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思思缩了缩脖子,靠到卫南霜肩上:“姐姐……”
卫南霜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心里却也在想:“难道我们就要死这里了吗?”
廖锐波看了看靠在一起的姐妹俩,沉吟片刻,忽然抬手一指,说道:“一直往前走穿过这片树林,就能看见官道,上了官道你们能不能顺利进城回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卫南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黑漆漆的树林看过去,等他把话说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茫然了好片刻,才终于睁大了眼睛看他。
廖锐波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沉默几息,催道:“走吧。”
卫南霜不自觉地将身侧的卫思思揽紧,仍是难以置信:“你、你要放我们走?”
廖锐波没说话,但答案是显然的。
“为什么?”卫南霜问,紧跟着又追了一句,“那盛媗呢,她怎么办?”
廖锐波的眼神动了动,片刻低声道:“她是这次行动的目标,殿下指明要她,你们救不了她。”
“殿下……”卫南霜捕捉到这两个字,喃喃揣摩了一遍,看向廖锐波的眼神突然一变,脱口而出道,“难道你说的殿下是——”
“卫南霜。”廖锐波一扬声打断她,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折磨般,咬着牙再次催道,“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就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带着你妹妹,赶紧走!”
卫南霜望着廖锐波又惊又惧地愣了一会儿,猛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半抱着卫思思,姐妹俩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树林深处跑过去。
与此同时的山腰上,深埋地下的一间昏暗禁室之中,盛媗有气无力地靠在冰冷潮湿的岩壁上,正抬眼望着背光朝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废太子,魏绍恒。
“是你。”盛媗用力咬了一下舌头,用疼痛努力保持清醒。
“是我。”魏绍恒含笑道,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但声音听起来仿佛心情很好。
盛媗盯着他,乏力的身体连张嘴说话都格外费神:“你怎么逃出雍王府的,抓我来又想做什么。”
“做什么?”魏绍恒笑出了声,“你真的不知道吗?”
药效着实霸道,盛媗说完一句话,感觉浑身硕果仅存的力气又被抽去了大半,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绍恒也不在意她说不说话,继续踱步走过来,不无讥讽地说道:“魏承砚仗着父皇的疼爱,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他那么喜欢你,我当然也要让他尝一尝失去的滋味。”
说话间,他到了盛媗面前,蹲下身,伸手摩挲盛媗的脸,像是在把玩什么器物。
盛媗顿时胸口翻腾,怒火滔天,更兼一阵的恶心,却偏偏没有力气去推他,只好用力扭过头去,嫌恶道:“难道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皇位吗?”
魏绍恒像是突然被人踩住了痛脚,手腕往下一动猛地用力掐住了盛媗的脖子,咬牙道:“凭你也配嘲笑我!你算什么东西!”
“呃——!”盛媗骤然呼吸紧滞,顿时说不出话来。
魏绍恒神色癫狂地狞笑起来:“哈哈,什么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夫妻之爱!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的人生来命里就没有,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只有权势,只要你拼尽全力,就有能牢牢握在手里的那天!”
“呃——!”喉咙被死死掐住,像是在喉间压了块大石头,盛媗无论怎么用力吸气,始终像活生生身首分离了一般,一点气都吸不进去。
她满脸涨得发红,所有的血都在往头顶冲,仿佛要冲破她这张薄薄的脸皮。
魏绍恒这时猛地松开了手,一甩袖子站起身,盛媗被他甩手的力道给掀翻,歪倒在地上,大口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胸腔,盛媗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魏绍恒吐完一口怨毒的气,看到她这副样子,心情顿时又由阴转晴,一转眼话音里居然又含了笑:“你说等端王千辛万苦找到你,看到的却是你的尸体,他会是什么样子?”
“咳咳……咳……”盛媗咳得停不下来,魏绍恒的话也只听见了一半,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魏绍恒耐心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反应,表情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表演。
盛媗终于慢慢止了咳嗽,捂着火辣辣的喉咙抬头看他:“你也有人对你好,不是吗?魏辰逸为你死了。”
她没答他最后一句话,刚从窒息中挣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沉闷,回荡在石壁之间,竟像是沧桑老者在耳边的喃语,莫名显得沉静又充满了神性。
魏绍恒脸上的表情一僵,不甘和怨恨戾气占山为王横行霸道的脑子里,蓦地闪过一抹寂静凄然的白——
魏辰逸为他顶罪而死的那天,他在被废出宫的路上看到了他——那个虽然和他同父异母、却算是为他鞍前马后了一辈子的皇弟。
他的尸身被收敛在白布下,只风吹过的时候掀起一角来,叫他看见了他犹自如昨的半张侧脸。
栩栩如生。
那半张死人脸狠狠刺了魏绍恒一下,他猛地醒过神来,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人。
魏绍恒不自觉地压着声音,阴恻恻地开口道:“我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为我而死,也算是还恩了。”
盛媗失笑,脱力的声音十分飘忽,显出一种奇异的嘲讽:“你这样的人,也会救人?”
魏绍恒的脸色再次变了,这回是真真正正地被戳到了痛处。
他自认为这半辈子从不曾愧对任何人,都是别人对不起他,唯独那个蠢得要命的魏辰逸——当初魏辰逸落水,的确是他救了他。所以这么多年来,魏辰逸对他忠心不二,同样身为皇子,却从未想过去抢皇位,甘愿为他铺路,甘愿为他顶罪,甚至为保他的命,甘愿夺剑自裁。
可是那个蠢货不知道,当初他之所以会落水险些淹死,本来就是他推他下去的。
彼时年幼,心不够狠,看他在水里挣扎,一时不忍,又将人救了上来。
不过一点也不亏,换来了那个蠢货十八年的忠心耿耿。
他可……真是蠢啊……
“呵,看来被我说中了。”盛媗冲久不出声的魏绍恒笑了笑,“看来所谓的救命之恩是另有隐情啊。”
“贱人!!你闭嘴!!!”魏绍恒突然大呵一声,猛地上前,对着盛媗的脸狠狠就是一耳光!
“呃!”盛媗短促叫了声,猝不及防被这一耳光扇倒在地,耳朵里“嗡”一声,竟被打得耳鸣,片刻之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贱人!你想死是不是!”魏绍恒气得跳脚,走来走去四下扫看,像是想找一件趁手的利器,一下了结了盛媗。
盛媗耳朵还听不见,半张脸都是麻的,丝毫没感觉到有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只盯着急步来回的魏绍恒,等他接下来的动作。
然而这间禁室挖在地下,是专门给盛媗准备的,这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魏绍恒走了几趟,猛地停下了步子。
他转头,目光忽然阴鸷地射向盛媗,喑哑道:“你是故意的。”
盛媗微微喘着气,望着他没说话。
魏绍恒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让你死吗?留着你,你的好哥哥才会来救你,还有端王——”方才激烈的愤怒让他身上精致的锦袍变得凌乱,魏绍恒理了理领口和衣袖,端出一身皇子的气度,转身信步朝门口走,讥笑道,“你就慢慢等着他来给你收尸吧。”
禁室的门“砰”一声重新关上。
盛媗半张脸肿了起来,她抬手想摸一下,却摸到了嘴角的一点湿润,但禁室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猜测是血,用袖子轻轻地擦了一下。
她疼得“嘶”了声,黑暗中,阴冷和潮湿像是要钻进她的骨头缝,将她也变成这阴暗地下的一抔冷土。
她终于忍不住,紧绷的肩膀一垮,眼里顽固强撑的堤坝突然塌方,一直被挡住的眼泪大颗大颗争先恐后地掉了下来。
盛媗心里凄凉地想:“我才和哥哥重逢,这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或许死了也好,才不会成为牵制他们的负累。可是……”
可是她还不想死。
她还没来得及嫁给喜欢的人,做一回他堂堂正正的妻子。
第122章 救人
没等卫南霜带着卫思思逃回城中,几个人失踪的事就已经把盛府、卫府再加一个端王府搅得天翻地覆,三处府邸彻夜灯火通明。
端王府,带着暗卫在城中遍寻无果的玄风被卫衍一脚踹翻在地,又立马爬起来跪好,低着头面无人色——他一直暗中跟在盛姑娘身边保护,但近来因为盛将军的原因,他不敢跟得太近,万没想到竟然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将人给掳走了。
玄风咬着牙道“属下万死”,卫衍没理他,换好了轻便的玄色骑装快步要出门,他手下的暗卫已经全撒出去了,养在鹤山院的飞禽走兽能寻人不能寻人的,也都放了出去。
卫衍刚踏过拱门,石板长道上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下人,身后领着一人大踏步过来。
“王爷……”
“我知道你在媗儿身边派了人保护。”下人刚开口,话来不及说完,身后的人已上前一步,把话头截了过去。正是盛景聿。
卫衍面色一僵,戴着面具也能看得出脸色极是难看:“此事是我……”
盛景聿一抬手,冷声打断他:“我自己的妹妹丢了,还不至于来责怪不相干的人,只是想到你可能有线索,特来问你。”
卫衍的脸色更难看了,紧抿的唇几乎没了血色。
盛景聿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也不多说,转身就要走。
卫衍听着脚步声响起,猝然回过神,快步跟上去道:“宫里的消息,傍晚发现废太子从雍王府逃了出去,此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皇帝大怒,已经命人封锁了城门全程搜捕,就怕人已经出了城。”
盛景聿的步子稍慢了些,好歹没将这个“不相干的人”甩到身后:“你现在是要进宫?”
卫衍点头:“城里暗卫已经搜遍,恐怕封城已经迟了。现在没有皇帝口谕,大批人马出不了城,但城外不比城内,山多林多,小道纵横,还说不好魏绍恒是带着人去和叛军会合了,还是藏在了什么地方等叛军过来。我们需要人手。”
与魏绍恒逃走的消息一同传进宫的,是遵州和亭州两地大批叛军突然集结、直逼兴陵的军报。
深宫大内,皇帝也是彻夜未眠,卫衍到承平殿时,兵部户部的几位大臣和皇帝议事才方结束,正从殿里出来。
迎面遇上卫衍,焦头烂额的几位大人忙停了嘴里的絮絮交谈,齐向卫衍行礼。
自从先太子被废,素来性情古怪的端王一夜之间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朝臣们揣摩圣意,察觉皇帝大有以端王为继的意思,个个一板一眼,行礼行得格外毕恭毕敬。
卫衍只扫了一眼,脚步连顿都没顿一下,迳直越过几人,进了承平殿。
几位大人原地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都在想这未来天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短暂地为各自的前途担忧了一下,又脚步匆匆,为平叛的事各自劳心劳神去了。
皇帝捏着眉心,余光瞥见卫衍进殿,抬起眼看他。
“你夤夜进宫,恐怕不是为了来给朕分忧的吧。”皇帝脸上有些疲倦,但并无意外的神色,又低又缓地开口,三分的疲惫被低缓的声音放大了几分,倒显得仿佛疲累至极。
卫衍快走到殿中央停下,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人手。”
皇帝一时有些恍惚——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没主动跟说过他需要什么。
“又是为了那个盛媗吧。”皇帝摆了摆手,文公公会意,躬身退了下去。
端王府和卫府找人那么大动静,皇帝知道也不奇怪,卫衍看了一眼退去内殿的文公公,对皇帝道:“她现在在魏绍恒手里,找到她就找到了魏绍恒,这对皇上来说也是好事。”
皇帝不置可否,意有所指道:“要找到盛家丫头,你至少需要两个北城司的人手,那就不仅是人手了,是兵。”
卫衍盯着皇帝,立马明白了他什么意思:“怎么,我不做太子,你就不把兵给我,是吗?”
皇帝仍旧没有明确表态,却笑了一下,眼尾堆叠的皱纹显出他几分罕见的慈爱,却衬得他的笑仿佛是包容的取笑,在笑一个孩子的天真。
文公公从内殿出来了,手上捧着圣旨,两道。
卫衍瞳孔一缩,文公公已将圣旨送到了龙案上,皇帝拿起其中一道圣旨,像是搜肠刮肚重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力,脸上的疲惫突然一扫而空,沉声对卫衍道:“这是册封安定郡主的圣旨,你接了受立太子的旨意后,朕会给你兵权,而后命人到盛府宣旨,等盛景聿接了这道旨,城门自会打开,你便可顺利出城去救人。”
卫衍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早想到要拿兵权不会容易,做太子便做太子,反正可以禅位,再不济还可以再废一回太子,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可他没想到,皇帝还有一道圣旨,而一旦盛家接了旨,盛媗受封安定郡主既成事实,将来就再无可更改。无论谁做太子,她都只能是他的义妹,而郡主封号,除非犯下大罪,轻易也不可废。
卫衍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声音:“你早知道魏绍恒会对她下手!”
若非皇帝默许,废太子岂能轻易逃出雍王府。这一逃,遵、亭两州叛乱,盛媗被掳失踪,而最后的结果,无外乎是魏绍恒一直以来隐藏在暗中的势力在这次朝廷早有防备的叛乱中被全数歼灭,叛军掀不起大的风浪,最坏也不过是盛媗身死。
对皇帝来说,这个最坏的结果,何尝不是他心中一箭双雕的最好结果。
既为卫衍扫清了先太子的残余势力,使朝廷安定,又除去了卫衍感情上的最大牵绊,使君心再不受人动摇。
皇帝自龙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儿子,语重心长道:“朕是为你好,你若不是非要执迷,朕也不愿意看到忠臣之后有此境遇。”
“呵。”卫衍冷笑出声,“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为了你魏氏的江山!”
“承砚……”
“臣接旨!”皇帝皱眉话没说完,卫衍蓦地单膝跪下,膝盖磕在地面“砰”一声响。
“……”皇帝一时愣住,没想到卫衍这么容易就肯妥协。
他长久地凝视着跪在殿中的人,青年低着头,只半露出斜飞入鬓的长眉,锋利得像一把闻血出鞘的长剑。
良久,皇帝朝文公公摆摆手,缓缓松下一口气道:“宣旨吧。”
宣德二十七年,四月十一丑时,大嵂新封端王为太子,自此揭开了一个震惊全国的身份秘密。
文公公捧着册封安定郡主的圣旨,早已经往盛府去,摘下面具的卫衍紧握着手里册封太子的圣旨,终于从皇帝手中拿到了虎符。
青年阴恻恻地看向鬓发微白的帝王,紧攥圣旨和虎符的手握得骨节森白,无法抑制的微微战栗着,皇帝还想说什么,青年转过身,一言不发疾步离开。
目的达到,皇帝望着青年瘦长的背影沉默片刻,到底松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