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怡叹气,道:“沈仲祁知道了你生气的事吗?”
张晚霁摇了摇首:“不想让他知道。”
张静怡纳罕道,道:“为何?”
空气有一瞬的沉寂,过了晌久,张晚霁适才说道:“我不想给他留下一个我很爱生气的名头。”
张静怡一闻,颇觉匪夷所思,继而朗声一笑,偌大的车厢之中,都是她的笑声。
张晚霁有些不理解:“长姊笑什么?”
张静怡道:“我自然是在笑你啊。”
“沈仲祁不是你未来的夫君吗,你是他的妻,未来都是要同居一个屋檐之下的人,你为何不能朝他生气?”
“不想这样,否则,他大抵会觉得我……”张晚霁低垂着眸眶,“是在无理取闹了罢,然后因为我频频生气之事,然后就不理我了,或者是……对我没有那么喜欢了。”
后半截话,轻若絮尘,几乎是要消融于空气之中,隐微不显。
但张静怡到底还是听清楚了这一段话。
一只手掌伸至她的脑袋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是颇具安抚意味的动作。
“傻妹妹,爱情是如此儿戏的东西吗?就因为一次生气,他就会对你不喜欢了吗?你是对他没有信心,还是说,不相信你看人的眼光呢?若是他真因此事冷落了你,说明是老天在帮你,让你远离不合适的人。”
这样一说,确乎是蛮有道理的。
张晚霁很轻很轻地吸了一吸鼻子,双手搁放于膝面之上,轻声说道:“我还是很相信自己看男人的眼光的,沈仲祁,他不是那样的人。”
张静怡道:“既是如此,那现在可要回去找他?”
张晚霁思量了一下,寥寥然地扯了一扯唇角,道:“长姊方才不是说过了,既然是生气了,那就不要憋着藏着,合该让他知晓此情才是。”
张晚霁覆着张静怡的手,温声说道:“我同长姊回宫,叙叙旧罢,近一年未曾见了,有好多话想同你说。”
张静怡是由宫中的梅妃所出,但梅妃很早因病过世了,张静怡就寄养在了皇后萧姩的膝下。因这一份机缘,张晚霁从小到大,在众多的兄妹姐妹里,与张静怡关系最是熟络。
“你啊。”张静怡拿张晚霁完全没有办法了,在当下得光景之中,只能先应承下来了:“行吧,你同我回宫罢,但切记记着,下次莫要再自己消耗自己了,也别一个人生闷气,答应我。”
“知道啦,好姐姐。你今次所说的话,我都是记住了。”
“只有今次记住了?那合着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你都不记着了?”
“哪有这样的事儿,姐姐说过的话,我是一辈子都记在心里的。”
“嗯哼,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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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茶楼之中。
文国舅慢条斯理地捻着折扇,轻轻地扇了一扇,道:“沈将军,好自珍重,今日一别,你去了京城,远赴蓟北,也不知何时能凯旋。”
这一番话辞之中的阴阳怪气,沈仲祁怎会听不出来。
这种藏含着死亡威胁的话辞,沈仲祁听得太多了,心中只有一份极为麻木的感觉,就像是
他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淡淡地起身还礼,迩后就离开了。
沈仲祁从茶楼出来之时,天色竟是已经晚了。
让她等得委实有一些久了。
到了茶楼檐下,却是没有见到那一抹纤影。
一位戍守于暗处的暗卫上去禀告道:“少夫人独自回去了。”
一抹凝色拂掠过沈仲祁的眉眸。
暗卫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少夫人离去前,听到了少将与国舅爷的对话。”
一语掀起微澜。
沈仲祁眸色沉了一沉。
那个暗卫觳觫一滞,蓦觉沈将军的目光冷得能够杀人,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出。
少年的面庞沉浸在隐晦的光影之中,面上情绪看不出清一丝一毫的虚实。
暗卫继续道:“少夫人是坐了辽夫人的马车回宫的。”
辽夫人,也就是原来的大
公主。
沈仲祁露出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当下淡声道:“回宫里。”
第七十二章
沈仲祁抵临公主府之时, 天色已然擦黑了,府檐之上掌着一围八角灯,橘橙色的灯火, 徜徉期间, 就这般洒照了一路。
沈仲祁见张晚霁以前, 去西市茶坊置购了一些甜食。
他晓得她素来爱吃些甜嘴, 诸如糕果、蜜浆之类的。
比及到了花厅, 正等着她, 殊不知, 却见着她穿着一身男儿装出了来。
风势逐渐缓和了下来, 廊檐之下的宫灯仍旧在飘扬,灯身相触,发出清脆的余声, 灯色洒照之下,女郎高束冠发, 身上褪下繁复秀丽的裙装, 着一身侍卫的黑色衣裳, 造相端的是干练澹泊。
一抹凝色浮掠过沈仲祁的眉庭,很快地, 他明白过来她这般做的缘由,淡声道:“不可以。”
张晚霁被他清冷的一句“不可以”给堵住了, 她凝了凝眉心,道:“我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突然说不可以?”
沈仲祁缓缓走近她, 目色深沉似海, 道:“你打算同我去冀州,为了低调行事, 意欲女扮男装,四处行动时也会减轻一些顾忌。”
好家伙,自己的小心思都被他说中了。
张晚霁知晓瞒不过了,薄唇紧紧地抿了抿,道:“沈仲祁,我听到了你和文国舅的对话,我觉得,我不能束手旁观。”
“我知道,”沈仲祁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拂袖抻腕,摁住了她的肩膊,将她搂揽至身前,道:“你因此事,生了闷气。”
张晚霁挑起了一侧的眉:“你知晓我生气了?”
沈仲祁失笑,觉得她故作无恙的面容煞是可爱,大掌在她的面颊之上,很轻很轻地捏了捏,:“你说在茶楼外的檐角之下等我,但最后是跟随着辽夫人回了宫去,事出反常,说明你这边有了情况,依次种种,我便是知晓你生了我的气。”
“既是如此,你知晓我为何心生愠气?”
四遭的下人,不知何时,皆是徐缓地褪了下去,给两人说话的空间。
沈仲祁卧蚕深了一深,一晌将她缭乱于面颊处的发丝,顺抚至她的耳屏背后,一晌道:“文国舅是什么样的人?我同他说话,能是真的?”
张晚霁也明白,沈仲祁同文国舅说过的话,自然不可能是发自肺腑,话里话外,多少裹藏着一种客套。
张晚霁道:“我知道,你杀了他的幺子文峄山,他不会轻易过你,所以,他动用了自己的手段,蓄意掀动战事,引敌军犯禁,让你驰援蓟州,但这一场战事格外凶险,八成是九死一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涉险,夫妻本是同心一体,你在何处,我便是在何处,这是我早已下定决心的事。”
沈仲祁牵握住了她的手:“皇后需要你,这几日宫中明面上看着风平浪静,但实质上处处暗潮涌动,文贵妃那头势必有所动作,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里,皇后需要你。”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张晚霁记起了与张家泽的赌约。
张家泽想要得登大宝,这意味着他可能要对皇帝下手了
但如果皇后将小皇子生了下来,按照邺都的旧例,素来是立嫡不立长,张家泽饶是想要登上皇位,碍于百官的压力以及台监官的谏言,也势必不太可能会轻易实现自己的宏图野心。
沈仲祁这一走很可能就是一年半载,她若是真的跟随而去,就难以照顾到宫里的事情,母后生产的时候,她也很难赶回去,更遑论是觉察出什么异况了。
沈仲祁所言在理。
但是……
张晚霁眼前慢慢地起了一团濡湿的雾气,慢慢地行至沈仲祁的近前,额心抵蹭于他的胸前,轻声道:“我们好不容易见着了面,如今又要分别。”
下个月就是两人的婚期了,沈仲祁如今要应皇诏出征,这就意味着婚期又要延后。
婚期是一延再延,张晚霁明面上说着要以家国为重,但实质上,她的心里到底是委屈的。
这一段时日,两人总是聚少离多。
她也知道,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挤时间来陪她,给她制造各种各样的惊喜,想方设法地哄她开心。
他所做的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在大局上,自己到底是不能任性的。
张晚霁默默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情绪,将诸多的情愫,默默地压回心底,道了一声:“知道了,是我任性了,你只管去就是了。”
沈仲祁捧掬起女郎的面容,发觉小姑娘的娇靥之上,都是濡湿的泪。
秾纤夹翘的睫羽,轻轻的扇动着,像是一只易碎的蝴蝶。
“原来都这么委屈了,还故作镇定地跟我说话,”沈仲祁俯近身去,嗓音添了一丝隐隐的哑,道,“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听他这般说,张晚霁的泪意流得愈发汹涌。
沈仲祁的拇指,细细摩挲着张晚霁的面靥,哑声说道:“别哭。”
张晚霁很轻很轻地吸了一吸鼻翼,轻声说道:“你别顾着哄我了,蓟北的战事要紧,是万万不能耽搁的,你就去罢,我真的没事。”
沈仲祁细细地凝视着她,薄唇轻轻细细地翕动了一下,正想要说些什么,张晚霁道:“对啦,谢谢你送我簪钗,我很喜欢。”
张晚霁轻轻地垂下了螓首,簪钗随着她下垂的动作,珠玉互撞,悠缓地撞出了一片铮淙的和音。
“我会好好珍惜的。”
此话温柔若柳絮,徐缓地飘散入听者的耳屏之中,震荡出了不少回音。
张晚霁眸色蘸染了一抹凗凗的光晕,薄唇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静默一晌,又继续道:“沈仲祁,我等你。”
一抹沉凝之色拂掠过沈仲祁的眉庭,他将张晚霁深深搂揽在怀,下颔抵在她的鬓角之间,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很快地,就撩蹭出了一片温热潦烈的触感。
张晚霁心里软成了水,纤纤素手从大袖之下徐缓地伸了出来,微微地捏住了他的袖甲。
“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没再执着于他的归期,蓟北战事告急,这一场战争怕是没个一年半载结束不来。
沈仲祁去边疆打仗,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临别之前,张晚霁唤住了他:“沈仲祁。”
少年适时止步,徐缓地回眸望着她,眸色剔透明湛,剔透如若明亮夜星。
“我也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张晚霁最终鼓足勇气,吩咐了天香一句,天香领命称是,速速离去,不过少时的光景,便是回了来,手中多了一枚托盒。
“这是我吩咐匠人打造的东西,你看看。”
沈仲祁眸底掠过一抹深意,徐缓地接过锦盒,揭开盒奁,只凝一眼,整个人稍稍地怔了住。
这是一块护心镜。
镜鉴在月华的镶镀之下,显得熠熠生辉。
沈仲祁捻起这一块护心镜,长久地注视着它一眼,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特此送他礼物。
他一晌珍重地将礼物戴在胸口前,一晌沉着地看着她:“这一块护心镜,是何时准备的?”
张晚霁面容隐微地起了一阵赧意,耳根隐隐泛着烫意,她道:“月前。”
原来准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日。
沈仲祁薄唇轻轻抿起了一丝弧度,道:“为何不事先话与我知?”
张晚霁掀起眸心,注视着他,不答反问:“你喜欢吗?”
如今的光景之中,话语权皆是掌握在了她手中。
两人之间的局势,冥冥之中,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沈仲祁朝着她倾近前去,凝声道:“喜欢的紧,我很喜欢。”
这还差不多。
张晚霁捋起肩前的一绺发丝儿,徐缓地耙梳着。
她送他护心镜,是祈盼能够保他平安。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个好歹该怎么办?
多留一份心眼也是好的。
就这样,这一夜,沈将军率军北上。
张晚霁仍旧留在了宫中。
对她而言,当务之急的要事,是希望母后能够平安无忧地生下小皇子。
她同张家泽立下过对赌协议,倘若小皇子真正登上了帝位,他不会再干涉她。
若是张家泽登上了帝位,如此,他就会将她夺过来。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得逞。
张晚霁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腕骨处显出了一片青筋。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些事情,想要去调查清楚。
关于张家泽的身世。
关于素未谋面的兰贵妃。
这些事,她想亲自去问父皇,但觉得,父皇可能不会告诉她。
翌日早宴,她和长姊张静怡先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
萧姩看起来气色挺不错的,腹部也明显有隆起的趋势,看起来这一段时日滋养得很好。
不过——
萧姩凉凉看着张晚霁一眼:“你昨夜去了何处?”
她明确地提过,在嫁人以前,不允许张晚霁出宫。
张晚霁做什么,都逃不过皇后的眼睛。
看来是要挨训了。
有些时候看到母后,就像是鼠鼠见到了猫,就没来由生出了一丝惧意。
张静怡道:“母后,昨晌晚霁是出城接我,昨日她跟我在一块儿。”
母后不温不凉地回望张晚霁:“是吗?”
张晚霁面不红心不跳地说是。
皇后掀眸,看了张晚霁的鬓发一眼,那是一柄珊瑚琉璃簪钗,此前一直未见她戴过,今儿就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