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灵犀眉毛立了起来,横了富泱一眼,对他后半句很不适。
申少扬唉声叹气,“我以前在莽苍山脉的时候,见过不少可怕的妖兽,它们的生长环境比我们人类修士恶劣得多,它们想要活下去,必须经历数十倍的鏖战死斗,因此同样修为的妖兽比人类修士要狠得多,我就怕上清宗的元婴前辈没有经验,不小心着了道。”
戚枫坐在富泱对面,帮后者一张张点着契约书,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腼腆地笑了一下,“无论是数量还是实力,玄霖域的妖兽都冠盖五域,上清宗每年要花费大量的清静钞在管治妖兽上,尤其是镇妖司的修士,个个身经百战,你不用太担心。”
祝灵犀早就想说这个了,她一板一眼地陈述,“镇妖司的入门考核,第一关就是在晦水沼泽生存一百二十天,期间必须深入沼泽,拿到至少一件信物,每件信物都被放置在金丹妖兽的巢穴中,想拿到信物,至少要和妖兽斡旋半个月。”
“莽苍山脉很有名,但我们玄霖域的晦水沼泽也是五域闻名的凶地。”她神色认真地说。
富泱抬起头,嘲笑申少扬,“在四方盟排出的五域十大凶兽盘据地中,莽苍山脉排第四,晦水沼泽排第三,镇妖司的修士个个都不比你经验少。”
所以,申少扬那点莽苍山脉的经历,就别天天拿出来显摆了。
申少扬和祝灵犀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猛地盯住富泱,目光灼灼。
富泱一愣:“怎么?”
他就是随口调侃一句,怎么这两人一起盯着他,气势汹汹,很不善的样子?
申少扬和祝灵犀异口同声:“第一、第二是谁?”
富泱莫名其妙。
“当然是我们望舒域的弦月山谷和三覆沙漠了。”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望舒域的妖兽没有玄霖域多,也没那么多从山海域迁徙来的元婴妖王,但全都聚集在一起,比一般妖兽更难对付,论起妖兽的难缠,晦水沼泽和莽苍山脉都比不上我们。”
“放——”申少扬差点脱口而出不雅词,说到一半又收住了,“胡说,我们莽苍山脉有十万大山,小半个扶光域都被覆盖其间,你们玄霖域和望舒域有那么多修士,哪能像我们一样空出那么多地方给妖兽栖息生长?当然是我们莽苍山脉最危险!”
祝灵犀眉头紧锁。
“只有在实力明显没有优势的情况下,才会加入五花八门的理由作为评判标准。”她格外断然地说,“你们说的这些都不过是借口,唯有实力是摆在明面上的——玄霖域的元婴妖兽是至少比其他界域多了五成。”
富泱:“我们望舒域都是钱串子,忙着赚钱,不像你们玄霖域天天镇妖,妖兽繁衍一千年,未必就比你们少!”
申少扬:“我们扶光域都是土包子弱鸡,不像你们两域有超级宗门坐镇,被妖兽撵着跑,扶光域的妖兽发展得肯定比你们都好!”
祝灵犀斩钉截铁:“我们上清宗修士都心慈手软,常常放虎归山,不仅让妖兽自然繁衍,还锻炼了妖兽的实力!”
三人气势汹汹,异口同声,谁也不让谁:“我们玄霖域/望舒域/扶光域的妖兽才是最危险的!”
戚枫攥着一把购置硬底云靴的契约书,左看看,右看看,满脸写着茫然:
……这三人在干嘛啊?
心智成熟的戚枫低下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排名,这个名单和他们山海域注定是没有关系了,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真的!
“你们不要为这个吵起来啊——”戚枫轻微的劝架声被淹没在三人的争辩声里,他红着脸,焦急地看看这个,再焦急地看看那个吗,束手无措。
船舱里间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了。
“砰!”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轰然巨响。
正为谁家妖兽最危险吵得不可开交的三人齐齐回过头,闭上嘴。
曲砚浓静静地站在门板后面,什么也不说,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们。
三个小修士束手,规规矩矩站直。
曲砚浓目光淡漠地扫过他们的面颊。
真是怪事,她想,千年前她和其他修士一起被妖兽追着逃了二百里的时候,心里深深铭刻的只有一句话:等她修为提升了,早晚要把天下的大妖全都抽筋扒皮,一个也不留。
她要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修士终日生活在忧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大妖捉去当口粮的惶惶中。
不是她普渡众生、慈心济世,而是她记仇,而且记恨得不讲道理,不仅记住从前撵着她跑的妖兽,也记住了这世上的一切大妖。
她分定五域,执掌山海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走了山海域内所有元婴以上的大妖,以最强势、最霸道的姿态,斩杀了所有不听话的妖兽,让山海域成为这人世间最安泰、最高枕无忧的清平之域。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千年后,居然还会有三个小修士凑在一起,为谁家的妖兽更厉害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不惜自贬,把自家界域说得一文不值。
曲砚浓淡淡地开口,她几多困惑,语气散漫地说,“早知道你们这么喜欢妖兽,我当初就留几只最桀骜不驯的大妖,谁最想赢得这个比赛,我就把妖兽送给你们界域好了。”
“不不不不——”三个小修士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谢谢仙君,还是不用了。”
要是真的因为一次争吵,给自家界域赢回几只桀骜不驯的元婴大妖,他们以后就不用回家了,同界域的修士会打断他们的腿的!
曲砚浓轻描淡写地哂笑。
她伸手,按在船舱门上刻印的阵法上,微微旋转,推开了船舱的门。
剧烈的水波从甲板上甩了过来,劈头盖脸地撞在门上,朝门内落下,却在她面前倏忽变成一道水幕,平和地滑落在地上。
没了阵法的保护,申少扬四人明显感觉到银脊舰船猛烈地晃动了一下,要不是他们身处船舱之中,也许又要被甩飞出去。
“好像结束了?”申少扬紧紧拉着扶手,感受了一下,愕然地问。
确实,在那一阵剧烈的动荡后,银脊舰船便彻底恢复了平稳,再没有任何变化。
曲砚浓走入潮湿的甲板。
银脊舰船的灵气防护罩完全破碎了,连寻常的海浪也挡不住,任由带着咸腥味的海水拍打在甲板上,像一艘最普通的船。
隐藏在海水下攻击舰船的妖兽修为很高,镇守舰船的元婴修士不是它的对手,全靠舰船自身的防护占了上风。
走到甲板的中央,她迎着浩荡的海风,听见被禁制重重包裹着的高楼上,击退妖兽的元婴修士和另一人的对话。
“银脊舰船上不是有隐匿符文吗?为什么这只妖兽还能跟过来?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要是灵气防护罩早上一刻崩毁,现在逃命的就是我,而不是那只妖兽——我要是逃命,你们一船人都得死。”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另一人的声音很沉稳,“我刚才看了,问题还是出在货品上。宗门让我们采购的耦合丹数目是正常的十倍,应该是誊抄的执事写错了。正常分量的耦合丹不会引来妖兽,但十倍的耦合丹是逃不过元婴妖兽的探查的。”
“你明知道数目不对还买?”元婴修士恼怒地无以复加,“你自己想死,拉上我干什么?”
另一人辩解:“我不是想死——单子上这么写,我又能怎么办?我只是根据经验猜测执事抄错了,万一不是呢?那我就是违背指令,擅作主张。訾议会在即,这种事是要从重处罚的,你理解我一下。况且,咱们现在不是安全了吗?”
元婴修士的声音阴沉:“你现在是把责任都甩出去了,獬豸堂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我却要被带走问话了。”
另一人惊愕:“为什么?”
元婴修士冷冷地说:“镇妖司有规定,若非穷凶极恶、残暴之极的妖兽,诸修士应以镇压为主,不得蓄意杀害、折磨妖兽。方才我敌不过这妖兽,用了舰船上的符文重伤它,没想到这狡诈的畜生舍了躯壳,只用一具软躯逃跑了。”
“我没留神,不知道它跑去了哪里,刚才一细想,它甚至可能躲在舰船上。”元婴修士语气冰冷,“如果它对舰船上的船客动手,獬豸堂既要追究我保护船客不利的罪责,还要查我一笔,看我是不是刻意折磨妖兽。”
另一人难以理解:“镇妖司的人疯了吧?这是什么破规定?好端端的人,居然还比妖兽低一等了,只许妖兽伤人,不许人杀妖兽?”
元婴修士烦闷之极:“他们一向是如此——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宗门对妖兽的态度实在太宽和,为什么夏仙君不能像山海域的曲仙君一样,直接强逐走所有元婴大妖?也省得有镇妖司定下越来越多的规矩。”
人只能守规矩,但妖兽不需要任何规矩。
“总之,我能断定,那畜生一定就在这艘船上。”元婴修士断言,“它伤得极重,绝对逃不远,咱们私下里排查出来,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另一人有些犹豫。
原本杀妖兽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但听元婴修士说了镇妖司的规定,难免就踟蹰起来,“……其实之前上船前,我听驻守在山海域渡口的同门说,咱们这艘船上有一位大人物,要咱们行事更小心谨慎一点。”
“什么大人物?刚才元婴妖兽出现,连个鬼影都没见到。”元婴修士没好气地说,“至多不过是某个实权长老拐弯抹角的亲戚罢了,得罪就得罪了,难道还会比獬豸堂找上门更可怕?”
“找到妖兽后,你来动手。”元婴修士语气冷酷,“原本就是你不想被獬豸堂找上门,这才图省事,给我招来的麻烦。现在要私下解决,当然该由你来动手,不然,我怎么能保证你下了船不会去找獬豸堂告密?”
“你必须动手,没得选。”元婴修士重重地说。
甲板中央,曲砚浓静静抬首,遥遥地朝高楼上一望。
她唇边一点似笑非笑的冷意,好似是对着高楼内的两人,又好像不是。
——这就是夏枕玉一心想要守护的上清宗。
也不知道夏枕玉什么时候从道心劫里短暂地恢复神智,亲眼见一见这一幕,她真想好好看看,夏枕玉究竟会露出怎样可悯的表情。
申少扬跟在她后面出来。
他没有那个神通,不能隔着这么远破开繁复的禁制偷听元婴修士的对话,只看着曲砚浓抬头望着高楼,好奇地问,“仙君,你在看什么?”
曲砚浓回过头,定定望了他一眼。
“你跟他说,直接出来吧。”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真情还是假意,叫人不敢相信,“我什么也不做,让这世界毁掉好了。”
申少扬呆住。
——啊?什么和什么啊?
第59章 子规渡(九)
申少扬实在是想不明白, 怎么仙君在甲板上出神片刻,回过神就说要让这个世界毁掉?
“仙君,我和谁说?”他摸不着头脑, 试探着问,“我和前辈说?”
曲砚浓没头没尾地说:“原来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申少扬一头雾水:“谁?什么?”
曲砚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淡淡地瞥了申少扬一眼。
申少扬自己反应过来,挠了挠头, “原本是不知道的,但仙君您之前不是叫了前辈的名字嘛……”
只是他叫习惯了,总是改不过来, 脱口而出仍然是前辈。
曲砚浓心不在焉地点头, 也不知究竟把申少扬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原来他从来没有告诉申少扬他的名字。
她还以为他选中了这个小修士作为他的衣钵传人,对申少扬应当比较看好,不至于连名字都不告诉后者。
卫朝荣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像她,没有她的傲慢,就算是假扮魔修的时候, 他也从来没有恃才傲物、张扬跋扈,曲砚浓怀疑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的天资有多出众,又或者他一直知道,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他所拥有的天赋和实力,足以令世人眼红得滴血, 让无数修士梦寐以求,但他并不把自己的天赋当回事, 从来没有稀世天才的自觉, 牧山宗让他来伪装魔修, 他就深入魔域隐姓埋名地生活上几十年。
曲砚浓没见过这样的人。
寻常人总是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并格外珍视自傲,但他不。
也许他来魔域之前就已经想过自己孤苦伶仃死在魔域的可能,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完全没想过他留在上清宗会有更好的前程、像他这样的天才无声无息地死在魔域有多可惜。
曲砚浓总是想不通他图什么。
以卫朝荣的性格,以他的习惯,真的会对一个相识了几年的小修士隐瞒他的名字吗?如果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卫朝荣,只要不是当真有必要隐瞒,他应当会选择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