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还没反应过来。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被迫和少女站在同一边,直到对着曲砚浓似笑非笑的打量,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动手,就被人制服了?
——而且还是当着曲仙君的面被制服的?
有一瞬间,申少扬羞愤欲死,很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这也太丢人了。
曲仙君不会后悔点他当阆风使了吧?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鹅黄衣衫的少女一点也没察觉到申少扬的羞愤,又或者察觉到了也不在意,只是警惕地望着曲砚浓,“魔门在千年前就已经覆灭了,当时的魔修树倒猢狲散,那些并未作恶的魔修也在山海域曲砚浓仙君的引导下毁去魔骨,走上仙途了,怎么一千年后,又冒出你这样一个修为不低的魔修?”
申少扬手腕被少女两根指头钳着,恰恰好封住了经脉,让他灵气滞涩,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被制住了也没安分,反倒因为专心观察而比方才更敏锐些,听见少女的话,不期然生出疑窦:这个少女说起魔门覆灭、魔修四散的过往,不像是转述一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往事,反而近乎理所当然的笃定。
就好像……那不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而是她亲身见证的事实。
申少扬被自己的猜测吓到,怎么可能有金丹修士能活一千年呢?
一定是他想多了。
曲砚浓已翻手把漆黑的触手藏在了掌心里。
“你看错了。”她语气淡淡的,“也猜错了,我不是魔修。”
少女严肃的神色并未因为曲砚浓的话语而改变:“我在问你,你不要狡辩。”
申少扬简直觉得这一幕荒唐得不真实:一个勾结了妖兽的幕后黑手,义正词严地盘问斥责别人是魔修?
就算前辈真的是魔修,那也轮不到少女来指责吧?
她有没有搞错啊?
“你就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就是那个窝藏了妖兽、和元婴大妖里应外合的幕后黑手。”申少扬重重地说,“魔修性情残暴、追逐欲望、毫无人性,我看你才是真的魔修!”
他这话硬声硬气地说出来,最惊讶的不是少女,而是曲砚浓——她用格外奇异的眼神望向这个小修士:已经被人单手擒下了,一身安危死活全都在旁人的一念之下,他居然还敢直言不讳,一点都不怕触怒对方。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眼,才能这么不假思索地信赖对面的仙君会赶在少女动手之前护住他?
曲砚浓实在是很难理解。
在她那个时代,就算是仙修中的血脉至亲,也绝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对方,这无关乎信任与否,而是一种本能的自保。
她于那一瞬惊觉:原来她真的做了些了不得的事情,让这世上的普通修士也能相信,就算是再凶险的处境,只要在她面前,就注定生死无虞。
娃娃脸少女比曲砚浓更惊讶。
“什么勾结妖兽?”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申少扬,“你以为是我故意引来了元婴妖兽攻击这艘银脊舰船,让这一船人险些葬身南溟?”
申少扬挺起胸膛:“不然还有谁?”
“你们猜错了。”少女断然说,“不可能是我,我根本不认识那只妖兽,也没有理由和它合谋攻击银脊舰船,我只有金丹中期修为,这个修为不靠银脊舰船是不可能在南溟活下去的。”
申少扬被她斩钉截铁的态度搞得又不确定了,求助般望向曲砚浓。
“原来是你在怀疑我?”少女也很敏锐,跟着申少扬一起望向曲砚浓,目光清明而锐利,“你手里的东西分明带着魔气,我不可能看错,你却想对我倒打一耙吗?”
曲砚浓神色难辨。
她目光晦涩地望着少女,过了片刻,在申少扬惊诧的目光里,竟忽而低下头去,“也许是我猜错了吧,你可以走了。”
申少扬当场叫了起来:“就这么让她走了?”
少女也诧异。
她皱着眉望向曲砚浓,像是想要评估后者的盘算,但又猜不透,干脆就不猜了,直白地说,“既然你一身灵气,我也懒得去猜你身上有什么奇遇,只是提醒你一句,你手里的东西绝对和魔门有关。”
“魔修的东西,每一铢都是不干净的。”
申少扬莫名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他现在也是一身魔骨,不妨碍他有一颗仙修的心,怎么就不干净了?
娃娃脸知道自己面前的女修是谁吗?敢这么对曲仙君说话,曲仙君不得让她见识一下魔修的本事?
可曲砚浓没有说话。
她一反常态,并没有如申少扬所猜测的那样被触怒,也不像是往常那样随心所欲地给予惩戒,反倒沉默地望着少女走过她身前。
她蓦然伸出手,在少女罩衫下鼓起的地方拍了一下。
“咕唧——”
一声尖锐的叫喊声响起,一小团圆滚滚的东西从少女的罩衫下飞快地窜了出来,张牙舞爪,带着诡异色泽的利齿狰狞,朝曲砚浓尚未收回的手一口咬下。
“哎呀,长亭!”少女惊呼,伸手来抓,却没赶上。
曲砚浓没有躲。
她当顾自伸着手,几乎是视而不见,任由那诡异可怖的利齿咬合,一口咬在她的掌心。
——没咬动。
可怖的利齿咬在她的掌心,下了死力,足以让圆滚滚的妖兽全身吊在她的掌上,利齿深深陷入,但连她掌心的皮肤都没有咬破。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默。
申少扬松了一口没必要的气,视线到处乱飞,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少女满脸通红,目光微妙地望着曲砚浓,欲言又止;曲砚浓什么也没说,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每个人。
挂在曲砚浓手上的妖兽通体异纹,一身油光水亮的皮格外神秘,浑身滚圆,长得很像一只猫,但又没有一点毛。
这只奇异的妖兽像个秤砣挂在曲砚浓的手上,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似乎是感到了尴尬,蓦然松开嘴,任由自己倏然掉在甲板上,发出“砰”的响声。
三人一起低下头,沉默地望着那只妖兽咕咕叽叽地翻身,朝曲砚浓讨好般露出了自己的肚皮。
申少扬表情诡异:这年头,连妖兽也很会讨好卖乖啊。
曲砚浓垂眸望了那只妖兽一眼。
“为什么叫它长亭?”她问。
“啊?”少女的脸都红透了,方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妖兽不认识,现在就被揭穿,足以令她窘迫后悔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本以为曲砚浓会讥笑她的谎言,却没想到会被问起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就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让少女刹那失了神。
“我不知道?”她茫然,似乎自己也对自己的异样有所察觉,错愕又惶惑,“我就是觉得它应该叫这么个名字。”
曲砚浓神色莫测。
少女像是抵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我承认,长亭确实是那日袭击舰船的妖兽,但是在此之前我们确实不认识,我没有勾结它,它也并不是有意谋害这一船人的性命。它这么做,其实是有原因的……”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出现了两道气息和灵气波动,正朝此处急速赶来,转眼就要冲到他们面前。
少女的神色一凛。
她骤然收住话头,一抬脚,带动了裙摆飘飘,在凛冽的海风里,蓦然给了躺在地上露肚皮的妖兽一脚。
申少扬瞪大眼睛——
她就这么利落干脆的一脚,直接把妖兽踹到了他的身后,挡的严严实实,这古怪的妖兽居然钻进了他的衣摆下!
而少女的下一个动作,更是出人意表。
她抬起手,在曲砚浓复杂难辨的目光里,毫不犹豫地按住了后者的手,牢牢握紧,把后者掌心没握拢的的漆黑触手遮了个严严实实。
流畅的话语像是曾说过千遍万遍,以至于不假思索、不知根由就能脱口而出:
“你看你,总是不周全。”
“你要学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啊。”
第64章 子规渡(十四)
寂寂寒夜里, 甲板上一片安静,只剩海风猎猎地吹。
申少扬满脸讶异地看向娃娃脸少女:后者那种不假思索的态度,几乎让他以为她和曲仙君是旧相识, 可方才这两人的态度不像啊?
别说是申少扬了,就连娃娃脸少女也对自己的行为言辞莫名其妙, 她的手还搭在曲砚浓的手腕上,眼睑微微抬起, 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澄艳明赫眉眼上,茫然未解。
申少扬从娃娃脸少女的脸上找不到端倪,下意识地望向曲砚浓, 触目愕然。
曲砚浓谁也没看。
她微微低着头, 定定地望着被少女握拢的手,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几多波澜。
申少扬望着她的神容,无端感觉像是望见了絮絮缠绵的层云倏忽而至,遮住了明澈碧空。
真奇怪, 他想,从前他见到曲仙君的时候,只觉得仙君气度超然,不似此中人,哪怕后来意识到仙君随心所欲的本性, 他也从来没把她当作一个真实的、又喜怒悲欢的人。
不是他大不敬,不把仙君放在眼里, 而是因为他确实从没在仙君身上感受到太多凡人的悲欢。
除了和前辈的那近乎宿命的、和传说神话一样玄奇的爱恨, 他什么也没捕捉到。
喜也好、怒也罢, 得意或是无力,一切属于俗世凡人的情绪, 在她身上淡如云烟,随风来,又随风散,来时不似真的,去时已成幻梦。
只有紧握灵识戒的片刻须臾,她的爱恨骨鲠分明,根深蒂固。
申少扬不期然想到在阆风苑里听见的“心魔”。
难道真如戚长羽所说那样,前辈为曲仙君而死后,就成了曲仙君千年执迷、无法释怀的心魔?
常怀天真幻想的少年修士也在这一刻皱起眉头,愁眉苦脸地意识到问题的棘手:假如前辈真的成了曲仙君的执念和心魔,那么这段缘分到底应该相守,还是放下?
跨越一千年也不曾褪色的情意就这么放下,谁能甘心?
可若是不放下……难道真的不顾曲仙君的心魔,为了私心而拖累她吗?
要知道,曲仙君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最自由的修士了。
她有登峰造极的修为、独步天下的权势,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办成她想做的任何事,她过的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修士都注定艳羡至死的生活。
为了一段早已尘封的过往,将她从高高的云端拉入滚滚红尘,一起坠往泥淖深沼,值得吗?
申少扬霍然明悟。
原来这世上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也并不是注定能在一起。
“我、我是不是见过你?”少女有些茫然地望着曲砚浓,说出的每个字都很不确定,“你是不是认识我——刚才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好像之前就认识我?”
原本字句里还趑趄,可说到最后,少女又恍然般笃定了起来,目光恢复了清明,目不转睛地望着曲砚浓。
曲砚浓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覆在被少女握拢的手上,将后者的手慢慢地拂了下去。
“你认识我吗?”她反问少女。
少女一点也没有印象,神色也犹疑,“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你这个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有一瞬间,我却觉得我们认识了很久似的。”
所以才会下意识地伸出手,在为妖兽遮掩的同时,也为这个萍水相逢、来者不善的陌生女修遮掩,脱口而出是劝诫。
这片刻的问答间,转角的灵气波动已冲了过来,风驰电掣般撞在他们面前,两声气喘吁吁的追问:
“幕后黑手在哪?”
“申少扬,你没出事吧?”
然而当两人的目光落定在申少扬的身上时,原本急迫的态度又忽然一松,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埋怨,异口同声地说:“原来你没事啊?”
申少扬:“……”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两人还很失望的样子?巴不得让他有事?
曲砚浓挑眉:突兀地赶来的两个修士,居然是富泱和戚枫。
她目光微微偏转,落在申少扬的身上。
除了申少扬暗中通风报信,自然没有第二个合理的解释了。
申少扬挠了挠头。
确实是他暗中传讯,通知了祝灵犀和富泱,让这两个一同查找幕后黑手的小伙伴过来帮忙,只是没想到祝灵犀没来,成天蹲在船舱里一步不离的戚枫反倒出现了。
少女发现来人和曲砚浓两人是认识的,不明显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朝申少扬的方向挪了一步。
申少扬恰恰发觉,顿时也跨出大大的一步,朝离少女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步。
娃娃脸少女:“……”
她偏过头,深深地看了申少扬一眼,不说话。
申少扬最不怕的就是被人看,当初曲仙君在镇冥关还盯着他看了好多眼,他照样坦坦荡荡,怎么会怕少女的注目?
他理所当然地看回去——都是金丹修士,他还是阆风使呢,谁怕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