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让申少扬去取。
卫朝荣长长地叹气。
他需要五月霜,这件至宝能帮他稳固神魂,让他看到重临人世的希望。没有五月霜,他就永远只能是个困在冥渊的孤魂,永远见不到日升月沉。
可离开冥渊做什么呢?去见她,然后把毁灭带给她和人世,和她短暂地见一面就死?
他反反复复地琢磨过,煎熬过,疯狂过,越过了那条线,可心里又浸在绝望的死寂里,知道自己是飞蛾扑火,还要让这火燃烧整个人世。
这是自取灭亡,他定定地想。
妄诞不灭的魔独自在幽深莫测的深渊里笑了又叹。
这一千年怎么和没过一样?
他可气又好笑,最后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想:他当然知道她在耍赖,可既然她想要,给她就是了。
“你和她说,你拿着五月霜没有用,想求仙君恩典,换一个奖励。”卫朝荣说。
申少扬惊呆了:“前辈?”
怎么就忽然不要五月霜了?比试之前不还笃定无比地要他去拿五月霜吗?
就因为仙君后悔了?
申少扬有点不好意思,“前辈,其实我也不是害怕仙君,我也可以问仙君要的。”
卫朝荣淡淡地说,“不用。”
他说得很平易,甚至比先前预计申少扬会和五月霜失之交臂时更加心平气和,沉冽寒峭的声音里藏着释然宽展,“她有用,你让她留着吧。”
“这是你得到的头名,你可以向她求一个你需要的奖励。”他语气平平地说。
申少扬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前辈居然也不要五月霜了,是真的不想要了。
他有点明悟:前辈不是真的不需要,是因为仙君想要,前辈想让仙君得偿所愿。
申少扬既有点震撼,又有点感慨。
他反复品味他所揣测到的这一点细节,又想起戚长羽对着戚枫推心置腹的那些话,想起曲仙君可能在很多人身上找过前辈的影子。
唉。
他想,前辈很爱曲仙君,曲仙君也很爱前辈,可曲仙君还活着,前辈已经死了很久啦。
那种死亡不是形神俱灭的死,而是在旁人记忆里的死。即使前辈现在还很清醒,能借助灵识戒和他交谈,分明还符合“活着”的定义。
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前辈确实已经死去了。
曲仙君的爱,所有人都知道,前辈也知道,可前辈的爱,除了他还能听一耳朵,已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仙君,”申少扬忽然开口,如前辈的指示般说,“五月霜这样的至宝,我拿着也没有用,因此想求仙君恩典,换一个奖励。”
所有人都用诧异至极的目光望着他,恐怕他是疯了——他究竟知不知道五月霜是何等千载难遇的至宝?错过今天这个机会,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五月霜有哪怕一点交集了。
来自扶光域的土包子天才很平静。
他本来就没听说过五月霜,也不需要这东西,只因想要报答前辈的帮助才去求,就连拼死闯入碧峡,也有一大半是因为他自己想要当头名,现在前辈不需要五月霜了,他求来做什么?
曲砚浓也许是在场所有人里最惊愕的那一个。
——申少扬居然真的如她所愿,从善如流地说出换一个奖励的话了!
这个小修士那么迟钝,在镇冥关里连她的意有所指都听不懂,自己就是个魔修,却以为她在说别人是魔修,和她鸡同鸭讲了半天,曲砚浓根本不指望他能看懂她的眼色。
刚才对视的那一眼,她已经决定把五月霜给他了。
虽说她很需要五月霜,可曲仙君一直是个体面人,一个很不情不愿的体面人。
可申少扬居然看懂了,他居然真的顺着她的心意了。
他刚才还眼巴巴地看着她,分明是很想要的。
她在迷惘里有一点得偿所愿的欢喜,又有一点恍惚:这感觉好似从前,可她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哪里似从前。
似谁?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昂然站立的申少扬身上,凝神片刻。
“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她言谈疏淡寥落,像是风里吹不尽的沙。
其实五官眉目一点都不像。
但他看懂她的出尔反尔和不好意思,明明很想要却又放手,任她得偿所愿,就那么像卫朝荣。
太像、太像。
原先她从来没意识到,除了卫朝荣,谁也不会惯着她。
除了卫朝荣,她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惯。
那些藏在回忆里的一点一滴,从前有点甜却又理所当然的得偿所愿,原来早写满了他的成全,只是她当时不懂,只是他从来不说。
原来同样的事,换一个人来做,她就再也不会唇角微微翘起,再也不会暗暗高兴又得意,眼角眉梢都似淌了蜜一样甜。
太晚了。
她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年修士。
呜咽的长风吹过冥渊,似一声从幽长时光里偷渡来的嚎哭,幽邃的天河不止地翻涌,连少年修士指上的灵识戒也起起落落地发烫。
“她胡说八道。”卫朝荣哑声说,“你和我哪里像?”
他发问,却不问任何人。
那唯一该听见的人,却永远也不会听见。
他又想起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有关她的传言,那些荒诞不经的垂青,那些在他远隔人世后的风月缱绻,他不想信也不愿信的种种可能……那些都会是真的吗?
遥远世外,幽邃的天河一瞬翻涌。
呜咽的戾气响彻天际,将白日的天幕也化为冥夜。
“像?”卫朝荣在烈焰焚燃的剧烈痛楚里意识模糊,却又仿佛从未如此清醒,他超然于一切,听见自己的声音悠远铿然,古怪又诡异,“又是像?”
“我怎么不觉得像?”他低低地笑着,森然冰冷,“你和我说说,究竟是哪里像?”
再让前辈问下去,灵识戒就要灼烧起来了,申少扬的手指头快要变熟了。
申少扬心惊肉跳。
他小心翼翼地问仙君,“那您的这位故人,现在在哪呢?”
曲砚浓轻轻笑了一笑。
“他为了救我,很早就死了。”她说,不知怎么的,手心一片冰凉。
卫朝荣很早就死了。
无论她怎么回忆,怎么寻觅,他都不会出现了。
她以为她早就明白这一点,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明白,只有各怀心思、想要从她这里谋取利益的陌路人,反倒比她看得更明白。
阆风苑里一片寂然。
那么多目光,藏着那么多的猜度和心思,在申少扬和曲仙君之间来来回回地徘徊,推出那么多无人知晓的猜想。
谁也不知道曲仙君对申少扬说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所有人都知道仙君已对他另眼相看,而非只是看一个三十年一出的阆风使。
多让人艳羡——这世上那么多人可以拼了全副身家不要,只求仙君一个垂眸。
在仙君的身侧,藏着多少人世求而不得,而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可能。
没得到五月霜又怎么样?仙君的青睐胜过无数份五月霜。
——除了卫芳衡,她在千万人中独独与众不同,脸上没有一点惊愕或艳羡,只有一脸古怪。
卫芳衡真的很难不微妙。
仙君到底对多少人说过“你长的像我的故人”这种话啊?
就仙君那个容貌、那个实力、那个地位,还有她那个见惯云烟的气度,那种淡淡忧愁深深怅惘的遗憾感,她言不尽意、语气寥寥地说着“你很像我的故人”,谁能不犯迷糊啊?
卫芳衡眼神复杂地瞥了瞥站在金座前的申少扬:希望这个小修士能头脑清醒一点,想明白仙君到底在意的是谁,别妄想取代她叔祖卫朝荣在仙君心里的地位,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戚长羽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他就是自以为和仙君的故人有一二分相似,故作聪明起来,最后下场自然不会好。
不过都是仙君排遣寂寞的消遣罢了。
曲砚浓问申少扬,“你想要什么?”
申少扬微微顿了一下,抬眸望向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仙君,我一向听说您从前有个情深意重的道侣,可惜那位前辈不幸身死,让您哀思不忘。”
“我这人有个怪毛病,就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尤其是海誓山盟、情深似海的故事。”这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说,“仙君,您能和我们讲讲您的道侣吗?”
滚烫的灵识戒忽然静默了。
幽深之河缓缓流淌。
阆风苑轰然。
每一个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申少扬,他们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看一只妖兽,在看一个根本无法用人类修士思维理解的存在。
放弃五月霜,就为了听一个风月故事?
这是到处找不到知情人,直接打听到正主头上了?
他怎么敢的?
祝灵犀和富泱站在申少扬身后不远的地方,齐齐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一起转过头看向对方,又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正和戚长羽并排伏跪在金座前的戚枫——
他们好像想起来了……
之前在阆风苑里争仙君的竹笛归属时,申少扬就直接问过戚枫,戚长羽和曲仙君究竟是什么关系、戚长羽是否已经住到知妄宫里了。
“我靠。”富泱偷偷地传音,每一道灵气波动里都写满了他的震撼,“这小子是来真的啊?他这是在用生命来打听八卦啊?”
直接问戚枫,和直接问曲仙君,这能一样吗?
祝灵犀的震惊不比他少。
她紧紧皱着眉头,望着前方申少扬的背影,有点不确定,“你和他比较熟,知不知道他究竟八卦到什么程度?他不会也想知道我们夏枕玉祖师的风流韵事吧?”
富泱瞥她,什么叫他和申少扬比较熟,说得好像她就和申少扬不熟一样——这种时候可别想把自己摘出去,“不知道啊,你俩不是更熟吗?”
过了一会儿,“……对了,你们夏枕玉仙君有什么风流韵事啊?”
曲砚浓也怔住了。
“什么?”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好像没听懂申少扬的要求。
申少扬这回就没了那股伶俐。
“请仙君满足晚辈这个小心愿,给我们讲讲您和道侣的故事吧?”他很勇敢地重复。
曲砚浓真是往前再推一千年也没见过这样的请求。
现在这个修仙界已经变成这样了吗?
“你想听什么?”她的言语里也透着点不可思议。
申少扬停顿一下。
自从曲仙君说他长得像前辈之后,灵识戒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挠了挠头,琢磨一会儿,胆大包天,“您那位道侣是个什么来历?你们怎么认识的……能说吗?”
曲砚浓沉默了。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她从前没想过说给别人听。
谁能想到申少扬居然什么宝物机缘都不要,只想听她说这么个东西?
她默然很久,“他是上清宗弟子。”
祝灵犀微微一惊。
她从没在宗门内听说过这件事。
这可实在太奇怪了,她蹙眉,上清宗内怎么会没有相关的传闻呢?不仅长老前辈们没有提及,就连普通弟子间的小道消息也没有。
还有上次曲仙君叫她小师妹,难道是因为她的道侣也来自上清宗吗?
申少扬也吃惊,“是上清宗的哪位前辈?”
他根本不知道前辈来自上清宗——前辈分明是个魔修。
坏了,他大感不妙,莫非仙君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前辈?
——那他求仙君讲述与那个人的故事,岂不是要把前辈给气疯了?
申少扬紧张地瞥了手上的灵识戒,可灵识戒竟然没一点动静。
……不会吧?前辈从前还真是上清宗的弟子?
曲砚浓一顿。
“你不会在上清宗的典籍里找到他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他,他本来也不是上清宗的天之骄子。”她语气淡淡的,“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上清宗的过客罢了。”
一时过客,一世过客,在哪里都不是归乡,这是他们的宿命。
在上清宗待了那么些年,她一点点拼凑出她所不知道的卫朝荣,拼凑出他隐藏不提的经历、他羁旅无归的一生。
谁记得他?寥寥,只剩她时时怀想。
于是离开上清宗自立门户后,她自私地将他的姓名藏在心底,鲜少向外人提及,也很少向无关者述说他们的过去,因为没有必要。
她不愿意把他的名姓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轶闻。
申少扬抓心挠肺地疑惑,却不知道怎么问出来,前辈就是曲仙君逝去的那位道侣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前辈又怎么都不肯见曲仙君,他若是问了出来,曲仙君只要质疑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是魔修的”,就能让他懵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