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桌上的菜碟已经全空了。
沈清淮明显不喜欢吃蔬菜，更喜欢肉食，每次都是犹犹豫豫才勉强叉一筷子。
更像个小孩。
江离托着腮，私心里希望这一刻能再长些、再长些。
能见到这么稚气的沈清淮。
但是不行。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语气郑重：“沈清淮，你是不是遇见一个跟你很像的人，和我一样他也是魂体的状态。只有你能看到。”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少年垂着头，遮住了眸中的神色。江离听到他低低的声音：“我和他，有区别吗？”
江离愣住。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他或许会生气，或许会继续隐瞒下去，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
低低的，哀哀的，听着有几分可怜。
但是不应该的，她只和他认识这么一面，只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
他不应该投入这么多。
忽然，低低的笑声响起，接着，笑声越来越大。
江离怔住。
“既然这样，那就永远留下来陪我吧。”
第10章 清河之变（十）
这是什么病娇发言？！
江离表情一僵，心中隐隐觉察的怪异终于明朗起来。
太快了，沈清淮能从荆棘苦难中走出来，必然不应该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即便这个时候他还年幼，即便他稍显稚嫩，心中的戒备也应该很重才是。
乖得有些过分，就像在模仿什么人一样。
江离想了很多，动作却半点儿不敢耽搁，迅速起身往后退，同时抓住佩剑凝聚灵力。
嗯？
她疑惑地看了眼手掌，再一次调动灵力，这才发现体内灵力滞涩，根本无法运转。
“这是我的小世界，天地灵气都归于我，只要我想完全可以在这里抹杀掉你。”少年弯着唇，慵懒地倚在靠背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筷子。
江离短短挣扎了一秒，瞬间屈服，利落坐下，重新托腮看着对面。
他肉眼可见地愣住了，脸上浮现出真实的茫然，被江离的无厘头搞得有点懵。
“这里是幻境，真正的沈清淮也进来了，但是我却一直没有遇见他。你在这里，但是他却不在，为什么呢？”江离看着少年微笑，脸颊溢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幻境里面嵌套幻境，这个背后的人真有意思。”江离不管对面的无动于衷，继续猜测，“幻境是为了困住沈清淮，但是他却不在这里。而你，作为少年时期的沈清淮，却不认识我，怎么他的记忆里没有我的样子吗？”
“怎么可能没有我可是……！”少年急促反驳，注意到江离笑意满满的模样，猛地反应过来。
但是已经晚了。
江离彻底明白过来，捏紧佩剑，继续逼问：“所以你不是年少时期的沈清淮，你是魇魔。”
魇魔可以趁着他人不备，进去主人公的梦中，幻作他的模样。
“沈清淮”脸色几经变换，接着，浓郁的黑气从他身上溢了出来。
少年颀长的身形变宽变大。
短短片刻，“沈清淮”的模样已经完全消失了，出现在江离眼前的是一个面目丑陋的魔物。
通体漆黑，形状怪异。
手脚短小，身子巨大。透明黏腻的薄膜裹在身上，像个笨拙的果冻一样。
江离双眼睁大，即便早就知道魇魔长相可怖，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心中一惊。
她迅速向后退，眼神锐利，直直地看向魇魔：“真正的沈清淮呢？”
魇魔移动速度很快，果冻般地躯体很快就跟了上来。它不反抗也不解释，嘴中发出娃娃般地啼哭嬉笑，尤为瘆人。
“沈、清、淮，名字真好听。”
“没想到多少年后还能遇到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就是可惜了……”
“心思太重，估计已经陷在梦魇中了吧。”
魇魔虽然体型巨大，但是说话声却细细小小的，看不出五官的脸上不含半分感情。
江离皱眉，心中有片刻动摇。
同门师兄弟的不理解和埋怨，以及经受的各种恐惧防备，即便是个心理强大的人也会觉得失落。
但是很快，江离放松下来。
不会的，他可是男主。
经脉中灵力流动穿行，原先的滞涩感缓缓褪去。
江离心中一喜，果然猜对了！
魇魔的幻境只针对被它吸引进来的人，像她这种因为血液而主动进入幻境的人，魇魔的能力没有半点儿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她敢直接戳破魇魔的伪装。
“别白费力气了，在这里我就是王，还不如想想怎么死？”巨大的黑色果冻滚了滚身子，蹦蹦跳跳地转来转去，生怕江离看不到他。
江离环视四周，往前走了走，一边跟魇魔说话。
“你是窃取了沈清淮的记忆吧？怎么，这段时间跟我相处也是沈清淮的记忆？”这是她一直疑惑的一个点。
魇魔可以根据人的记忆而伪装自己，但是每个人的行动逻辑是如何推算的？
黑色果冻滚来滚去的动作停住，接着猛地向上一跳，细细小小的声音响起：“他就是这么做的。”
嗯？
江离一开始没有听明白，等了几秒转过弯来，应该就是模仿。
年少时期的沈清淮，会这么做吗？
会很乖地等在旁边，会嘴馋，会生气，会难过吗？
江离突然觉得有些闷。
一想到那么一个小少年，独自一人面对这么多的恶意，她就觉得心里发苦。
突然，魇魔飞速凑近，江离眼中只能看到它越来越大的身躯。接着，柔软而膨胀的触感传来，她整个人陷进果冻中去。
“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梦魇……”细细碎碎的声音在耳边扩大又缩小，一刻不停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江离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的，眼前显现出无数幻象。
悲伤，高兴，落魄，孤独……
这些记忆如此熟悉，竟然都是她在穿书前的记忆，她的切身经历。
不好！
江离猛地睁大眼睛，强行遏制住自己的思维和回忆，同时用力撞开魇魔的控制。
魇魔战斗力不强，唯有无形中侵蚀他人记忆和思想的能力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而她一直以为魇魔即便知道她的记忆，也不过是原身的，因此松懈了很多，却没想到这些记忆竟然是她自己的。
江离心中恼怒，这种被他人探知隐秘的感觉，就像把她剥开放在阳光底下，她罕见地生气了。
“难怪难怪，能这么快逃脱我的幻境。原来你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魇魔吃惊大叫，声音尖锐。
江离被吵得揉了揉耳朵，用力攥紧手中佩剑。剑意嗡鸣，发出清脆的震颤声。
“你话好多——”江离敛下眸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口。
剑刃向上反转，接着，白皙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血口。
鲜红的血珠从伤口处流了出来，不断下落，然后缓缓溶解在空气中。
江离心中一喜，果真有用！
她的血简直是个bug。
鲜血在空气中挥发而后缓缓消融，原本滞涩的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流动起来。
江离一边和魇魔周旋，一边抓紧时间汲取周围的灵气。她吸收得很慢，放血的速度也很慢，生怕被魇魔发现。
“多年不见，这修真界竟然出现这种变化，怎么这原身是被你夺舍了？”魇魔也不生气，圆滚滚的身子围着江离转来转去，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
“你是来找那个小子的？那小子可不是个好人，凶得一批。”魇魔继续开口。
江离一边嗯嗯啊啊，一边若无其事地凝聚灵力，淡淡的火光出现在她的手上。
她往后躲了一下，在魇魔又一次贱兮兮地靠过来时，一下子把火苗扔了出去。
火苗碰上魇魔的身体迅速变大，和胶体碰撞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江离眼中却没有半点喜悦，她的灵力虽然有作用，但是无法伤害幻境的主人。想要真正从幻境中出去，必须要打破这整个幻境。
必须要找到沈清淮。
江离双目一顿，一边躲过魇魔的靠近，一边大声呼喊沈清淮的名字。
他总不会真的没醒过来吧。
“再叫也没用了，被困在梦魇中的人怎么能轻易挣脱呢？”魇魔被烧焦的部位重新生长出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戏谑着朝着江离越走越近。
“沈清淮——你再不醒过来就再也醒不了了！”江离说完，剑尖凝聚出磅礴的力量，莹白的剑光狠狠劈向魇魔。
她又划了一道伤口，疼得斯哈斯哈，紧皱着眉头把血抹在剑刃上。
剑光反射着血色，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形，然而幻境仍然不动如山。
江离累得几乎提不起剑。
灵气本身就是因为她的血液才慢慢流动起来的，消耗了这么多血液却只能换算成很稀薄的一点灵力。
体力在迅速流失，江离累得魂体都变淡了许多。
幻境仍然□□如初。
忽然，江离嗅了嗅鼻子，浅淡的雪气萦绕在周围。
好熟悉。
这一念头刚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空中响起：“你怎么知道我被困住了？”
雪气不断加重，潮湿冰凉的气息包裹过来。
江离一瞬间松了口气，仰头看向声远处。
一个透明的人影缓缓浮现，晶莹的魂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漂亮。
银蓝剑光忽闪，狠狠劈向魇魔。而随着沈清淮的出现，原本牢不可摧的幻境逐渐开始分崩离析。
碎片一块块崩裂开来，魇魔的身体也越来越小。
江离眨眨眼，看着自己变得越来越淡的身形，隐约听到了魇魔最后说了一句话。
“——锁——魔骨——”
眼前闪过一阵白光，刺得江离眼睛生疼。她下意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恢复了熟悉的模样。
江离松了口气，迅速反应过来摸了摸全身。
不再是灵魂状态了，她们确确实实走出了幻境。
对了，沈清淮呢？
江离立刻转头，向四处看去。
沈清淮脸色苍白，一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江离心里一惊，迅速跑上前去：“沈……师兄，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咳咳咳……”沈清淮突然用力咳嗽起来，急忙往旁边躲，“你……”
“哦哦哦不好意思……”江离看了眼他，反应过来，连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弄疼你了吗？”
“只是突然出来，还没适应。”沈清淮声音冷淡，避开了江离想要去扶的手，“谢谢你，嗯叫我沈清淮就可以。”
江离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敏锐地感觉到他变化的态度，心中诧异。
她脑中思量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扔到一边不再多想。
“先去找秋荷吧，不知道这么久了会不会出什么事。”
“等等——”
第11章 清河之变（十一）
“等等——”
沈清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
江离往前走了好几步的脚停下，侧过身子看向他，灵动的双眸有些疑惑。
只见沈清淮迟疑了好一会，慢吞吞地走上前，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吐了口气往前走，“先去找她们吧，之后再说。”
江离眨眨眼，闷闷地哦了声，甩甩脑袋丢掉疑问，跟了上去。
清河县外的城郊几乎都是黄土地，人迹罕至。原本的积雪因为连着两天的雨已经冲刷殆尽，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冰，覆盖在土地上。
他们一路走得很快，冰层被踩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终于，地上原本隐约能看到的车轮印子消失了，前面的冰层和积雪纤尘不染，仿佛没有人踏足过。
江离停住脚步，疑惑地看向沈清淮：“师兄，秋荷这是凭空消失了吗？”
她隐约能感觉到，这个背后的魔头应该了解一定的幻术，不然魇魔这种魔物，即便是多年前也很少见。
更何况，它还是个认主的魇魔。
江离沉下眼眸，有些发慌。
她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个幻境，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人的记忆。他们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幻境的主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幕后主使。
“不要分心，跟着我走。”突然，耳边响起沈清淮冷淡清冽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直直地兜在她头上。
江离瞬间清醒过来，旁边冰雪的气息变得更重，她捏了捏手指，这才有些后怕。
就在刚刚，她险些再一次进入幻境。
这也太防不胜防了。
她根本没想到在这里还会有一个幻境。
“踩着我的脚印走。”沈清淮言简意赅，主动站到江离面前，解释：“这是个幻阵。”
懂得好多！不愧是男主！
江离乐颠颠地跟上去。
沈清淮走得很慢，似乎可以放缓了速度，步子迈得也不大，能让她刚刚好踩上去。
江离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腰侧的储物袋，伸腿踩在前面的脚印上。
好大一个脚印，她的鞋放上去像个宝宝。
江离的思绪有些飘飞，情不自禁地想到幻境中年少版的沈清淮。
即便是魇魔伪装出来的，也是根据沈清淮的记忆进行的模仿，也就是说，那些行为确实是当时的沈清淮会做的。
那个稚嫩的、有些傲娇的纯稚少年，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
江离不可避免地心疼，她抬头看了看前面高大的背影。
沉默如青松，一声不吭，却让她感觉无比安全。
“凝神，阵法要走完了。”冷淡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江离脸颊发烫，拘谨地拍了拍脸颊，迅速收回偷瞄的目光，悄悄加快脚步。
被正主抓到在偷看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尴尬的？！
不过，沈清淮的后背好像僵了一瞬……
就在她踏上嘴后一个脚印的时候，浓郁的灵气波动从四周传来，甚至在空气中形成了浅淡的波纹。
“好纯粹的灵气！”江离惊讶出声。
浓度这般精纯的灵气，几乎只有在大宗门的修炼秘境中才有。
而这里……
不对，这些灵气根本吸收不了。
纯灵之体的特殊体质让她对天地灵气格外敏感。
骤然，一阵狂风卷过。
江离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竟然是熟悉的村落。
——清河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