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失控,似乎是想到什么,说出这句话时含带的些微怒意是连他都不曾发觉到的。
李溪之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默不作声。
望着眼前人的背影,顾牵白眸光暗淡,随即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怕……”
他一把抱住人,意想中的反抗挣扎都没有,她很平静,犹如一潭沉静的碧水,可越这样,他就越害怕,泪意从他眼角划过。
“我真的怕……阿之,你不知道的……要是你死了,我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你一起,你不知道的……不知道的……”
李溪之微叹一声。
“你怕,我就不怕么?你若死了,我该怎么办?不许再说这些丧气话了,我们都不会死,我们都会好好的活着,等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走不动的时候,吃不动饭的时候,那时候死,才好呢。”
圈在她身上的手臂紧了又紧,好一会儿,终究是顾牵白先败下了阵。
“好。”
傍晚时分,迟迟未等到阿宝归来,等来的是一纸密信。
是阿宝的字迹。
上面写着——
身份暴露,速离拉风寨。
圣上传旨,宣州叛党,命秣甲军即刻诛剿。
留心韩卫江。
秣甲军是阿宝所带军队,若是如此,那此刻阿宝已经带兵前去宣州清逆党,那禹城应算暂时安全。
韩卫江发现会面之人乃假冒的黄冲,定然知晓拉风寨内出了问题,今夜必然会带人前来。
黄冲收了不少韩卫江的东西,必然是有二人苟谋的证据,可阿宝在拉风寨内巡视了一圈,也没能找到韩卫江放在黄冲那的赃物。
城外的空屋他也探查过,里面根本没有东西,如果韩卫江手上只有部分粮草军需,那剩下的必然是藏了起来,他和黄冲来往密切,定是黄冲答应他能替他保管好那些东西,可当下黄冲身死,韩卫江必然着急。
寨子深处山林,只进不退,若是两方交面,于己定然是吃亏的。
顾牵白抬手将密信置于烛芯间,慢火卷着信纸撕裂成灰黑的余烬,直至快要完全殆尽,顾牵白才将手收回。
“我去拣些便捷的走,阿之,你去叫寨子里的人收拾好,即刻动身。”
李溪之点头,没有半分犹豫跑出屋外。
寻到何天的时候,他正在和寨子里的几个弟兄一起喝酒,听到这消息时,仍不以为意地摆手。
“别瞎咧咧!咱拉风寨也不是吃素的,咋可能是那韩卫江是想来就来的!”
许是喝多了酒,何天和其余几个兄弟皆大笑着,对她这番说法很是不赞同。
李溪之一把掀了他们的酒桌,“没有时间了,韩卫江要是杀进来,我们都活不了,你想让你的弟兄们都给黄冲陪葬吗!”
酒桌被掀倒在地,他们几人喝的酒碗都被摔砸在地上,撞出连贯的脆响声来,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稍稍清醒几分。
上回见到这姑娘发这么大脾气还是准备爆他脑袋的时候,何天急了,晃了晃头,捞起水缸里的一捧水就往脸上扑。
“真的假的?”
李溪之:“你去叫所有人,收拾好必要的衣物,马上走,等韩卫江来了就来不及了。”
何天:“咱去哪?”
李溪之也不知道:“能走一步是一步。”
何天拍了掌:“那感情好啊!咱山后头有一洞,穿过去能通到禹城那东街口的乞子头地八那,就是很久没去过了,别人我都不兴说,我见你是好人才告诉你。”
李溪之深吸一口气:“你确定那安全吗?”
何天:“必须滴。”
另几个还未酒醒的男人有些发懵,何天当头给他们来了一记。
“快呀,别叫我催你们奥!”
几乎是半刻的功夫,寨子里所有人都整装待发,除了一直找不见人的黎忧。
李溪之翻遍整个寨子都没找到她人,黎忧的屋子是黑的,自别人口中听闻说是从早上就没见过她,思来想去,她已经离开寨子的可能性极大。
而且她有武功在身。
不能在等了,李溪之一行人跟着何天来到山后头那洞口处。
雪夜里的山风是最狠戾的,仿佛一条又一条结了冰渣的荆棘打在人身上,尽管穿得厚实,却还是抵不过这凛风肆虐。
“就是这了,进去走到底,地八的窝就在那,我跟他有交情,他会收留我们的,而且乞丐的窝,一般没人会想到,安全得很。”何天哆嗦着身子道。
顾牵白牵紧了李溪之的手,直到所有人都进了洞,顾牵白迟迟未再走动下一步。
何天问道:“咋了?”
顾牵白:“等等。”
从此处往下看去,正好能一览拉风寨整体面貌,不过片刻,寨头便隐有微弱红光闪烁,旋即间燃亮起整座寨子,通天的红光爆发而出,几乎照亮半座山。
何天暗骂一声,众人纷纷往洞中躲避。
“封洞吧,回不去了。”顾牵白微声道。
跟随何天的约莫有二三十号人,洞口内到处都是滚落的碎石和枯干的藤树,若是封洞,也是不难。
他们动作很快,堵住那最后一道暗红光束后,洞内陷入一片黑寂。
火把燃起,山洞中复而明亮起来。
*
一众人马抵达拉风寨山底下时,韩卫江不紧不慢地从马背上下来。
不止这一行人,在他身后疾疾而来的是推着板车的一众常兵,车上装着几大缸闷着盖的酒罐子,冷雪中夹着几分酒香气,四溢在山底处。
他懒懒地伸手,旋即一根燃得正旺的火把落在他掌处。
“上山吧。”
韩卫江身后跟着十几人,皆是穿着兵服之人,得了令,那十几人便左手提剑右手握火把,整齐有序地上了山。
他则慢悠悠地跟在后头,身侧是一直跟着他的下属严桦。
等他抵达拉风寨寨口,便听人来报。
“城主,是空的。”
韩卫江嗤笑一声,“看来说的是没错,还真有人查到这了,烧了吧,省的多事。”
严桦挥挥手,身后抬着酒缸的人便往寨子内深入,罐片破碎的声响自四面传来,混着酒水淌地,没入雪道。
韩卫江的长相一般,三十来岁的模样,可官身加持使得他多了几分少见的矜气。
火把上的红光猎猎,寒风使其明暗交替在其脸上,显出他眼底的几分漠意。
他走到一处混着酒水的木屋前,轻手一挥,火把还未触及地面,燃着的油火便延着那能与之相融之处而不断攀升,顿时间火光四起,其余持有火把的常兵纷纷紧跟其动作,拉风寨一瞬间便埋入火间。
韩卫江头也不回地往后退去,严桦十分熟练地拿出一叠软帕低首递到他手边,韩卫江眉头轻蹙,拿过软帕擦手后,便利索地扔在地上。
“真晦气。”
第100章 秋和冬(二十)
众人在狭小的山洞内慢慢行走, 这洞口位于半山腰处,落得个不高不低的位置,但相较于拉风寨, 冷意更甚。
何天打在头阵,顾牵白和李溪之则走在队伍中间。
这洞口极其隐蔽, 若不是何天熟悉,定然无人能发现此处。
就连阿宝都不曾察觉到。
走到底时, 何天慢慢拨开掩在洞口处的枯树条,掸落下许多覆在露在外边树条上的雪,往这出去后,下了山, 在城墙边不远处的地底下有一条暗道, 那是地八之前专门用来坑骗人逃跑的, 后来和何天认识后,便弃了这不地道的缺德事, 只做这乞讨的活儿。
但这暗道也并未闲置, 早先年碍于何天山匪的身份,只要他进了城, 那城主韩卫江底下的人见他就跟见老鼠一样,提起脚就是追, 地八便很是大方地让出了这条暗道, 以作其任意进城的路。
后来又因为黄冲和韩卫江结识,瞧着倒是和气,不再追着拉风寨的人喊打喊杀了, 所以这暗道也便又被弃了去。
直至今日, 这才又被用了上。
因是黑夜,人又多, 下山时所有人都灭了手中的火把,弃在山洞内,几乎是摸着黑下的山。
顾牵白紧拉着李溪之的手,山雪地滑,视野又模糊,一个不留神便会滚落去。
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李溪之朝何天说道:“我们一起拉着手下山,这样就是其中一人要滑倒了,其他人也能拉起来。”
何天点头:“行!弟兄们,拉手!”
要是有人能注意到这的话,就能看见那模糊的山坡上会有十几道黑影不时挨近却又缓慢往下移动。
暗道处被雪覆满,何天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寻到。
等过了暗道后,便是地八的老窝,那里聚集着禹城内所有的乞丐,也算是情报聚集处,若是有了地八,对于韩卫江的动向也能清楚些。
众人迅速穿过暗道,当何天掀开那道暗板时,彻亮的光线霎时涌入暗道内,顶在底下人的脸上,视野骤然清晰起来。
“到了。”何天道。
何天将手搭在板上,蹬了一脚便上去了。
“地八!”
还未上去时他就喊了一声,结果上去后,闹出了一点微响,就没了声。
李溪之心中纳闷:“怎么没动静了?”
她和顾牵白相视一眼,深觉不对,急忙拉住正要上去的人。
被拉住那男人疑惑:“咋了?”
顾牵白:“有问题。”
旋即头顶上落下一声招呼,众人仰头看去,发现那暗道口处怼着一张尖细的瘦脸,那脸上提着的样子瞧着像是半笑不笑的,可看起来却又亲和极了。
“等你们好久了,这两个倒是瞧着和你们不一样啊,原来是你们。”
李溪之心下一惊。
这人总不能是地八,不好的预感已在心中伸延开。
男人穿着一身黑紫色官服,蹲在那暗道口处悠闲地俯视着底下的人。
“都上来吧,别待在地下了,冷。”
他起了身,冷睨着底下之人,复而拍了拍衣袖,朝一侧走去。
顾牵白垂首,道:“我先上。”
李溪之紧跟其后,等所有人都上了去,才发现窄小的房室内站满了穿着兵服提剑的士兵,还有些瞧着不一样的人。
转而去寻何天,却发现何天早就死了,沿着一地拖拽的血迹便看见他被人随意扔在角落里。
而在何天旁缩着一男子,他浑身上下的布衣上缝满了补丁,头发乌糟糟的一团乱,畏缩在墙角处瑟瑟发抖,不出所料,这便是地八了。
李溪之心中猛地一震,腿软下去,顾牵白默默搀住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应是被捂住嘴割喉的,他的眼珠因剧烈挣扎,用尽全身力气而极其凸显,额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喉间处流出的鲜血淌在地上形成了一洼小池,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在狭小的房室内。
跟着何天的一众弟兄们登时怒目圆龇,冲上前便要与之厮杀,可他们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全靠手搏无疑是一拳打在铁上,李溪之和顾牵白根本来不及劝阻,只能就着身边的人抓,能拦住一个是一个。
她一边抓着人,一边喊着:“别去!”
可太迟了。
听着刀器割裂皮肉的钝响,身穿官服的男子开始大笑起来,笑声与血肉破碎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听着极其刺耳。
可就算是拉住了人,那穿着官服的男人收了笑后乍然化为一脸凶相,他挥挥手,鸣耳的箭声回荡在房室中,就连被拦住的几人也没能逃过。
“在下韩卫江,无用的蛀虫皆已除去,”韩卫江停了一瞬,接着那还在发抖的地八堪堪倒下,他满意地接过身侧人的帕子掩住嘴鼻,淡笑道:“不知二位可有意加入我们?”
李溪之一瞬迷惘,她看着满地横尸,又见何天那张尚未瞑目的脸,似有万根针刺般抓心,她垂下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像是回到了当初在吴山营时与敌军相战的模样。
顾牵白察觉到她的情绪,上前一步将人挡在身后,朝韩卫江道:“你是高珩的人。”
韩卫江的表现倒是在他意料之内。
他缓缓移开手,冲顾牵白呵笑道:“你知道他,应当是个不小的官儿了,说说,你叫什么,指不定我知道呢。”
顾牵白:“顾牵白。”
韩卫江显然一愣,旋即脸上的喜色更加强烈起来,他抓着身侧的人,一掌一掌拍在他身上,“严桦,你听见没?他竟是顾牵白!”
严桦谄着笑,低首应是。
“高珩和高纪都想杀你,你知不知道?”
韩卫江几乎笑弯了腰,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禹城来的人竟是顾牵白。
李溪之怔了怔。
顾牵白说:“知道。”
韩卫江见他这般从容,不曾露出半分怯意,倒还真是和传闻一样,他敛了笑,自觉无趣,耸耸肩后便转身离去。
走前,他道:“这么捉你过去好没意思,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在禹城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