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握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追上她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翻山越岭去见她,可是心与心之间的鸿沟永远也跨越不尽,比碧峡的风浪更险。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他说,语气萧疏,反倒显得格外平静,“我和檀问枢也很像,也许这就是宿命,他总是叫我女儿,而我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无可挽回地和他相似。”
她就是性情轻狂,喜怒无常,以旁人的恼怒为乐,即使她知道这不大好,却也违背不了她的心。
“我要杀了檀问枢。”她平淡得如同陈述一个事实,“如他所愿,他一手栽培的弟子也会如他杀了他师尊一样,将他杀死。”
这世世代代循环往复,一成不变。
她再也不去妄想成为仙修了。
现实如此冰冷,而她放下奢望,甘愿坠入冰窟。
他再也拉不住她了。
南溟上,风浪萧萧,曲砚浓忽而一怔,低下头,望见灵识戒里伸出漆黑的魔气触手,在她掌心细细写下字句:
“你已经是个仙修了。”
“想要安慰一个人,也可以直接说。”
第62章 子规渡(十二)
曲砚浓垂眸无声。
海风尖声呼啸, 拂过她的发梢,冰玉珠翠细细地挽起她的发丝,除了鬓边一点碎发, 没有一丝半缕飞扬,但她的心绪却像是缠绵的柳絮, 一瞬因风而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胡话。”她很浅地翘起唇角,倏忽又落下, 语气淡淡的,尾调却轻快。
她拢起五指,把魔气触手握在掌心里, 不让它再动, 抬起头,望向被船舱遮蔽的过道尽头。
申少扬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也根本没察觉到有人靠近,随着曲砚浓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莫名其妙。
直到几个呼吸之后,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在硬胡木甲板上,他悚然一惊。
脚步声在十步外。
有仙君在身侧作示范,申少扬一直留意着那一头的动静,五感提升到极致, 在脚步声响起之前,他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就好像, 有个人不用灵气, 也不必自己行走, 就在那一瞬,突然地出现在十步远的地方。
申少扬屏住呼吸。
他和富泱、祝灵犀在船上找了好几天, 一点都没找妖兽的踪迹,根据祝灵犀得到的消息,守船的元婴前辈也没能找到幕后黑手,这足以说明那个幕后黑手有极强的隐匿踪迹的能力。
他已经金丹期了,什么人能完全避开他的全力探查,连一点灵力波动都没让他发现,出现在他十步远的地方?
除了那个和妖兽里应外合的幕后黑手之外,还能有谁?
申少扬义愤填膺之外,瞪大眼睛望向转角处,在心里数着脚步声,听那轻微的软底云靴沙沙拂过硬胡木甲板。
五步、四步、三步……
鹅黄的裙摆随着抬起的脚步最先出现在转角,鲜丽的衫裙明媚如春光,撞入凛冽的海风。
申少扬微微一呆。
一个娃娃脸、五官精致如画的少女走过转角,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目光抬起,望见他们的时候,脸上不觉露出了讶异之色。
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肤色细腻暖白,一望便知是那种文静安恬的女修,神情安谧,从衣衫到眉眼,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乖巧,简直是天底下所有为人父母的修士梦想中的孩子。
申少扬心里对幕后黑手有过许多种想象,每一种都凶神恶煞,要么就奸猾刁钻,根本没有想到脚步声转过转角,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文静乖巧的少女——就连怀疑这个少女会干坏事,他都觉得在欺负人。
只有一点怪异:这个少女双手拢起,抱在胸前,罩衫下不知藏了个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他用上神识,细细地感知,没查弹出少女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却很清楚地察觉到少女的修为:比他稍高一线,金丹中期。
申少扬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少女长了一张不会干坏事的脸,要不是曲仙君断言来人就是幕后黑手,他都要怀疑他们等错人了。
“道友,你们有什么事吗?”少女开口,声音清脆,细细轻轻的,音色也如其人,不带一点攻击性,任谁听了都觉得安谧舒心。
好、好可怕,简直是瓦解旁人的警惕于无形!
申少扬如惊弓之鸟,一个劲地摇头,“我没事,就是随便看看,你走吧。”
少女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又挪开,明明是在和他说话,却一直看着曲砚浓,依旧是轻轻细细的声音,“可是你们一直在看我。”
曲砚浓从少女出现的那一刻起,目光便牢牢地定在后者的身上,神色有一瞬的古怪,直到少女问到她,她才像是方才根本没有死命打量对方一样,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暗沉的海面,云淡风轻地说,“你看错了。”
申少扬简直佩服死了:曲仙君到底是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颠倒黑白,明明刚才和他一样盯着人家看了半天,一转眼能倒打一耙说对方看错了?
关键是,曲仙君说什么都好像是至理名言,只会让人怀疑自己搞错了,几乎生不出质疑她的念头。
少女茫然地望着曲砚浓,似乎也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可记忆里却又清晰地记得后者盯着她看了半天,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垂下眼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礼貌地说,“既然是我误会了,那就不打扰两位道友了。”
申少扬没想到这个少女居然真的这么好欺负,诧异之余,更是心生警惕:能装得这么温柔好脾气,幕后黑手实在很有两把刷子。
曲砚浓目光落在遥远的海面上,望着起落的轻浪一重推开一重,当少女走过她身侧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你挡住我的风景了。”
少女惊愕地回过头。
她下意识地低头望向曲砚浓的位置:过道本来就狭窄,曲砚浓站在偏里的一侧,只有靠外的一侧能容人走过,她若不走这一边,又能从哪里走?
非要说她是挡住了风景,就算少女脾气再好,也难免有几分被讹上了的恼意。
“对不起,道友。”少女沉默了一瞬,垂着眼睑说,“我马上就走,不挡着你的风景。”
曲砚浓从少女低垂的眉目里看出了几分晦气又无奈的意味,大约是心里很恼火,但又自认倒霉不愿起冲突,只想赶快甩开莫名其妙的人。
但曲砚浓没让少女如愿。
她抬起手,在少女身前拦下,语气很轻淡,但话语非常蛮不讲理:“挡了我的风景,一句对不起就打发了?”
申少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虽说他知道眼前的少女疑似招来元婴妖兽的幕后黑手,但曲仙君这副“讹你就讹你、你还能有意见吗”的姿态,实在很难不让人目瞪口呆。
曲仙君这个语气、这个姿态,未免也太熟练了吧?
她可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啊!
申少扬欲言又止。
他神情恍惚,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起先前仙君的作弄,又想起这寥寥数次交集的一点一滴,神情也如他曾经戴了很久的面具一般僵硬,最后一寸一寸裂开——
曲仙君……好像根本不像传闻里那样飘然出尘、道骨仙风啊?
除了申少扬自己,谁也没有在意他的恍惚震撼。
鹅黄衣衫的少女听清曲砚浓的话,猛然回过头来,秀丽文静的面孔上也写满了不可思议,眉眼终于凝起鲜明的怒意,语气却还如昔般舒缓,“道友,你这是故意找茬吗?”
曲砚浓眉毛也没抬一下。
“是又怎么样?”她反问得理所当然,“看你不顺眼,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以?”
申少扬简直不忍直视。
他挪开目光,不敢在曲仙君的身上停留,直观仙君此刻行径的每一眼,都像是在对他过去憧憬和幻想的重锤。
原来、原来仙君不是仙骨圣心的世外神圣,而是随心所欲的魔神啊?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曲仙君可是魔修出身,就算改修了仙道,之前在魔门的痕迹又怎么抹去?
少女被气得几乎要笑了,“道友,你不像个仙修,你简直像个魔修。没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仙修。”
曲砚浓反问:“你见过魔修?”
少女一呆。
魔门覆灭已有千余年了,以她的修为,显然是不可能拥有千年寿元见过魔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被曲砚浓问起的时候,神色竟明显地空白了一瞬,好似茫然而徒劳地回忆,却又什么都没想起。
过了一会儿,她才恼怒地皱起眉头,“以我的年纪,当然没有见过魔修,可我一定要见过魔修,才能知道魔修是什么样的吗?经义典籍自有记述。”
曲砚浓神色淡淡的,“那你究竟是多大年纪?我看不出来。”
少女又是一呆。
她的神色呈现出更明显的呆滞,仿佛曲砚浓问出的问题是什么千古难题一般,居然值得她绞尽脑汁思索。
“我才金丹中期,最大也不过是五百岁的年纪,我还神完气足,没有一点寿元将尽的征兆,年龄必然不会超过四百岁。”少女断然地说,“我怎么也不可能见过魔修,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
曲砚浓不置可否。
“你真的没见过魔修?”她目光里盈盈紫光闪烁,语调轻柔地问,“你确定?”
少女神容说不出的恍惚。
“我……”她心神有一瞬的失守,“我不知道……”
申少扬几乎要同情这个少女了。
他之前在曲仙君面前也有类似的经历,不知怎么的就心神恍惚、把什么心里话都说出去了,这世上除了化神修士,又有哪一个能抵挡得了曲仙君的摄魂?
说真的,他简直在心里责备起自己了:曲仙君做事随心所欲,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根本没有一点想要遮掩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偏偏她和世人所在乎的东西并不一样,这才给世人以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之感。
他之前居然看不出来?简直像个笨蛋。
申少扬有点同情,又有点期待地望向少女:他再怎么迟钝,也能看明白少女身上的异常,方才曲仙君随口问了几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少女居然心神恍惚起来,实在不对劲。
在曲仙君的摄魂之术下,幕后黑手应当能说实话了吧?
少女的眼神恍惚了片刻。
可就在申少扬投注目光的下一刻,她忽然身形一颤,抬起头,目光清明,又惊又怒,气鼓鼓地望着曲砚浓,“你、你居然对我摄魂?”
申少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可是曲仙君的摄魂之术,就连元婴修士也根本无从挣脱,怎么少女一个金丹中期的修士只被迷惑了一瞬,下一刻就挣脱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少女,看来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
曲砚浓扬眉。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少女,好似也有一点点意外,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烦闷,最终一哂,敷衍之极,“没有,你感觉错了。”
申少扬都看不下去了。
他把头垂得很低很低,终于有点明白千年前的魔修为什么会对曲仙君那么又怕又无奈。
打也打不过,也没有她那种随心所欲的霸道,被盯上了想逃都逃不掉,她真的、真的很难搞啊!
少女气得脸都红了。
曲砚浓神色平静。
她掌心握拢的漆黑触手从她指缝挤了出来,轻轻挠了挠她的手背,也有点欲言又止:
“原来你和她是那么相处的。”
“……她和你一样,都是被心魔困住了吗?”
曲砚浓垂眸。
她定定地望着手背上的纤细触手,没去理会他的问题。
他这是真不装了?
第63章 子规渡(十三)
曲砚浓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望了申少扬一眼,后者正满脸茫然地望着她和娃娃脸少女,显然游离于事态发展之外, 既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也看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甚至都看不出来, 她其实认识面前这个娃娃脸、鹅黄衫裙的少女。
这不能怪申少扬太笨,即使所有前因后果都写在她的言谈和神情里,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精准捕获蛛丝马迹。
但藏在触手中的人就能明白,不仅明白,还能补全她未曾展现出来的东西。
那么, 既然他也心意未改, 为什么甘愿以笼统不具的“魔主”自称,舍弃了他的名字,装得像个陌生的仇寇呢?
曲砚浓目光复杂地望着掌心的漆黑戒指,一时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娃娃脸的少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她的掌心,看见那枚黑色的戒指里伸出的魔气触手, 目光骤然锋锐,原本乖巧文静的神情像是被寒锋一劈为二,露出极严肃的神色,“魔气?你果然是个魔修?”
申少扬吓了一跳,虽然他早就知道前辈是魔修, 这事又早已在曲仙君面前过了明路,但他还是如惊弓之鸟, 一旦被外人点破, 下意识就握住了剑, 警惕地望向少女——
如果少女要喊别人来,他就立刻动手, 先把少女制服,反正这人就是勾结妖兽的幕后黑手。
但少女的动作比他更快。
也不见这个柔弱纤细的少女怎么动作,她只是很轻巧地伸出手,朝申少扬的手腕上握了过去,申少扬明明看见了想躲,却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下被她攥住了手腕,整只手臂一麻,长剑又回了鞘中。
曾经在万众瞩目下过五关斩六将夺得头名的阆风使,连自己的剑也拔不出来,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女反手钳制,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