都稍稍怔愣了住。
这是一只镶嵌着玛瑙宝石的耳铛。
张静怡道:“我知晓你自幼时起喜欢耳铛,西域宝石俯拾即是,遂是命匠人专门打造了一双给你,你出嫁的那一日,务必要戴上我送给你的这一双,可好?”
提及出嫁,便是想到了沈仲祁这个人,又因这个人方才的话辞和行止而感到窝心,张晚霁的心绪遂是低落了下来,一晌接过了这一个盒奁,一晌偏过螓首,道:“谢谢长姊的心意,当真是有心了。”
张静怡道:“嘴角下垂成这个样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高兴的事,亦或者是说,同沈将军闹了别扭?”
不愧是长姊,眼神洞若观火,一语就戳中了她的心事。
张晚霁对长姊素来很是依赖与重视的,也愿以真心交付,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就将心事略略说了一回。
长姊听及此,掩唇笑了一下:“因为他的这一些话,你不高兴成这番模样了?怎的被他处处牵着鼻子走?从前那个精气神俱在的柔昭,去了何处呢?”
“哪有处处被他牵着鼻子走?”张晚霁低垂着眼睑,抱着膝,撮着嘴唇,瓮声瓮气地说道:“只不过是,被他方才说得那些话惹得有些不开心了而已。”
张静怡道:“沈将军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是文国舅。”
“即使如此,便不是说给你听的,你为何要听?”张静怡用指尖戳了戳张晚霁的脑袋,道:“如此,听到自己不想听的话,独自生了闷气,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这是庸人自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