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向来不太有主见,不过她的嫡母大太太已经带上笑, 要同黛玉说话,她便也看了过去, 听两人说话。
惜春是宁国公府的嫡女, 她最小, 但同黛玉关系比较好,又没有旁的顾忌,便过去挨着黛玉坐。
大太太也只是同黛玉说了几句家常话,就止住了, 让迎春过去说话。
迎春看见黛玉也觉得欢喜,过去坐了,未语先笑。
惜春便先谢了黛玉的礼:“那颜料,颜色真好看, 花样又多, 我竟从未见过的, 让林姐姐破费了。”
“你善画,自然不会辜负这些颜料, 那有什么破不破费的?”黛玉笑道。
迎春也小声谢黛玉:“那白玉棋子,入手温润,多谢了。”
“你们各有偏爱, 我备礼已经十分省事了,可不好意思当你们的谢了。”
三个人又说了些分别后,各自做了什么, 黛玉只说照顾父亲,读书, 并不提其它,而迎春惜春的日子也就是那样,读书,针线,或同宝玉玩一玩。
宝玉在那边,也想过来同黛玉再说几句话,可袭人太过害怕,拉着他的衣裳角惊恐不安,宝玉心软,便只能眼眶微红的看着黛玉。
探春犹豫许久,还是趁着二太太没出来,先去同黛玉道了谢,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去了宝玉那边。
“二哥哥,你今晚要喝点安神汤,好好睡一觉,可不能再病了。”
“我们都担心着你呢。”
宝玉点头:“好妹妹,你去同林妹妹说说,明儿来看看我可好?我有许多话同她说…”
探春叹气,宝玉真是痴,黛玉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白,他却还这样纠缠。
只能劝道:“二哥哥,林姐姐如今就住在府里,那就不是一日两日的,她舟车劳顿,要好好歇歇,你也受了惊吓,也该歇几日。”
“便是再多的话,也不差这两日。且老太太疼爱林姐姐,总会常让她来这院子里玩,还有遇不到的?”
宝玉听着也是,便心里好受了些。
只眼巴巴看着黛玉,直到一直避着迎春惜春的林铎,突然抬起了头。
同他对视了一眼。
林铎微微一笑,宝玉顿时觉得后背一凉。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看过的杂书里写的,来索命的小鬼儿,附身人的身上,坏事做尽——
林铎看起来这么小,就这么凶狠,莫不是入书中所说?
那林妹妹可就危险了。
宝玉在这一眼想到的是鬼神之说,殊不知林铎脑海里想到的是,弄死他的一百种方法…
老太太同二太太应该是能说的都说了,凤姐儿回来还未同黛玉说上话,她俩就从内室出来了。
一时间,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老太太,请落座罢?”凤姐儿上前笑道。
“嗯。玉儿跟林铎是客,他们坐我身边来罢。”
“是。”
黛玉照例推辞了一下,然后就同林铎一左一右坐了。
再就是三春同坐,大太太二太太她们依旧只是伺候老太太,并不在这里用。
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一个个捧盒打开,林铎有些忧愁:“老太太,你们也不用这样明着饿死我们罢?”
“怎么?是不合口味?那就换扬州的菜色?”老太太耐心道。
“我同阿姊守孝啊。孝道为大,纵然老太太盛情,我们也不能不孝不是?”
“我阿姊上一回入府,你们好歹给了一盘子清清白白的豆腐,我阿姊才没饿晕过去,这一回儿,豆腐都没了…”
“且荣国公府不是都入不敷出了?怎么还这样山珍鱼鲜的?”
林铎说完,屋子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老太太算是看出来了,林铎是一刻都没打算让这府里好过。
她冷冷的放下筷子:“凤丫头!你是没听到人家说咱们么?还不换成清粥小菜?!人家守孝!我们做亲戚的,跟着守一守又如何?!”
凤姐儿忙不迭的应了,就要让人撤菜。
黛玉起身:“老太太,不必折腾了,不过清粥小菜,我同阿铎回去自己用也就是了。”
“没有让府里陪我们守孝的道理。”
“再就是,凤姐姐,我同阿铎在府里的一应用度,都由我们自己承担,过会儿,我就让人把银子给你先送去。”
老太太气极:“玉儿!他都这般侮辱你的嫡亲外祖家了!你还如此纵着他?!我们于你,就不是血脉至亲了么?!”
“你是我的嫡亲外孙女!我待你同宝玉有什么分别?!你还要送银子?!这是要打我的脸么?!”
林铎听了,无辜的看向黛玉道:“怎么就侮辱了?阿姊,我没有啊。”
“他们府里欠我银子呢!一直不还,说没有银子周转,要我等着…难道这不是入不敷出的意思?”
“我读书少,若是说错了,老太太勿怪。”
“至于阿姊说的,一应开销由我们姐弟承担,这并不是同老太太生分,老太太您可能有所不知,阿姊头一回儿来,家里就备了他一应用度的银子送来了,只是阿姊年幼,竟然不知,总以为在这府里,一针一线都是用的您的,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好在我整理账本,方发现这银子是送过来了的,才让阿姊好受了些。今儿早早说好,也是为了我们姐弟能心安理得的多住几日不是?老太太,自然是想多留我们几日的吧?”
老太太恨不得林铎立刻原地消失!
话都让他说尽了,老太太只能把脾气发在凤姐儿身上:“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换素斋!你管的家!人家头回儿就送了银子!你没听到么!银子怕是你林妹妹根本使不完罢!还不去整理了退给人家!”
凤姐儿只能忍着这劈头盖脸的训斥。
心里也恨了起来。
她根本不知道有这笔银子!听着林铎的意思,数目应该不少!
银子哪里去了?!
定然进了二房的口袋!
可如今被骂的只能是她!二太太不动如山,恍若不知。
凤姐儿把这口气狠狠咽下,陪笑道:“老太太莫恼,是我不周全,我这就去换素斋。”
“林妹妹,我这里给你赔罪了!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凤姐儿这话没有赌气,倒诚诚恳恳。
“凤姐姐,您这话让我无地自容了,是我劳烦您了才是。”黛玉欠了欠身子。
林铎也很有礼貌的道:“凤姐姐,只需给四碟子儿菜就好,林家主张勤俭,方能代代传承。”
“至于整理账目,那便不必了。教养之恩极重,应该犹嫌不够才是,不如府里欠我的银子,我再给减掉两万两。”
“倒也不是催你们还银子的意思——”
林铎最后一步显然有些不够诚恳,欲盖弥彰。
老太太再忍不住了:“凤丫头,还不去叫琏儿来!他欠的账都让人在席上讨要了!你也还能站得住!”
“这个家,你们真是弄的好哇!”
得儿,凤姐儿又成了那个被撒气的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都到这份上了。
凤姐儿干脆眼睛一眨,一哭:“老太太!老太太!我实在不知啊!那林姑父给林妹妹带的银子!天地良心,半分没有经我的手的!”
“我家二爷欠的银子,我就更不知了,只知道是给府里置办的产业,我这就去唤他来!”
二太太坐不住了:“凤丫头,你林姑父送的银子,早就入了账目的,你自己忘了,还在这里同老太太哭,也不怕被人笑话,快下去罢。”
“老太太,虽说要吃素,但这桌子也不能这么白白浪费,不如就让大太太带她们这几个先去后面用?”
今天让大房笑话看的够多了,接下来还有的掰扯,没得再让她继续看下去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老大家的,你就带她们去后面用的,我们家都入不敷出了,再浪费,岂不是让人笑话!”
大太太被点名,不说几句不合适,于是赶紧道:“这两个孩子还小呢?说话没个轻重,怕也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国公府家大业大,怎么也不会就吃穷了的!”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一个比一个蠢!
“你且去吧。”
大太太应了声,使眼色带着三春,还有李纨退下去了,自有丫鬟婆子把菜都端下去,另给她们送到后院姑娘们的屋子里。
凤姐儿没有在这当口同二太太继续掰扯,而是也退了出去,先让人去另传素斋,自己则亲自去找贾琏去了。
也是巧了,贾琏刚回院子,两人不过前后脚。
“这就回来了?没有留你晚膳的?”贾琏先道。
“呸!还晚膳!吃了一肚子的气!”
“你也别脱外衣了,随我去老太太院子里罢!”
凤姐儿将今晚的事儿捡着重要的同贾琏说了一遍。
“我就说吧,请神容易送神难,咱们这回儿,真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长夜漫漫,熬吧!他总得睡觉吧?!等他睡了,咱们也能消停点!”贾琏长长叹了口气。
“两位老爷可有什么主意不曾?”
“都在养着呢,疼的哎呦哎呦的!二老爷说要把风儿传出去,最好告宫里去,不然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大老爷不肯,说人家林铎也没错,再弄个不好,林铎也去衙门告我们一状,那才是丢人丢大发了!如今好在,怎么也都是在府里头闹罢了。”
第89章
凤姐儿听了, 也是叹气:“都是说的算的,只有咱们,说什么都不算, 还得受那个气!”
“我看我也称病算了!看这个家散不散的!没得有什么都往我头上扣!”
“我也正有此意!今儿叫我去,这银子怕就能解决了!这事了了, 我就无事一身轻了, 我明儿就称病, 先不管了!”贾琏击掌,一拍即合。
“你明儿称病,我倒不好立刻得了,我再撑两日罢。”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 就匆匆往老太太院子里去了。
一进去,方看到宝玉也已经不在里头了。
气氛冷凝的很。
他们夫妻二人一进来,所有人目光便都看了过来,林铎又笑了笑。
贾琏头皮一紧, 小祖宗, 你可别笑了。
古有妖妃一笑, 血流成河,这个林铎, 却是杀人不见血。
两人先行了礼,老太太冷冷的看向贾琏:“人家追债都到家里了,咱们府的脸都快让人在地上踩了!”
贾琏茫然又委屈:“老太太容禀, 这产业早就呈给二老爷了,只是账上银子不凑手,正等着这年尾的收成呢!”
“府里银子不凑手?!真是笑话!库里自有几箱金子!这种时候不拿出来用, 难道还要留着给谁不成?!”
“今儿我便做主了,后日就把银子还清!”
贾琏看着老太太欲言又止。
这金子, 为了送礼给宫里两位…早就没了,老太太是知道的。
凤姐儿不动声色的拉了拉他,贾琏方反应过来,低头拱手:“是!都听老太太的。”
“林表弟,你再容一日,后日一早,定给你送到荣禧堂。”
荣禧堂三个字再次刺激到了老太太。
林铎住了她家的正堂!这真是奇耻大辱。
她头一次感觉到了儿孙的无能。
如果她的夫君还在——
一股强烈的疲倦感让她再支撑不住,身子歪了歪。
“老太太,您怎么了?”二太太最先发现,赶紧起身凑了过去。
“快请大夫。”二太太道。
“我这就去。”贾琏听了,赶紧跑了。
凤姐儿也过去关切的看着,鸳鸯知道老太太是气的狠了,拿了药丸给她服下,又同另一个丫鬟扶着老太太进了内室。
二太太自然跟着去了,凤姐儿悄悄往黛玉那里凑了凑:“你也累了,这里也用不上你…”
黛玉点头:“我给老太太行个礼。”
黛玉还是进了内室去看了看,老太太神情落寞看了她一眼:“当初你还那么小,我竟不知会有这么一日。”
“你去吧。”
说完闭上眼,再不肯看黛玉。
二太太更不想见黛玉,也不敢放狠话:“凤丫头,让人把素斋送到荣禧堂,我们府里这点待客之道还是有的。”
黛玉神色未改,对老太太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林铎已经穿好了披风,正在自己系带子,似乎不太会弄,系的很慢。
黛玉瞧见了,抬手给他系好了。
雪雁又给黛玉披上,两人便往后走,一句无话。
到了荣禧堂,令七令九都等着呢,看见林铎陪着黛玉去了西厢房,便没有凑过去,还等在正堂。
“阿姊,就在你这里用点粥罢?”
“嗯。”黛玉神情也有些疲惫,去内室更衣回来,便坐到了榻上。
雪雁指使小丫鬟倒了清茶,就带人下去了。
“阿姊。”林铎道。
所有的话都在一声称呼里了。
黛玉勉强一笑:“你其实也没做什么,但他们却觉得简直是欺人太甚。”
“不过是疼到自己身上才叫疼。”
“他们从未想过,同样的事儿,他们用在别人身上,别人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