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量不高,全身上下穿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其体量,一身褐色长衣,一顶浅黄斗笠,脸上还遮着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不过被那斗笠压得低低的,就连眼睛也看得不甚清楚。
“你是?凌瑛?”李溪之狐疑道。
在田中的人默不作声,走到岸旁时停了片刻,而后双手撑在田岸上,甩着脚上的泥上了岸,金绣见状急忙将李溪之扯到一边去,生怕沾上这些泥,但又见她称那人“凌瑛”,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将人拉开距离。
那人脚上穿着黑色的长靴,像是特制的,脱下后,里面竟是半分泥水都不曾沾染,脱下黑靴,又甩了甩,金绣又默默将人拉开。
没一会儿,那人抹了一把手上的泥,才悠悠摘下脸上的白布。
“袭三姑娘。”
果然是凌瑛。
凌瑛站起身来,走向她,见她眼底的困惑,淡笑一声。
“怎么?我穿成这样很奇怪么?”凌瑛又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别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这可不好。虽然我每日忙于农作,可我也是女子,以前我扬言说要成为这天下最有名的农女,但也得是这天下最美的农女,我穿成这样,也是为了我的名望着想,我可不想以后别人说起我时,只说我的农作好,而记不起是谁将这农作变得好。”
她说这话时,眼中有星点闪烁,似是对未来的向往,也是对此刻所作而展现出的自信。
李溪之弯唇笑道:“嗯。”
凌瑛眼中浮过一抹诧异,她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问道:“袭三姑娘竟不会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太过幼稚,难以成事么?”
她仔细盯着李溪之眼中情绪,捕捉不到一丝不屑,且笑意满满,对她也满是真挚。
“不会,我只会觉得你很厉害。”
许是想到她的哥哥是谁,凌瑛偏头目视着自己脚下的田地,又缓缓垂首。
良久,凌瑛发出一声极轻的笑来。
“你比你的哥哥,要有意思得多。”
第70章 无宫(五)
凌瑛望向农田, 乌深的瞳眸中倒映着一片青绿,衬得如翡翠般亮丽。
“你种下的是什么?”李溪之问道。
满片矮苗在风中摇摇晃晃,衔于泥水下的根茎却毫无半分动摇, 已然是扎身泥底深深,不受外力摧折。
“谷。”凌瑛指道。
说着, 她抬手遮了遮顶上的阳光,微眯着眼, 而后放下手,开始掰着指头数数。
“五,四,三……”
李溪之不解:“你在数什么?”
“二, 一。”
凌瑛收回手的一刹, 似有踏步声震过, 从三人身后不远处的泥路上响起。
“凌瑛!”
青年的声音甚是熟悉,李溪之猝然回头, 就见袭鹤远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朝此处奔来, 脸上还洋溢着含蓄的笑意,但在和李溪之对视后, 那笑容蓦地消失。
“小妹?你怎么也在这?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大哥很是想念!”
然后就挤开她,走到凌瑛跟前, 但也没再给笑脸,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李溪之回过头看着凌瑛,见她脸上流过几分无奈,且动作很是熟稔地将方才解下的黑靴和斗笠递向了袭鹤远。
袭鹤远下意识去接, 但又碍于面子, 缩回了手。
“你给我作甚?我又不是你的奴仆。”
凌瑛知道他那臭毛病又犯了,冷笑一声, 作势收回,袭鹤远侧过身,挡开李溪之,一把夺下她手上的东西,嘴上仍是不饶人。
“姑娘家一个人,也不带个人来,我就勉为其难帮你拿着了,别谢我。”
李溪之:“……”
凌瑛翻了个白眼,不留情面地拆穿他。
“每回我农作,你哥哥不知从哪打听来消息找到我,硬要帮我搬东西,我也正好缺个打下手的,将就用了他,不过有一点,就是太烦了。”
袭鹤远略有尴尬地看向李溪之。
思虑再三,他冷不丁地靠近李溪之,那黑靴上甩出的泥都快要溅到她身上,还是金绣眼疾手快又将人往后一拉。
李溪之警惕地看着他。
“做什么!”
袭鹤远脸色沉沉,望向她时眼眸中浮起几分凝重,旋即,他绷不住脸色,哀求着:“求你别和袭少州说,也别和别人说!”
李溪之、凌瑛:“……”
实在是没忍住,李溪之“噗”一声,笑声回荡在一整片农田上,袭鹤远见她笑得厉害,一时红了脸,觉得实在丢人,却又不能再说什么,反正求都求了,也不差一回,他算是豁出去了。
“求你了小妹!”袭鹤远咬牙切齿:“要是给袭少州知道,以后大家都知道了,太没面子了。”
李溪之笑得直抬不起腰来,笑到最后肚子疼,她才渐渐止住。
也是没想到,袭鹤远这样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居然也会来求她,看来真是已经对凌瑛爱慕不已了。
鉴于他那无赖性子,李溪之故作深沉点头道:“我,考虑考虑。”
“别啊!”袭鹤远想拉住她,却发现自己没手,“你别考虑了,就当是帮哥哥一个忙,到
时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拿来。”
沉默许久的凌瑛倏地开口:“你觉得丢脸,下回便不必再来了,何必呢?袭鹤远。”
凌瑛抬了抬眼,却没给袭鹤远一个眼神,她朝前走去,垂下的一双手沾满了黑泥,那是她在农田里耕作时留下的,现在劳作完了,也该回去洗掉了。
沾泥的手此时早已风干,没了水渍,隐约有些碎泥屑抖落,不过凌瑛毫不在意,只看了一眼李溪之。
“袭三姑娘,你要回去吗?一起吧。”
李溪之见氛围不对,点头跟上,停在原地的袭鹤远急了,忙道:“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凌瑛,凌瑛!等等我!”
才走了几步路,耳边便传来一声粗喊,李溪之狐疑地看向后头的袭鹤远,见他也是往后看,便知道这声音来源另有其人,听着嗓音虽是有些粗,但还是能听出是女人的声音来。
几人回头,荫荫绿树下,兀地出现一道灰色身影,那人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与凌瑛在农田中几乎是一个模样,就是脑袋上戴的不是斗笠,而是一团灰布将头包裹着,也只露着一双眼。
“咯咯咯。”
树下之人咯咯笑着。
“刘姐姐,别闹了。”凌瑛朝那说道。
被称作刘姐姐的人停了一瞬,又开始咯咯咯地发出笑声,她拨开身前的杂草,往四人所在方向走来。
不过,她并未走近,而是停在一米外的距离,不停打量着李溪之。
李溪之眉心微蹙:“刘姐姐?”
看身量是女子不错,可那双露出的眼却瞒不了人,她的眼角周围满是粗长的皱纹,眼中透出的情绪也并无半分年少气息,宛若一潭毫无波澜的死井,掀不起半分波动,虽是笑着,却未见底。
袭鹤远见怪不怪,悄声附耳同她道:“别看她老,不让人叫她奶奶,非要叫姐姐,她本名叫刘妃,神智有些不清,应该是很早就住在无宫内的人,后进的宫人们本想将其赶出去,奈何她太疯了些,宫人们不敢闹大,只是将此事上报,不过久久没能得到指示,时间长了,便也没人敢去招惹她了。”
刘妃笑眯眯地看着李溪之,可又像是顾忌什么,没敢上前。
“名字。”
她盯着李溪之问,故意往前挪了挪,奇怪的是,她的语调平静,最是正常不过,和一般问询无甚差别,一点也不像是神志不清的人。
李溪之不语,本能的反应让她后退一步。
“名字!”
刘妃面有不满,她恶狠狠地上前,伸出手想要抓着人追问名字,金绣见状挡在人身前,不知哪来的勇气喊了一声。
“你做什么!”
凌瑛赶忙将人往后拉,轻声安抚着:“刘姐姐,她是袭府三姑娘袭如清,比我们都小,别吓着她了。”
袭鹤远也是被她此举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挡在李溪之跟前,微笑道:“刘姐姐,她是我的妹妹。”
刘妃眼底的戾气散去,骤然化为一滩柔水,她弯起眼,扯开拉着她的凌瑛,又开始“咯咯咯”的笑起来。
“咯咯咯。”
明明是大夏天,几人的脊背却激起一阵寒凉,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她依旧笑着,只是没再发出那渗人的声音,透过面前二人,温声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玩捉迷藏?”
李溪之觉得她这笑有些渗人,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忍下这股难受,她安静地站在一旁,拨开挡在身前的二人,朝刘妃颔首淡笑。
“刘姐姐,我叫袭如清。”
刘妃重复道:“袭如清,袭如清,袭如清。”
“咯咯咯。”
那道诡异的笑声又从她口中传来,而后,她停了笑,缓缓摘下了自己裹在头上的布,坦然地露出自己的面容来。
本以为她是因为容貌见不得人才这般遮面,可却不然,刘妃虽满头华发,可留在脸上的深深皱纹却掩盖不住她年轻时的貌美,但有一点,就是她的肤色过于苍白,如若不是唇上一点脂色,很容易让人误会。
摘下的布团被她缠绕在手臂上,她伸出手往前拨动着,不知在空气中挥舞着什么,而后颔首淡笑。
“袭妹妹,我叫刘妃。”
周围安静得极其和谐,和谐中又透着一丝诡异。
“到时间了,到时间了,不能玩了,不能玩了,我要去忙了,我要去忙了。”
刘妃将头抬得极高,正望着那太阳,面对那强光竟也没有一丝回避,一双眼也只是条件反射地半压下去,接着她收回视线,甩了甩手,将缠在手臂上的布扯下重新戴回头上,一言不发地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咯咯咯。”
诡异的笑声又开始回荡在众人耳边,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刘妃便已经消失在众人视野间。
“怪渗人的这刘妃。”袭鹤远低声嘟囔。
李溪之很是赞同地点头:“你说得对。”
凌瑛也没反驳,她只是催促:“走吧?还要留在这和刘姐姐一起玩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拒绝,跟着凌瑛的步子往前走去。
回去的路上,李溪之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个刘妃,不知怎的,就是在见到她那张脸时,觉得很是熟悉,可再熟悉她也肯定不认识,这是她第一回 进宫,怎么可能认识宫里的人?
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场好像就是在皇宫,那是还是顶着阮清清的身份,真是实打实的炮灰,但也不至于阮清清熟悉的人也会让她熟悉吧?
不想了。
本来此行出来就是想找袭鹤远他们说说话的,后来袭鹤远还来问她为什么会来那,李溪之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他。
凌瑛也在骂他笨。
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家小妹想家人了,不想走到这来,但也凑巧碰见了他。
他告诉李溪之,明日他便带着人来找她,定不会让她白高兴一场。
李溪之好奇为何今晚不行?他支支吾吾的,半晌才说出一句有事,明日才得空,说这话时还看了眼凌瑛,她顿时明白,也不急于这一时,便点头答应了。
回了住处,等到她吃完晚饭了,顾牵白都还没回来找她。
金绣劝她先歇下,可瞧着那刚黑下的天,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啊!得给自己找点事做。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个临时睡觉的地方。
一个人实在无聊。
李溪之上了榻假装睡下,等金绣走后,悄悄地穿上衣裳向外走去。
在这宫里应该是出不了什么事情的,金绣看得紧,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的,说是上头给她下的死命令,李溪之无奈,趁现在还早,说不定还能找到沈湘那处去,听袭鹤远说他们就住在离自己寝宫不远处的流云宫里。
提了灯,李溪之兴高采烈地往外走着。
只是她好像,迷路了。
绕了半天也没瞧见流云宫的标志,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一处密园中。
繁盛的茂草堆中,隐约闪烁着微红的光芒,这个场景她最是熟悉不过,和那日敌军杀进宫放火的光芒一模一样,她心一惊,小心翼翼地挪着脚往前走去,初时听见一点窸窣的声响,再就是凄哀的哭声。
愈靠近,那哭声愈发哀恸。
伴随着火势正旺的红光,哭声却压抑不少,那火像是要将那幽草吞噬殆尽,火舌席卷而来,但又在触碰到绿叶时退缩。
李溪之默默躲在暗处,吹了手中的提灯,仔细打量着草堆下一身白衣哭得悲戚的人。
看见那人时,李溪之瞳孔一震。
第71章 无宫(六)
李溪之第一反应就是震惊。
谁能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