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没有管他藏在心里的疑惑。
她说着说着沉默了片刻,转眼又抬眸,似笑非笑。
“至于和他怎么认识的……”
“也没什么好说的。”曲砚浓嗤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色魔。”
阆风苑里一片寂静。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放着光,现在没有人埋怨申少扬放弃五月霜了,他们觉得这个选择不能更妙。
申少扬的笑容僵在脸上。
色、色魔?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老天爷啊,前辈那种一整天都不见得有一句话的冷淡脾气,究竟是怎么一个照面让曲仙君以为他是个色魔的啊?
灵识戒连通的千里之外,动荡不休的冥渊也有一瞬凝滞。
虚无妄诞的魔也有一瞬清明,愕然:
她从前居然以为他是个色魔?
曲砚浓从金座上站起身。
金座那样高,她默然而立,垂首俯瞰众生。
“我的笛子呢?”她忽然伸出手。
申少扬愣了一下。
他很快想起,碧峡比试之前,仙君在阆风苑里给他们留下了一支竹笛,约定由最后的胜者将竹笛还给她,无论是谁都能得到她一杯清茶。
那竹笛现在还在富泱的乾坤袋里,他回过头,祝灵犀和富泱已经姿态恭敬地走到他身后了。
他从同伴的手中拾起那支纤细的竹笛,双手捧到曲仙君的面前。
“仙君,”他说,“原物奉还。”
光影盈缺。
曲砚浓伸手,拾起他掌心的竹笛,举至面前,看那一支竹笛越过日光,目光晦涩。
默然凝望,她轻轻捧着那支竹笛凑到唇边,一声幽幽呜咽,清越的宫商流泻而出,如水银坠地,青鸾冲破云霄。
阆风苑的青山万重也隐隐为她作和,簌簌风里,万山呼应以呜咽。
等到幽幽的笛声停歇,山间还回绕着袅袅余音,众人还沉浸在那一曲阆苑天涯,再抬头,金座上已失了那道身影,空无一人。
就连环绕在金座下,吸引了万众瞩目的那几人,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就像是一场传说,来时盛大,去时清梦了无痕,等到旁人察觉,已成绝唱。
众人愕然中惘然,久久不能脱离。
第46章 碧峡水(十二)
阆风苑里, 申少扬、祝灵犀和富泱端正地坐在桌边,一人面前一杯清茶,犹然冒着热气。
仙君遵守了先前的承诺, 请他们喝茶。
顶级的阆苑雪,一两能抵万铢清静钞的极品, 就这么一杯下肚,胜过寻常修士三年打坐修行。
申少扬试着喝了一口。
丹田涌动出汩汩灵力, 比他刚晋升金丹时还多,一下子就将他强行突破后的虚弱状态驱散了。
土包子捧着杯子都不敢再张嘴。
这辈子没喝过这么贵的茶,也很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了。
“仙君。”祝灵犀率先放下茶盏, “多谢仙君款待。”
严谨沉静的符修少女只修道心, 不重外物,视极品阆苑雪为常物,目光直直地望向化神仙君,“仙君将我们带来阆风苑内,大约是不想将往事说给不相干的人听。现如今已没旁人, 仙君可否应诺,回答申少扬的问题?”
申少扬悄咪咪地朝祝灵犀看过去:他方才在万众瞩目下说得毫不磕绊,现在和仙君闲坐饮茶了,却闷不做声了。
谁能想到祝灵犀也这么八卦!还这么胆大!
曲砚浓从申少扬的惊人请求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了,现在只剩下似笑非笑。
她还以为像申少扬这样的奇葩少有, 没想到就在本届阆风之会的青鹄令持有者中,还有一个祝灵犀。
现在的小修士真是和千年前不一样了, 她放下茶杯, 目光散漫地扫过眼前三个小修士。
“没什么有意思的。”
“既然是魔修, 做什么都很正常。”
*
曲砚浓第一次见卫朝荣,真的认定他是个见色起意、追逐色/欲的色魔。
一切缘分始于一次无目的的游历。
碧峡魔修数量不如金鹏殿那么多, 但也有百千人,大多数不得檀问枢的关注,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中,自然倾向于抱上一条大腿。
曲砚浓几乎算是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她还没结丹时,就已经被许多同门盯上了,其中不乏自诩相貌出众,想要自荐枕席的男修。
作为追逐欲望的魔修,曲砚浓对爱欲并不排斥,她能对卫朝荣见色起意,当然也会欣赏旁人的容色,并因此多出一点宽容。
在所有对她大献殷勤的碧峡同门里,容色最出众的那个男修姓郝,天赋一般,明明年纪比曲砚浓大,却总是恭敬而不失亲昵地叫她“师姐”。
曲砚浓当然不是那种礼貌推辞的人,于是也很不客气地管人家叫“郝师弟”。
她喜怒无常,性情冷酷,郝师弟既怵她,又由衷地恋慕依赖她,被她颐指气使地团团转,下次还是颠颠地跑过来献殷勤。
郝师弟邀请她一同去古魔修洞府历练,曲砚浓闲得无聊,很干脆地答应了。
在魔修洞府的阵法外,她见到了卫朝荣。
洞府尚未完全开放,阵法依然保护着旧主的遗留,闻讯而来的魔修们并不急着闯杀阵,而是在杀阵外数着时辰,等待杀阵衰减到最弱的时刻。
等待的魔修多了,很少不起冲突,不是这个有宿怨,就是那个有新仇,再夸张些,一次对视都有可能引起彼此的厮杀。
当一个人长期活在尔虞我诈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很难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激烈而残酷地处理一切突发事件。
曲砚浓和郝师弟到杀阵外的时候,正好见证一桩厮杀决出生死。
“锵——”
沉银刀罡隆然落下,在坚于金铁的黑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幽不见底的沟壑。
沟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砚浓的脚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坚硬的靴头踩在濒死魔修的后脑上,微微用力,“砰”地一声,将那个濒死魔修的脑袋踩得粉碎。
一地红白,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气。
他冷淡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沟壑后的她。
目光相对,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炽焚燃。
曲砚浓确定她先前从没见过他,可男情女爱的事,本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目光一对,她心里就有数了。
这人是谁?
她没开口问,只是偏过头,瞥了郝师弟一眼。
“曲师姐,这人名叫卫朝荣,是金鹏殿的外门弟子,近两年来声名鹊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听人说起,金鹏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郝师弟灵识传音给她,隐晦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曲砚浓挑眉。
“疯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称呼另一个魔修,从前这个称呼总是属于她的,哪怕是试图讨好她的碧峡同门,心里也认定她是个性情无常的疯子,更不会在她面前用这个词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卫朝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比郝师弟长得更英俊,也比郝师弟更高大挺拔,气度卓然,像一柄锋锐的冷铁刀刃,森然地绽着寒光。
她望着他,他也没挪开目光,凌然立在原地,连脚步也没动,定定地盯着她。
“阿浓师姐,我们走吧。”郝师弟大约是窥见了她对卫朝荣那不寻常的关注,察觉到面前这个满身血气的刀修对她的吸引力,顿生警惕,故意开了口,叫她叫得很亲密,“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
说的是脏东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污,可郝师弟的眼神瞟了瞟,却看着卫朝荣,意有所指。
杀阵前一片沉寂。
没人认得郝师弟,但每个人都认得他身侧的曲砚浓,郝师弟跟着曲砚浓来到这里,众人便把他当作曲砚浓的附庸,他挑衅卫朝荣,多少就意味着曲砚浓的挑衅。
方才卫朝荣被人恶意挑衅,反手就让对方死得不能再死,动手干脆利落,手段狠辣残忍,在场没人想去招惹他;而曲砚浓更是声名在外,无人不知的碧峡嫡传弟子,实力、脾气、底气都远超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出现在这里,便已引起所有人的忌惮与畏惧。
如今这两个狠角色对上,其余人是既惊又喜,既害怕被殃及卷入,又暗暗期待他们能打得两败俱伤,让他们捡漏。
卫朝荣终于移开凝定在曲砚浓身上的目光,目光锋锐,冷漠地瞥了她身侧的郝师弟一眼,又重新望向她,倏然开口,“他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你竟也愿意带在身边?”
他定定地盯着她,“那你还不如试试我。”
试试?怎么试?哪种试?
什么地方不中用?
杀阵前的氛围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郝师弟对曲砚浓的殷勤、对卫朝荣的警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魔修追逐欲望,最熟悉男欢女爱,怎么会看不明白?
中用不中用,说的无非就是床帏间的那点事。
卫朝荣对郝师弟的挑衅不作反应,反倒是对着曲砚浓说郝师弟中看不中用,让曲砚浓试试他,这其中的暧昧和挑逗,根本无需言明,自能意会。
曲砚浓也有一瞬愕然。
自从她凶名越来越响之后,已很少遇见敢色胆包天地挑逗她的人了。
可是很奇怪,卫朝荣说起这话时,并不带有轻浮龌龊的气质,就像是他提刀出刀,只是一种冰冷而专注的沉定,几乎叫人从背脊到脑后蓦然升起一股沸麻的奇异感觉。
她是越来越荤素不忌了,她心不在焉地想,什么脏的坏的都想试试,真是怪得很。
吸引归吸引,她带着郝师弟出门,郝师弟就是她身前的一条狗、一只鸟,是她的装饰品。
她的东西,轮得到旁人来挑三拣四?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就很中用吗?”
卫朝荣目光凝定。
他开口半点不带犹疑,语气沉冽,“中用不中用,试过就知道。”
嚯!
杀阵前的魔修人人神色古怪,一副看到一场绝世大戏,偏偏不能大声起哄或议论,只能憋着不动的模样。
这个“血屠刀”还真是色胆包天啊,曲砚浓都那副杀机暗藏的神态了,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也不怕曲砚浓转眼就翻脸,直接把他头摘了。
不得不说,带点暧昧桃色的针锋相对,肯定是比单纯的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抬眼一望,杀阵前的魔修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曲砚浓笑意微敛。
她凝神打量着卫朝荣,用目光将他称斤论两,慢慢地说,“是么?”
明澈的纨素如清光般骤然飞出,行踪诡谲,快得不可思议,转瞬便落在青年刀修的面前。
卫朝荣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抬。
沉银刀罡透过刀鞘,形成一道锋锐的圆弧,撞在纨素形成的明澈清光上,一片轰然。
清光与刀罡相撞,荡开十丈烟尘,而他就踏着将落未落的尘烟,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尘烟蒙蒙,可他目光炯炯,亮得像是两簇寒夜萤火。
曲砚浓抬手,接住落回她掌心的纨素。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卫朝荣,掂量着他的实力,一边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望着他,“中不中用,一时半会儿可不作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
嚯——
杀阵前魔修们不由地憋笑起来,卫朝荣胆大包天,曲砚浓也是典型的魔门女修,荤素不忌,什么都能说,这两人撞在一起,实在是有得玩。
热闹人人都想看,即使杀阵即将开启,魔修们也不着急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开口催上几句,让卫朝荣赶紧再开口说点够劲儿的。
可卫朝荣这回没有开口,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幽沉乌黑的的眼瞳盯着她,一瞬不瞬,一声不吭。
曲砚浓本也在等着他回应,以她对男修的了解,都等着听他大吹特吹自己的“本钱”“持久”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杀阵开启,也没说一个字。
真是个怪人,她心里想。
阆风苑里,曲砚浓幽然一哂。
“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说话?他后来和你解释过没有?”申少扬兴冲冲地问。
魔修、冷漠、锋锐,这和前辈完全对得上,绝对就是年轻时的前辈嘛!
前辈不愿意透露他和曲仙君的过往,可曲仙君能说啊。
唯一可惜的是,曲仙君三言两语,一个字也没提到前辈的姓名,也没解释她方才为什么说前辈是上清宗的弟子,让申少扬想追索都困难。
祝灵犀也蹙眉。
“听仙君的意思,仙君和那位前辈认识时,那位前辈是个魔修?他是叛出仙门转修魔道,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她说着说着,自己又推翻先前的猜测,“不对,如果那位前辈是主动叛出上清宗,那仙君就不会对我说,那位前辈也是上清宗弟子了。”
唯有当那位前辈自始至终都顶着“上清宗弟子”的头衔,直到死亡也仍然没有否定这重身份,曲仙君才会这么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