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问题后,盛媗重新对上卫衍的眼睛,他应该是在思索,深邃的眸蒙上了一层雾,浓稠得化不开,一应情绪皆藏在其后。
卫衍过了片刻说:“太子殿下性情随和,至少在人前很少生气,不过人后我就不知了。”
盛媗偏了偏小脑袋,认为这个回答有点敷衍:“可是世子哥哥不是认识端王殿下吗,端王殿下没和世子哥哥提过太子殿下的事吗?”
“端王?”卫衍颇为意外地挑了一下眉,他竟然能从这个野丫头嘴里听见他的另一个名号,真是新鲜。
盛媗对卫衍的关注点很不满意,噘了噘嘴,她没接话,坚决不让卫衍转移话题。
卫衍没再问她从哪里知道他和端王相识的,他想了一下笑起来:“是,我是和端王相识,不过想来你也知道端王是什么样的人,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别人的事,你要是想找我了解端王,我还能帮你,别人就爱莫能助了,且端王和太子的关系并不亲近,是以太子其人,我知之甚少。”
这番话好长一段,没刚才听起来敷衍了,盛媗哑巴了一会儿,没再追着问.
卫衍是一边走一边说的,这会儿说完盛媗乖乖点了点头,跟着他的脚步没再问太子,只随口又问了一句端王:“卫襄说端王殿下性子有点孤僻,他怎么会和世子哥哥你……”
“……这种同样孤僻的人认识”,后半句盛媗咽回去了,没说。
“或许……”卫衍看她,略微偏了偏头,“缘分使然?其实端王并不似外界传言那般不好接近,至于相识的个中始末,三言两语说不清。”
“我到了。”盛媗已经到了寮房门外,她本来也没想打听端王,自然而然就把卫衍的回答略了过去。
“……嗯。”卫衍应了声,停在了门外。
盛媗:“……”
他怎么还不走?
卫衍没有要走的意思,盛媗犹豫了一会儿,想着这或许是兴陵的礼数,非要把人送进门才算完,于是她就转过身推了门,走了进去。
然而,卫衍跟着进了屋子。
卫衍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盛媗回过头险些撞到他身上,被吓了一跳。
盛媗将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小心脏咽回肚子里,声音因为受了惊吓,异常洪亮地问:“怎么了?!还、还有事吗?”
高亢的嗓音配上瞪得圆圆的杏眼,看起来像跳脚的质问。
卫衍怔了一下:“……你这里有药么,涂抹伤处用的。”
盛媗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反应过来又问,“世子哥哥你受伤了?”
卫衍没说话,转头出去找人从寺里讨了伤药来。
卫衍又进了她的屋子,虽然寮房简素只是暂住,但到底是睡觉的地方,盛媗有点不自在。
“世子哥哥,你受伤了吗?”盛媗又问了一遍。
卫衍在木头方桌边坐下,指了指挨着他的另一张凳子,示意盛媗坐下。
盛媗没动。
卫衍叹了口气道:“坐吧,给你上药。”
“嗯?”盛媗一愣,她上什么药?
“耳朵。”卫衍说。
盛媗抬手往耳朵上摸,果然摸到了一点磨手的痕迹,真的受伤了?她竟然好半天一点没察觉?
卫衍“啵”一声拔开了药瓶的塞子:“可能是昨晚救火的时候在哪里不小心蹭到了,方才用早饭我看你好像没发觉。”
盛媗往桌边走了两步,但到了凳子边上几步就停下了:“其实只是破了一点点皮而已,不用上药的,过两天就好了。”
卫衍没说话只看着她,过了大概三次眨眼的功夫,他下巴一点,再次示意盛媗坐下。
盛媗和卫衍对峙了一会儿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在他边上坐下。
她伸出手,理所应当地去接卫衍手里的伤药,准备自己擦药,卫衍却一抬手躲开了她的手,攥着小药瓶问:“你自己看得见伤哪儿了吗?”
“啊?”盛媗的手悬在半空,过了片刻,她手一抖缩了回去,“我、我自己就成,看不见也摸得到,我自己就成……”
这话没说服卫衍,只说服了她自己,盛媗又试探着要伸手拿药。
“别不好意思,”卫衍的表情认真得几乎有点严肃,但声音还是很温和,“你唤我一声哥哥,哥哥理应爱护妹妹,不是么?”
盛媗的手又缩回去,她觉得卫衍的话不对,但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尤其他轻声细语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弄得倒好像是她大惊小怪、心虚有鬼。
盛媗心想如果是她的亲哥盛景聿,肯定不会这样,说不准还要冷脸责备她功夫没练到家,亲兄妹尚且有所避忌,何况她和卫衍根本不是亲的,还是说兴陵的风气不同,兄弟姐妹格外亲近些?
盛媗疑惑又无措的时候,卫衍已经动手给她上药了。
她回过神时,他已经离她很近,和那次在鹤山院量腰一样近,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但这回和那次还是不一样的,那次离得再近好歹隔了一层衣料,这回卫衍的手却直接抚着她的耳垂。
卫衍的手指很凉,像是在冷水里泡过似的。
盛媗一个激灵,心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起来,她努力压着自己无端变得急促的呼吸,可尽管如此,卫衍耳后的一缕发丝还是随着她的吐息微微晃动起来。
她盯着眼前这几根极细的发丝,渐渐有点分不清究竟是她的呼吸撩动了发丝,还是拂摇的发催着她喘息。
盛媗僵着身子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用低得猫儿似的声音小声地问:“如果南霜姐姐受伤了,世子哥哥也会给南霜姐姐这样上药吗?”
这话听起来像争宠,卫衍笑了一下:“不会。”
他答得很笃决,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她定了亲了。”
盛媗:“……”
盛媗立马从卫衍身前退开,余光看着他的侧脸沿着他流畅的下颚线飞快退出她的视野,最后变成了一张更惊为天人的正脸。
但两个人还是离得很近,盛媗感觉自己一开口就能喷卫衍一脸灼湿的热气,她赶紧低下头,出声提醒他:“世子哥哥,我也定了亲了,都快出嫁了。”
卫衍像是愣了一下,悬在半空的手凝滞了一瞬才收回去。
盛媗一寸一寸地抬起目光看他,卫衍皱着眉没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好像“她已经定了亲并且快要出嫁”这个事实,他是刚刚才知道。
这种静默无声的表情似曾相似,盛媗想起来,刚才过来时她想等卫衍讲讲太子的事情、他淡声说“走吧”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世子哥哥?”盛媗小小声叫他,“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卫衍目光扫过来看她,好一会儿还是没说话,他只是将药瓶收了起来,也没递给她,不过这么点擦伤,药肯定已经上完了。
又过了一会儿,卫衍才忽然问:“你很想见太子么?”
盛媗一愣,她当然很想见太子,谁愿意连见都没见过就把自己的一辈子交出去呢?虽然就算见了之后发现太子性情不好,御赐的婚事她也没办法退婚,但总归还是想多知道些,至少事先心里有个准备,到时候嫁过去也不会太过无所适从。
盛媗有点羞涩地垂下眼帘,诚实地点了点头:“想。总得见一见吧……”
卫衍站起身。
他起身的动作有点突然,盛媗低着头被惊了一下,立马跟着他的动作抬头抬起目光看他。
“太子过几日就会回兴陵。”卫衍说。
盛媗“嗯”了声,看着他,然后呢?
卫衍是面朝门外的,视线只是斜斜地睨着她,看起来有些居高临下,他的声音倒还是一贯的温和,不急不恼,轻声慢语:“这月中旬的狩猎太子定会露面,到时,我带你见他。”
第14章 旧事
四月的中旬很快到了,皇帝带领众皇子以及兴陵的世家们前往郊外的林场去狩猎,春猎已过,这回狩猎没那么多规矩,也无需祭祖,到了林场安顿好后的第二日,很多人就四散在林场游玩。
盛媗掀开围帐的门帘走出来,她从来兴陵后还是第一回 穿骑装。
卫思思叫起来:“好看!”
她蹦蹦跳跳跑到盛媗跟前,求表扬似的又夸了一遍:“媗姐姐穿骑装特别好看!”
兴陵的骑装比边关的骑装花样多些,边关的骑装单调,多是从头到脚沉闷的深色,兴陵的骑装则色彩明亮,黄的紫的、绿的青的,什么颜色都有,衣裳的腰封、手腕的束带,也添了很多心思奇巧的小装饰。
盛媗摸摸卫思思的脑袋:“你也很好看。”她抬眼,对卫南霜几人说,“兴陵的骑装真漂亮,花团锦簇的。”
卫南霜说:“虽说人靠衣装,但你穿这身骑装是真的好看。”
卫思思就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就算是只羽毛花哨些的鸟,她也能夸一句好看,盛媗没把她的话当真,但卫南霜夸她夸得很认真,盛媗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南霜姐姐也很好看。”盛媗说。
卫南霜笑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卫衍和卫稷:“你们不觉得吗,平时不明显,但换了骑装就格外显出媗妹妹不一样,她多英气啊,好像天生就该穿着这身衣裳似的。”
“的确是。”卫稷也说,“兴陵的姑娘多娇弱内敛,穿不出媗妹妹这股英气。”
卫衍没说话,在卫稷说话的时候又扫量了盛媗一眼。
小姑娘换上这身衣裳很有当年的影子,但也只是影子而已,如今到底长大了,学会谦虚了,譬如刚才卫南霜夸她,如果换了以前,她一定仰着下巴眼睛恨不能长到天上去,骄傲自负地说一句“那是当然”。
“卫襄呢?”卫南霜问,四下张望了一圈,“四弟跑得倒是快,真应该把他抓回来,亏得他自夸英姿卓绝,很该让他看看媗妹妹,省得他成日这么自负。”
“三姐姐,我们去骑马吧!”卫思思也待不住了,卫南霜的话刚说完,她就去拽她的手要去骑马。
几个人一起往马厩走,盛媗一边走一边看草场上骑马的人,走了一段后她步子渐渐慢了,最后几乎要停下。
卫南霜察觉,回头看她:“怎么了媗妹妹?”
盛媗赶忙追了两步,但两步过后再次慢了下来:“我昨晚没睡好,有点累,要不我今天先不骑马了,我歇一歇吧。”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卫南霜钳着卫思思停下,“可能是围帐住的不习惯,我陪你去歇着吧。”
卫南霜作势要往回走,盛媗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在围帐附近坐着就成,你们不用管我。”
卫思思看着两个人说话,脚下还在用力往马厩的方向使劲。
卫稷看卫衍也停下了,探询地看了他一眼,卫衍没动,卫稷就明白了,转头叫卫南霜,低声说:“走吧,没事,有长兄陪着媗妹妹。”
卫南霜睁大眼睛去看卫衍,但卫衍没看她,下一刻,她就被卫思思拽着走了,走的时候她还是颇为担心地说了一句:“我们就在附近,有事叫流苏找我们。”
“知道了,放心吧。”盛媗应,卫衍停在她前头三五步的位置,没有跟着卫南霜和卫稷一起走,盛媗看着他。
“看不出来你没睡好。”卫衍说。
“嗯?”盛媗愣了一下,卫衍不仅没走,又折回来了。
盛媗其实看卫衍没走,就已经想到上次他说要带她见太子的事,难道这么快就要去见太子了?这会儿太子不是应该在马场吗?
盛媗迂回了一下,问:“世子哥哥不去骑马吗?”
“守你。”卫衍晏然自若地吐出两个字来。
盛媗:“……”
“你很久没骑过马了?”卫衍问。
盛媗的目光不自觉看向草场上骑马的人,思绪随着卫衍的话有点飘忽。
“是啊……”她应。
兴陵的皇家林场再大,也比不上边关辽阔无边,在边关的草原上打马飞奔的时候,人会有种“世间无处不可去”的自由无惧的感觉,仿佛红尘尽消,要超脱出尘去。
不过,她倒也不是嫌这里的场子小,而是很多人都在骑马,千金小姐也好,世家公子也罢,还个个骑术稀疏,她若参与进去,定会引得很多人瞩目。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兴陵恨不得找个壳子背着,不想这么高调,免得招惹是非。
“你真的不想去玩一会儿么?”卫衍问。
是骑马,不是玩,怎么说的她像卫思思那种小鬼头似的,盛媗心里纠正,嘴上只说:“世子哥哥呢,你也真的不去玩一会儿吗?”
她刻意加重了“玩”这个字的话音。
卫衍失笑:“我骑术不佳,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卫衍说这话的时候,清凌凌的眸子含笑看向她,越是这样温和清湛的眼神,被看着的人越能在其中窥见自己的欲望或恐惧。
盛媗窥见了自己的恐惧。
更准确的说,是愧疚。
初见卫衍,是宣德十七年的秋天,皇帝带着卫国公等一干重臣微服私访至沧州关阳郡。盛媗那时候离了云安城,正好也到了更靠近前线的潢武县,在庆城看望自己的父亲。
盛媗那时只八岁,性子极是霸道要强,从兴陵来庆城的公子哥们儿聚在一块儿议论她,说她好好一个姑娘家举止打扮假小子似的,低俗市井,粗鄙不堪,这些话被盛媗知道,气得不行。
从兴陵来了许多人,过了几天不知谁提议说要赛马,盛媗决意借此机会教训教训那些屁用没有、只敢背后嚼舌的小白脸公子们。
少年人的赛马没大人参与,盛媗一个姑娘,骑的马却是大人才会骑的成年烈马,她穿一身红衣骑装——衣裳是她翻箱倒柜特意找出来的,就这么一件够花哨的——雄赳赳一登场就给了世家公子们一个下马威。
“我一个,挑你们一群。”盛媗拽着缰绳昂着头,居高临下看着入场的少年们。
小白脸们本事大不大盛媗不知道,反正气性挺大,一听她下战书,立马叽哩哇啦一人朝她放了一句狠话,但人太多,叽叽喳喳捣了麻雀窝似的乱喊,她一句也没听清。
莺歌燕舞养出来的小公子们,骑术哪里比得上马背上长大的盛媗,眼看谁也不是她的对手,在她折返的时候,小白脸们自发地分成了两拨,一拨本就落后的破罐子破摔组成一个阵型,围着她将她困住,另一拨人趁这时候赶超她。
盛媗怒火中烧,这些兴陵来的小白脸本事不大,心眼倒多!
好在她也不笨,要比混,世家子怎么能混得过假小子?
盛媗目光一扫,视线里扫到一个极清瘦的少年,他长得极好看,但骑术却很烂。
盛媗一甩鞭子,长鞭长了眼睛似的飞出去,准确无误地缠在了清瘦少年的身上,盛媗这时候还有心思去打量那少年的神色,本想看他惊慌失措,但意外的,他只皱了皱眉,好像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
盛媗没工夫多想,手腕本能地一收,那清瘦少年被她长鞭卷落,登时在空中撞落一大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