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看了一会, 赞叹点头:“十分灵巧。”
“我还会打络子,姑娘若是喜欢, 我给姑娘打一对平安结。”
“好。”
“你识字?”
六月惊讶又小心的回道:“是,姑娘,我——”
“我看你的帕子上,绣的是一句诗。”黛玉笑道。
六月见黛玉没有生气的意思,便道:“我原先在镇上的书院里当差,后来夫人知道了我识字,很是生气,便将我发卖了。”
怪不得这样害怕,原来是因为识字被责怪过。
“丫头识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如何就不肯呢?”黛玉只觉得应当还有旁的缘故。
“因为夫人不识字。”六月小声道。
“不识字,就见不得旁人识字?”
荣国公府凤姐姐也不识多少字,不爱读文章,可她从未因此而不愿意她们读书作诗。
这个书院里头的夫人,倒是心胸狭隘了。
“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帕子,其实是我母亲的。”六月把帕子展开,果然很旧了。
“我母亲识字,教过我,但母亲去的太早,我也不认识多少。”
“我母亲自己认识字,是因为我外祖母,外祖母幸运,脱契前当差的是个大户人家,跟着她家姑娘,学了不少字,后来自己用积蓄买了两本书,又认了些。后来教了我母亲,但这对我母亲来说,就是祸事了。”
六月说完抬头看了黛玉一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些:“姑娘,我不该同姑娘说这些没谱的话。姑娘饶了我吧?”
黛玉摇头:“你尽管说来,怎么就是祸事了?”
六月小心翼翼:“我娘当差的人家,姑娘不识字…偏偏我娘识字,这就成了祸事,我娘被折腾的病了,那家不想要了,就想卖掉,不过母亲病的重,人牙子不要,就被赶到了庄子去,母亲其实有些积蓄,临去前便想法子给我赎了身,让我改去书院当差。”
“母亲原以为,书院容得下我的。”六月难过又茫然。
“好在姑娘仁慈。不嫌弃我。”
六月其实十分后怕,她到底年幼,在黛玉院子里又过的好,除了起火吓了一跳,旁的再没有什么的。
一时间才放松了,让黛玉瞧了出来。
“我竟不知,识字如今成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了?”黛玉蹙眉。
虽说很少有人家给姑娘请得起夫子,但当家主母,总能自己教孩子一些的。有名有姓的族里,姑娘多数是识字读书的。
就是丫鬟,伺候久了,也能识上一些,这并没有什么。
六月带着恐惧道:“姑娘,我来林府前,在人牙子那里带了一个月,同好多丫头说过话,都说现在各府里,姑娘们都不识字,丫鬟更是不准的。”
“说是京城里的大官说的,女子读书,不安于室…”
“这话也不知道真假,丫鬟们也都在原来的主家听到的,也不知道转了几道耳朵了,怕是假的。”六月道。
黛玉蹙眉微怒,世道竟然已经如此了么?
女子读书就会不安于室?
这样说的那些人怕什么呢?
怕女子出去做官还是怕女子明理,便不好掌控?
一方后院本来就困住了女子的一生,若连读书知世间都不可以有,那这一生,何其无趣?
“姑娘?”六月小心的道,她被卖了两次,但都没有这样进屋子里伺候,所以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再被卖掉。
姑娘好性儿宽容,但大爷…
院子里哪个不怕大爷呢?雪雁姐姐都怕的直拍心口。
黛玉回神,勉强一笑:“你既然识字,可会写?”
六月摇头:“笔墨很贵,所以不曾学。”
“我这里有些字帖,你先拿回去临摹。”
六月愣愣的。
什么?
字帖?
我莫不是听错了?!
黛玉又道:“只是字帖雪雁收着,明儿我让她找出来给你。”
六月还是愣愣的:“姑娘,我可以写字?”
“不不不,姑娘,您不卖我,我就感激不尽可,笔墨很贵!我不配浪费姑娘的东西!”
黛玉一笑:“笔墨放着,就是用来写字的,在贵重,写字也是它们的价值所在,难不成供起来?”
“明儿让雪雁拿给你。”
“现在,我饿了。”
六月赶紧起身:“我这就去给姑娘拿粥。”
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跪地磕头:“谢姑娘大恩。”
黛玉被吓了一跳:“做什么呢!去吧。”
“哎!”六月爬起来,退了出去。
到了廊下,她一摸脸,发现泪水湿了一片。
用帕子擦了擦,她捂着嘴,又哭又笑的往小厨房去了。
第二日,萧逸还在扬州府衙,并未来林家。
林铎闲着,照例看了一个时辰的夫子手稿,便拎着昨儿的那本书,往黛玉屋子里去了。
黛玉一夜睡的不太安稳,但第二日,身子轻快了些,用了早膳就不回床上歇了,只在榻上坐着。
雪雁已经回来伺候,不肯让她看书伤神,正哄着黛玉选料子,日后给林铎做香囊。
林铎有了经验,一眼便瞧出那些颜色是给他做的。
露了笑:“阿姊好眼光,这些都是好看的。”
黛玉轻叹:“昨儿听说,女子读书无用,索性不读了,与你做香囊罢,日后你也不好赶我的。”
这话听着不像,林铎挑了挑眉。
“哪里听的混账话?哪个说的?我替阿姊砍了他去。”
黛玉摇头:“砍不完。”
“世道如此。”
林铎皱眉:“竟这样么?阿姊在荣国公府,姑娘们不都是读书的?”
“是读书的,只是未曾像我这样请西席,读四书。故而我原来也是不知的。”
“阿姊不如仔细说来听听?”林铎坐下,他行走过市井,但女子闺阁如何就知之甚少了。
话说完自己又打量了黛玉:“若是身子不妥,不可勉强,我也不是急于现在就听。”
黛玉却是想说的,不然也不会开头拿话引出来。
她喝了点水,又推了茶给林铎,方道:“昨儿听一个新来的丫头说的。”
黛玉将话细细说了一遍。
林铎一声嗤笑:“哪个糊涂玩意传出来的风声?”
“女子读书不安于室?”
“不说旁的,哪个孩子三岁前不是长于女子之手?”
“若家中女眷,不识字不明理,自身无趣是一样,如何教养子孙?那可就是家门不幸了,毁了多少代去?”
黛玉道:“谁说不是呢?不过读书也不是尽然都愿意读,琏二嫂子,从小充作男儿养,她便不怎么读书,可是账本会看的,管家厉害。”
“不愿读便可以不读,己所欲非彼所欲,不过若形成风气,不许女子读书,那才是荒唐。”黛玉有些愤慨。
“琏二奶奶?王氏?”林铎道。
“正是。”
“她,若多读点书,不至于此。”
黛玉蹙眉:“你这话里,有深意。”
“是,今儿不提读书明理这事,我还记不起来,她放利子,也替人平过事儿,用的是你二舅舅的名帖。”
“这可是重罪,按照律历,要流放的。今非昔比。”
黛玉明白,贾家大夏将倾,所以,本来可能不会追究的事儿,都会成为压垮他们的稻草。
“所以我说,若她读书,不至于此。”
“凤姐姐,对我颇为照顾。”黛玉叹气。
凤姐姐泼辣算计,但也真的没有亏待过她,不管是不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
终究是有情分的。
“想必,琏二哥送我回来,她也是一切都赞成的,不然哪里肯琏二哥来扬州?”
“可即便如此——”
黛玉从林铎流放二字中,真切的感知到了荣国公府那些曾同她朝夕相处的人的命运。
隐约看透事态跟这种实实在在的挑明并不一样。
林铎看她伤感,并未觉得她如此是以德报怨妇人之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若黛玉冷酷的觉得荣国公府死有余辜,那才可怕。
且她虽伤感难过,但并不会替他家为难于他。
反而林铎若提了,黛玉才会更伤心他竟不懂她的。
故而林铎也不提,只说:“且看着吧。”
人性如此,荣国公府众人绝不会悔过,反而会更加折腾。
他想法子拖一拖,让他家最后再倒,这样他们同黛玉的情分,总会消磨殆尽,黛玉也就不必悲伤了。
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第48章
本来琏二奶奶王熙凤这事就是额外带出来的, 所以两人就此揭过,还是说女子读书这事。
林铎道:“我就是吃了母亲早逝的亏,被表哥跟夫子这么凑合着养大, 无女眷教养,所以许多地方是缺失的。”
“在前朝, 不知阿姊读过前朝的书没有, 女子也不可以为官科考, 但是许多女子在家中与夫君平风秋色,他们只是分工不同,女眷之间的应酬周旋,一样惊心动魄。”
“多少成大事者, 不是有一位睿智的母亲,就是有一位聪慧的妻子。”
黛玉噗嗤一笑:“你还真是什么书都看。又记得住。”
“过目不忘兴许不及阿姊,但也是书堆里长大的,塞也塞的饱了。”林铎笑道。
黛玉笑完了却又想到他前头的那句母亲早逝, 如今轻轻巧巧的一句话, 背后多少心酸?
自己不也如此么?
“我竟比你好一些。”
林铎无奈了:“阿姊, 今儿不比谁惨可好?”
“你可别哭。”
黛玉瞪他:“谁要哭的!”
林铎敷衍:“好好好,不哭不哭。哭也没糖。”
怕黛玉打他, 他赶紧话锋一转道:“但是也有例外,人间总有败类,那个北静郡王府, 阿姊可知道的?”
“知道,四个异性王府。”
“他家,北静太妃, 夫子曾说,是个极厉害的女子, 但我打听到,北静郡王水溶可不是什么有出息的。”
林铎不好同黛玉说,那水溶妾室成群。
还没娶王妃呢,也不知道日后谁家姑娘这么倒霉催的嫁过去?
“你都说凡事总有例外了。”黛玉道。
林铎点头:“但读书总是有用的。比如看账本,轻易不能被糊弄了去。”
“阿姊,你可是说了,待你好了,帮我看账本——”他带着一点讨好。
黛玉假装生气:“我读书就是为了同你看账本的?你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林铎赶紧摆手:“怎么能一样呢!阿姊读书是为了风花雪月!看账本就是顺便…”
黛玉气的要打他:“越发不像样子了!”
软枕轻飘飘落到了林铎的怀里,他顺势一倒:“疼…”
“真疼!爬不起来了!”
“哎呦!”
“除非有人哄哄才行的!”
黛玉笑得都坐不住了:“你是不肯要脸了!”
林铎在榻上躺的舒舒服服的:“要脸做什么?小爷这脸的确好看,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靠脸?!”
黛玉又是一个软枕丢过去:“我让你小爷!你是谁的小爷!”
林铎用软枕捂着头:“啊呀!疼死了!”
黛玉笑着,又扔了一个过去。
雪雁端着点心进来,便看到一个拿着软枕笑得畅快的黛玉,还有一个浑身软枕毛毛虫似挣扎的林铎。
她先是一惊,然后反应过来,往后退了退,在屏风处看着。
半响,还是没进去打扰,端着点心又出来了。
六月如今也可以进屋子伺候了,她端着花瓶换水,一抬头,惊讶道:“雪雁姐姐,你怎么了?”
又哭又笑的。
雪雁摸了摸脸,原来她哭了呀。
“开心的!”雪雁笑道。
六月懵懂的点头:“喜极而泣。这个我懂。”
“对,喜极而泣。”雪雁点头重复,笑得越发开心了。
一日无新事,晚间林铎照旧给黛玉读了两段书,才回去自己屋子。
令七一直在等着他。
“公子,您的院子收拾好了。”
“嗯。先不必搬了。东西都收拾收拾罢。”
令七懂了,点头。然后道:“表公子,明日过府来。已经通知了林大人了。”
“林大人方才让人来说,公子若得空,可否过去一叙?”
林海也是睡的不知白天黑夜了,所以刚刚才醒,令七约莫着林铎快要回来了,故而没有特意去找林铎。
“找我?”林铎沉吟。
莫不是又想起了什么?或是最后再嘱咐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