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举杯看过来的时候,盛媗不可避免地和他的视线对上,皇帝是否在用余光看她她不知道,总之她很快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盛景聿坐直了些,也朝皇帝举起酒杯:“陛下言重了。臣蒙陛下信任,卫戍边疆,却没能及时洞察阴谋,致使数万将士无辜葬身沙场,实属臣之过,陛下宽仁,不降罪于臣,臣已深感圣恩。若说受委屈,臣实在愧不敢当。”
皇帝举着酒杯沉默了一会儿:“……你父亲和朕,君臣半生,他从未负过朕,可朕……对不住他。”
这话从何说起,盛景聿心知肚明,面上却不露声色道:“陛下……”
皇帝一抬手打断他,叹了口气:“景聿……你是个好孩子。”
盛景聿垂下眉眼,没说话。
皇帝似在沉吟,又看向盛媗道:“媗儿也是个好孩子……”
盛媗低着头,猛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登时一个激灵,忙抬眼看皇帝。
皇帝却在自说自话般,已经又转开了目光,和盛景聿说话去了。
盛媗不敢盯着皇帝看,只悄悄瞄了他几眼,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又低下头,去回想刚才皇帝说的话,内容和语气。
皇帝明明不喜欢她,可他的话也不像是客套的假话。盛媗品不出什么言外之意,抬眼寻着卫衍看过去。
男人坐在对面,低着头,手里端着酒杯轻晃着,她看了他半天,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要是平常,她看他一眼他立马就察觉了。
卫衍好似在出神,半晌也没个回应,盛媗只好把目光收回来。
“……朕有意收她为义女,你觉得如何?”
突然,皇帝的半截话撞进了盛媗耳朵里,她愣了愣,忙转头看,正和皇帝的视线对上。
皇帝看着她,神色难得温和,但目光中仍透着帝王的威严:“媗儿自己觉得如何,你可愿意?”
心口一阵狂跳,半是恍惚半是惊惶,盛媗一脸木然地想:“义女?皇帝要收我做义女?”
皇帝的义女,便是端王的义妹,一旦有了兄妹的名义,她和端王就再无可能。
皇帝果然还是不喜欢她,盛媗想。可她不能直接拒绝皇帝的“好意”,说“我不愿意”。
盛媗下意识看卫衍。
“她不愿意。”卫衍蓦地出声站了起来,连面具也遮不住他脸上的冷色,直直地盯着皇帝道。
盛媗紧绷的肩背一松,一颗高高悬起的心又慢慢落了下来。
皇帝转头朝卫衍看过去,神色有些冷:“朕问的是她。”
卫衍:“本王的回答,就是她的回答。”
宫宴还有余众,闻言皆一愣,随即面面相觑,仿佛窥破了什么隐秘。
皇帝扫了一眼众人,眸子阴翳地眯了眯:“这么说,你是要替她抗旨?”
“皇上难道不是在问她愿不愿意。”卫衍冷道,嘴角浮起一抹讥笑,“既然不愿意便是抗旨,皇上何必多此一问。怀化大将军殉国战死,云麾将军刚昭雪平冤,皇上就在这里为难盛家唯一的女眷,是不是有些翻脸无情了。”
“砰”一声,皇帝把手里捏着的酒杯扔了出去。
歌舞全停了下来,众人全都屏息闭气,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殿内陡然间陷入一片凝结的静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等着天子雷霆之怒降临,化作腥风血雨。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皇帝紧盯着卫衍,一字一句怒不可遏道。
*
自打太子被废,雍王府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几个看押太子的侍卫,除此之外一个下人都没有。
昌灌殿的殿门紧闭,隔门镂窗漏进来几束昏暗的光,漂浮的尘灰搅得光束越发浑浊,映着殿内人的脸,斑驳而扭曲。
“吱呀”一声,殿门豁开一道小缝,随即挤进来一个人。
“殿下。”是看守的侍卫之一,暗中为魏绍恒做事已经多年。
魏绍恒眼珠子转了转,像是硬塞在眼眶里的,僵硬地转过去看他。
侍卫看着他死人似的的眼睛,莫名心头发慌,忙别开视线,压低声音道:“殿下,已经联络好了,随时听从殿下号令起事。”
魏绍恒面无表情,雕塑似的定了一会儿,突然咧嘴露出个笑:“做得好。”
他长时间不说话,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像个老者,侍卫低了低头,露出谦卑的姿态,刚准备退出去,魏绍恒忽然问:“宫宴上有什么情况?”
侍卫脚步一顿,忙道:“消息说陛下想认盛家女为义女,封安定郡主……”
魏绍恒嘴角一下子咧得更大,嗤嗤笑道:“端王这么得宠,怎么就是得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
侍卫捏了把汗,声音低了一点,续上没说完的话:“……但是端王当众就驳回了陛下的旨意,还出言顶撞陛下,惹得陛下大怒。”
魏绍恒哼了声,随即身子忽然往前倾了倾,眼神露出几分阴暗的期待:“那父皇怎么罚他的?”
“这……”侍卫顿时满脸忐忑,声音更低了一点,“好像……好像没怎么罚,陛下只将端王呵斥了一顿,然后就带着端王离场,两人单独说话去了。”
魏绍恒眼底泛冷的光一下子黯了,他又笑了一下,嘴角扯得牵强。
他心里苦涩地想:“是,在父皇心里,我从来比不上端王,就像母妃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比不过那个埋在繁花台的死人。”
“告诉外面的人,”魏绍恒收起苦笑,脸色冷下去,“可以动手了。”
*
卫衍跟着皇帝一路到了承平殿,每回皇帝都想和他并肩走,说说话,这回大步走在前面,一路疾步进殿。
“宴会前朕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皇帝猛地停步转身,厉声呵斥。
卫衍不紧不慢地进了殿,迎面撞上皇帝的满腔怒火,面色不改道:“宴会前我说的话,皇上也忘了。”
皇帝面沉如水盯着他。
卫衍冷声道:“我说过,沧州卫也好,北城司也罢,若给我兵权的代价是失去她,那遑论兵权,你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要。”
皇帝拧眉:“你知道,朕想给你的是——”
“我说了。”卫衍提声打断他,有些烦躁,“任何东西。”
“……”皇帝盯着卫衍看,好像想从他眼睛里找出一星半点的动摇。
卫衍神色不动,坦然近乎漠然地接受他任何审视的目光。
皇帝看不出什么,有些失望,可这世上怎么会有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毫无动摇的人?
他说给他兵权,虽然没有明说,但以他的通透,应当明白,他真正想给他的,是这大嵂的帝王之位。
第114章 皇位
自古以来但凡皇子,有哪个不想做皇帝?
皇帝不死心,以为是卫衍没领会到他的深意:“承砚,朕想给你的,是皇位,而不只是兵权。你知道皇位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卫衍神色未动,甚至眉宇间隐隐浮出一团嫌恶。
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语气淡下去,从谆谆善诱变得语重深长:“朕已经老了,这个江山,朕打了半辈子,守了半辈子,必须要将它交到一个能护住它的人手里,承砚啊,你就是那个人。”
“所以我做不做皇帝,到底和盛媗有什么关系?”卫衍失了耐心,一句话把话题转到他的重点。
他烦躁地移开视线:“她只是一个人,不是什么妖孽,她不会颠覆你心心念念的皇权江山,你又为何非要将她从我身边赶走才罢休?”
皇帝嘴唇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沉痛:“你若对她只是寻常喜欢,朕不会管你,可你分明沉溺太深,做皇帝,岂能耽于与一人的情爱?”
卫衍兀地笑出声,冷笑着看向皇帝道:“是,做皇帝应当如你一般,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女人也好,兄弟也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翻脸无情心如铁石。”
“魏承砚!”皇帝脸上闪过难堪,猛然呵道。
卫衍毫不在意,语调一沉,紧跟着又说道:“我说过的话,懒得再说第二遍。什么兵权皇位,在你眼里也许是无上至宝,但于我,恰恰是我从明事起就觉得最肮脏最丑陋的东西。”
皇帝满脸震惊,面色一时僵住。
这些话卫衍以前从未对他说过,又或是很久以前说过,皇帝却没放在心上。皇帝不知,对于自小在卫府禁院、成日和虐打他的生母困在一处的卫衍、对于作为皇帝的儿子、却要以卫府世子自居的卫衍、对于哪怕身为端王、也要戴着面具见不得人的卫衍,皇权,一直是他身不由己的囚笼,是一切痛苦开始的根源。
皇帝的苦口婆心也好,怒然欲斥也好,都戛然止在卫衍这番话后,他说完,与皇帝再无话好说,转身离开承平殿。
皇帝愣在原地,文公公着急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忙追上卫衍:“殿下,您别再和陛下置气了,陛下近来身子大不如前,这么做也是为了——”
卫衍冷着脸,无情地加快了步子,把文公公的劝和丢在了身后。
*
暮色降临,紧闭的宫门半开了片刻,一道欣长的人影从门里出来,与此同时,宫门后漏出的光照亮了宫外小巷子里一辆孤零零停着的马车。
“殿下!”
卫衍正低着头走,突然有人脆声叫他。
熟悉的声音让他本能地收起了脸上阴郁的神色,立马转头看,便看见光线昏暗的巷子里,一个娇细的小人影连蹦带跳地在朝他招手。
“殿下,马车在这儿!”盛媗压着嗓子喊道,不敢在宫门口大声喧哗,甚至连面都不敢露,也没过去牵卫衍的手。
“你怎么在这里?”卫衍快步过来,皱着眉问,“一个人?怎么不先回去?”
盛媗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在等你。”
卫衍闻言面色有些怅然,但在昏暗的巷子里看不出:“这么晚了,晚上又冷,不用等我的。”
“我今天不回端王府,哥哥说要去卫国公府。”盛媗拉过卫衍,慢吞吞朝马车走,声音有点低落,“我想当面跟你说一声,但你一直没出来。”
盛景聿不会在端王府久留,这一点卫衍知道,只是他没想到,盛景聿这么快就带着盛媗一起搬去了卫国公府。
卫衍没说话,盛媗转头看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你和陛下说了这么久,说了些什么啊?”
他就知道,她等在这里这么久,除了单纯地等他,一定还在担心认义女的事情,卫衍立马握了握她的手:“别担心,没有什么义女不义女的,皇上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
其实皇帝到底打没打消念头他并不知道,但不管皇帝怎么想,他都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索性把话说得了断一点,不让她胡思乱想。
盛媗果然松口了气,步子都轻快起来,傻笑了两声道:“嘿嘿,那就好。”
卫衍看着她欢喜的样子,抿紧的唇角也跟着松了松。
盛媗高兴了一会儿,上了马车才回过神来,连忙问他:“对了,你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皇上,皇上有没有生你的气,是不是罚你了?”
“生气当然生气。”卫衍笑道,语气格外轻松,好像在说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他没罚我。他一直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
这话乍一听起来,皇帝好像是一个很慈爱的父亲,盛媗也的确这么想了,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卫衍紧跟着就笑了声,笑得十分嘲弄,说道:“谁叫他有愧呢。”
盛媗仔细打量他的脸色,除了不甚清晰的冷冷的讥诮外,别的她什么也看不出。
卫衍和皇帝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总不会只是为了认义女这一件事情,隔了一会儿,盛媗又犹犹豫豫地问:“殿下,陛下单独找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卫衍掀起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的小姑娘平时总是笨笨的,这时候却格外机灵。
卫衍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又敛了敛神色,沉默了几息道:“他想给我兵权。”
盛媗果然又变笨了,不解地问:“给你兵权做什么?去打仗吗?”
卫衍:“……”
他一脸的面沉如水顿时冰消瓦解,无奈又好笑道:“不是。”
“哦。”盛媗了然地点点头,“那就是白给你兵权,让你握着啊?”
卫衍本来被皇帝突然的决定搞得心烦意乱,方才险些要把皇帝想给他皇位的事情说出来,然而这时候再一想,担心她知道了要胡思乱想,反正他也不稀罕什么皇位,索性隐下不说了。
“算是吧。”卫衍顺着盛媗的猜测道,又说,“不过我拒绝了。”
“啊?”盛媗又不明白了,“为什么?有兵权不是好事吗?”
卫衍想了想问:“有兵权,将来有了战事,我就得上战场,你舍得?”
盛媗坐直了一点,认认真真道:“不舍得。”
卫衍一笑,刚要说话,盛媗又道:“但战事事关家国太平,事关天下百姓,再不舍得也要去。”
卫衍愣了愣,诧异地望着她,盛媗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这是父亲和哥哥总对我说的。”
卫衍点点头,收起了脸上的惊讶,只看着她的眸光里,还沉淀着一点深色。
马车先送盛媗去了卫国公府,而后卫衍回端王府。
盛景聿的住处已经安置好,盛媗回来得晚,他一直在等她。
回去的路上,兄妹二人闲谈散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禁院外头。
盛媗一抬眼,禁院外的匾额上什么字也没有,但居然当真有朵花——她上次还狐疑皇帝盯着匾额看,像是要盯出朵花来,谁承想,竟真的有朵花。
“那是夕兰花。”盛景聿见她满脸震惊地盯着匾额看,问道,“你认识这花?”
盛媗连忙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
盛景聿没多想,因为匾额上没有字,是一副空匾,也的确让人惊讶。
他眯着眸望着那匾额角落镌刻的花,仿佛喃喃自语,低声说道:“夕兰花是兰邑国独有的一种花。”
“兰邑国”三个字,像是骤然放大了一般,一下子撞进盛媗耳朵里,她不由得想起了端王的身世。
卫国公府禁院的横匾上没有字,却镌着一朵兰邑国的花,皇帝年夜出宫,来禁院看望世子哥哥的母亲,端王的生母,是兰邑国的玥婷公主……
有关兰邑国的一切一下子在盛媗脑海里翻腾出来,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心里破土而出似的。
“对了,”盛景聿这时忽然道,“端王有跟你说,皇上和他说了什么吗?”
盛媗满脑子被“兰邑国”三个字搅得鸡飞狗跳,盛景聿问了什么,她没太认真听,一边追鸡逮狗的走神,一边下意识答道:“他说……皇上想给他兵权……”
盛景聿神色倏地一变。
盛媗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盯着那朵夕兰花,脑子里一团乱麻。
盛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又被卫思思炮仗似的嗓门给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