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林庚倒是比粥来的更早一步,他神色沉重,但脚步很快,后头还跟着两个丫鬟两个婆子。
“请大爷安。”
“坐罢。”
能模糊看到了,林铎还是心情不错的。
林庚诚惶诚恐的,先说了丫鬟婆子是正院里的,丫鬟是家生子,送来先伺候黛玉的。
然后才坐了。
林铎点了点头,令七便让开了路,丫鬟婆子小心的先给林铎行了礼,然后才进去了。
听着声音,隔着屏风先给黛玉请安,得了黛玉的应声,才敢进去伺候。
不一会儿两个婆子又出来了,要去烧热水。
令七不过打量了她们一眼,就让她们差点跪下表忠心。
“大,大爷,我们定好好伺候姑娘!”
“嗯。”林铎点了头。
她们方如蒙大赦,快步去弄水了。
“消息传的够快的。”林铎轻笑。
“回大爷,是老奴方才让他们都去花园里看了,当引以为鉴!”
“哦?”林铎倒是没想到。
林庚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起身行礼:“老奴管束不力,还请大爷责罚。”
花园里像种树一样被种着的不止跟黛玉回来的荣国公府的婆子,还有原先伺候林夫人贾敏的,也是荣国公府带过来的嬷嬷。
贾敏去后,这些人都归林庚管了,若真要算起来,林庚的确有责任。
他从林海那里,看着林海累极,睡下了,才出正院。
一出来就听了林铎曾寻过他,还有等待已久的亲信小厮告知他发生的种种,林庚差点一个跟头磕地上去。
他扶着腰,先挑了人去伺候黛玉,又咬牙吩咐,让人都去园子里看看,以下犯上的下场!
他自己一路走一路吩咐人,倒也没耽误时间,算是直奔黛玉院子里了。
一路上想了许多话,可见了林铎什么也不敢说了,只老老实实告罪。
林铎“看”了他一眼,影子挺大。
原来管家是个胖子?!
“起来吧。”
“谢大爷!”
“这么几个人伺候我阿姊,太少,你明儿府里选几个出来,然后再叫人牙子来,买上一批,都要死契。”
“是!”
“我知你忙,些许小事,倒不好总找你了,你给个得用的小厮,跟着令七罢。”
“是!”林庚立刻起身,把外头陪他过来的小厮叫了进去。
“大爷,这是阿力,还算机灵。”
阿力噗通跪下,冲林铎磕头:“见过大爷!”
磕头力道之大,让林铎皱了皱眉,令七立刻把人拎到一边,低声道:“小点声,再惊着大小姐。”
阿力赶紧闭嘴,然后一个劲儿的冲令七作揖。
无它,被花园里的新“树”们吓得。
令七也明白,无奈又嫌弃,这些人也太不经吓了。
到底是在黛玉院子里,怕惊了她,林铎不欲多说:“无旁事了,你且去吧。”
林庚起身,忽的想起一事,又赶紧弯腰道:“大爷,库房典当一事,老奴已经派人去找了几家大典当行,这种大事,小的们恐不经事,再搞砸了,后日老奴给老爷办完事,自己去谈可好?”
“这两日,有劳大爷派个人看着,老奴让府里的小的们,再清点一下库房。”
“嗯。”林铎无所谓这个,随意嗯了一声。
林庚行礼告退,往外走了两步,咬了咬牙,再深深吸了口气,还是站住了,决定再说一句:“大爷,府里库房也不是全然没有好东西的,老爷曾说过,祖上也有不少传下来的,是圣祖打天下后赏赐的,典当了未免可惜,若是不占地儿,可否,可否——”
他本想说,一并给黛玉做嫁妆,但他实在不敢说出口,林铎是府里的大爷,家产第一继承人,他若是一分都不给大小姐,他也无可奈何。
“宫中赏赐?”
“呵。”林铎不以为然的笑了。
令七神情也是嘲讽,林庚看到了,不明所以,却忍不住冷汗直流:“老奴知错!”
让你多嘴!让你可惜东西!
等了一会儿,林铎也没有再说话,林庚懂了,又行了一礼,匆匆退出去了。
林铎又坐了一会,神情已经看不出喜怒,他敲了敲廊柱:“暮鼓。”
“阿弥陀佛。”暮鼓从廊上答应了一声。
林铎起身,暮鼓就懂了,跳了下来,给他引路,他走到外室屏风处,先唤了雪雁一声。
雪雁赶紧跑出来,“大爷!”
“阿姊如何了?”
“回大爷,姑娘用了粥,正坐着呢!说是躺的乏了。”
林铎这才继续往里走,却也只是在内室屏风处就停住了:“阿姊。”
黛玉手里拿着书卷,却根本看不进去的,听了林铎声音,目露一丝欢喜,就要起身:“站那里做什么呢?”
“你别起了,我能看到光影了。”
林铎说着,果真自己坐到了黛玉旁边。
黛玉越发欢喜,又担心:“那你该把眼睛蒙上才是,乍见光影,恐再不适应。”
林铎“看”她,依旧模糊不见面目,只看到瘦瘦的。
“阿姊,竟懂这些,是读过许多书罢?”
黛玉点头:“素来无事,书可解千愁。”
“我却不爱读书的。”
“这辈子,是不可能登朝入阁了。”林铎一脸坦然。
黛玉心道,这点倒是同宝玉一样。
只是宝玉并非不读书,只不爱仕途经济罢了。
黛玉轻笑:“你说这话,可是等我劝你?”
林铎笑:“阿姊要劝么?”
黛玉看了眼旁边不知何时放上的一枝花,未曾修炼可见敷衍,但胜在花朵自己浓烈绽放,不管不顾。
“不劝。”她道。
“那我倒是想听听了。”
黛玉看向雪雁:“茶凉了。”
雪雁行礼,“我这就去换一壶。”
不多时,便送了一壶新茶,给黛玉和林铎分别添好,然后抱着托盘退了出去。
暮鼓晨钟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一时间,室内只剩了两个人的呼吸。
黛玉先喝了茶,才道:“林家祖上也有爵位的,五代而斩,祖父那代太上皇,格外开恩,又加了一代,不过到了父亲这一代已然没有了,父亲苦读,圣上继位开恩科,得中探花。”
“圣上用人不疑,父亲在这扬州,十年天子近臣,林家虽不再是勋贵,可也称得上一句高门。”
趁黛玉停顿饮茶,林铎便道:“既如此,阿姊当希望我能奋发图强,以承林家门楣才是。”
黛玉低眸,“我只是想说,祖上累积足够,你便是不爱读书科考,也可一世无忧。”
林铎“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感觉到了她的情绪。
“阿姊这话,十分敷衍。”
黛玉抬头看他:“你试探我,我敷衍你,彼此彼此罢了。”
说罢,盖了茶碗,像是要起身。
林铎方知,她这是恼了。
他起身,堪堪拉住她的衣袖:“那,今日与你讲一个我的秘密,听是不听的?”
黛玉顿在原地,“你这是——”
“哄你啊。”
林铎松开手,“自小,没人敢同我恼,糟老头子不算,他是闲的,想我多同他说几句话罢了,但我是恼过旁人的。”
“我的夫子。”
“老头儿气定神闲,一身的秘密,总能把我气的呕心,我每每真的恼了,他便会这么哄我。”
“我便也只会这么哄你了。”
“但我不是诓你,我果真要同你说一个秘密的。你听是不听呢?”
黛玉坐了回去:“听!怎么不听呢?”
第9章
“阿姊见过流民吗?”
黛玉摇头:“书中读过,天灾人祸,流民千万。”
“没有那么多,一场洪水,也就三万流民罢了,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因为草都被他们吃完了。”
黛玉心中一惊:“你竟是见过?”
“见过。”
“我的夫子身子不好,却爱四处蹦跶,又怕我无人看管,再闯下什么弥天大祸,故而都带着我,走的多了,便看得多了。”
“我曾见过,父亲割肉喂子,割的是自己的肉,可他的孩子,已然死透了。”
林铎淡淡说完,才想起黛玉只是个深宅大院的小姑娘。
“可吓着你了?”
“不。”
黛玉只觉心中酸涩,“人间疾苦,书上只有这四个字罢了,却没有旁的。”
林铎这才继续道:“他们落的那样的境地,不过是为官者不仁,谎报了灾情,还贪墨了朝廷的震灾银子。我当时年幼,又蠢又傻,想着,我来日定要登阁拜相,位极人臣,方能让这人间疾苦,少上一分。”
林铎又笑,可黛玉分明听出一丝悲凉。
她抬手打了他的手背一下:“你如今也是年幼。 ”
“是,年幼。”林铎又敷衍她。
“我如此又蠢又傻的想法,便是夫子,也不曾知道的。”
黛玉给他添茶:“我读过四书,知道何为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
“也知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析,风乎舞雩,咏而归。”
“你年幼有那种想法,天下读书人也不知有几个如你。往前十年,你这等想法,说是又蠢又傻也有根据,可往后再等等,未必不能一展抱负。你说的那般斩钉截铁,想必另有缘故。”
林铎端茶一饮而尽:“我打听过,阿姊自小充作男儿教养,三岁启蒙八岁已然读完四书,原先不以为然,有条件的读书人多半如此,可现在却觉得,天下读书人也不知有几个如你。”
“拿我的话夸我,你倒是省事儿。”黛玉笑道。
林铎想看清黛玉的脸,却惹得眼睛有些刺疼,忍不住闭了闭眼。
黛玉看到了,面露担心:“可是眼睛疼了?我取个帕子给你遮一遮可好?”
“有劳阿姊。”
黛玉起身,寻了自己未用的帕子,给他系上,幸而他还小,帕子堪堪够用。
“该让大夫再给你诊诊脉才是。”
“他心中有数,不必我寻他的。”
黛玉点头,一时两人沉默下来。
各自心中都是百转千回。
灯烛的噼啪声让林铎回神,他低声道:“林大人说,阿姊聪慧无双,旁人一分的痛,于阿姊身上,就是十二分了。”
“我原是不信的,可方才听你一席话,只觉得十二分怕是都不够的。”
黛玉知他何意,呼吸因此一乱,但仍笑着:“我原可能也没那样难过,偏让你说的,总觉得不难过都不妥了。”
“那阿姊可要为那过去哭一哭的?我如今还看不清,权当不知。”
哭什么呢?
黛玉有些怔忪。
哭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却只能说,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还是哭自己宁舍不弯,反得一个小性刻薄的名声?
亦或是哭自己时常身处热闹,却仍觉孤凉的清醒?
哦,还可以哭哭今日,琏二哥的算计。
再往深了想,外祖母何苦让琏二哥不远千里亲自送她回来,仍要好好的带回去…
“不哭了。”黛玉缓缓而道。
“我知父亲不易,知人心难测,今日,你又说了人间疾苦。”
“哭不过来了。”
林铎突然伸出手,他明明帕子遮眼,手却精确的在黛玉脸颊,轻轻一点。
没有眼泪。
“你今日若是不哭,以后都不必再哭。”他道。
黛玉自然懂他的意思,这是他的承诺。
她露出一个苦笑。
这世间人人都身不由已。
她有家,有父亲。父亲疼她入骨,却只能送她离开,如今又病入膏肓,再不能相护。
她还有门第显赫的嫡亲外祖母,有一群还算亲近的表姊妹兄弟。
每个人都待她有一二分真心,可若有什么,她却只是被算计,被牺牲的那个,宝玉待她倒是真心赤诚,但他的真心并不只在她这里,到处都是,丫鬟姊妹,并无区别。她得的固然多些,可也不是唯一的偏爱。
现在,圣旨一下,她便多了个弟弟,林家上下,顷刻间,就易了主。
林铎若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两个人相依为命,未必不能平淡安稳一生,可偏偏他身份有异。
父亲的态度,管家的态度,还有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随行医术高超的大夫…她如何能视而不见。
这样的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因为迫不得已,将她当做可放弃的那个,那时候她又该如何?
黛玉的沉默,让林铎感知到了什么。
他一笑,正要错开话题,却听黛玉轻声道:“好。”
她终是坚定了自己的内心。
跟风雨飘摇寄人篱下相比,总归是家。
自己的家。
且,眼前这个笑起来都带着凉意的人,他这一刻,却是真心相待。
你既真心,我自回应。
黛玉的眼睛纯粹又坚定。
林铎扯开帕子,想看清黛玉此刻的模样。
黛玉一声惊呼:“你是不打算要眼睛了么!”
又不由分说的给他系好。
林铎笑得随意:“我原打听阿姊,可从没人说,阿姊这般勇敢。”
她明明心思通透无比,知这世间糟糕无比,但她依然愿意勇敢的伸出手。
他没有因此接着说什么口头上的诺言,而是岔开了话题:
“既然这样勇敢,那想必老刘头的汤,你也敢喝得了。”
林铎拍了拍窗棂:“暮鼓,汤好了没?”
晨钟出现在窗边,“阿弥陀佛,就来。”
“汤?”黛玉问道。
“嗯,你可以理解为药膳,喝了强身健体,百病全消,据老刘头喝多了吹牛,他熬的汤,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不靠谱。”黛玉语气肯定。
“正是不靠谱!”林铎点头。
“非喝不可?”
“非喝不可!”
“不然,老刘头能在所有你想不到的地方,给你下毒下虫子…不致命,但膈应人啊!”
林铎皱起了脸,往事不堪回首。
黛玉却来了兴致:“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一定要说?”
“一定要说!”
“他曾经伙同我的夫子,给我下过虱子…你知道虱子吗?痒死人的那种!我泡了七天七夜的药浴!才堪堪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