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枫排在祝灵犀后面,闻言迈出一步,就要上前。
徐箜怀在后面等了很久,忽而遥遥地抬手,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你先不要动。”他对着戚枫说,目光偏转,望向曲砚浓,神色冷厉,目光锋锐,“你先来。”
这还是船客们轮流过明镜台后,徐箜怀第一次指明某人上前。
人群里一片悄然,隐晦的目光在曲砚浓和徐箜怀之间来回打量,船客们试图找出让獬豸堂大司主突然指定上前的原因。
曲砚浓挑眉。
她早知道徐箜怀要发难,却没想到连再等一个人也不耐了。
其实让戚枫先过明镜台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至多就是十几个呼吸,先前那么多人都等过了,又怎么会差这一点时间?
只是徐箜怀心乱了。
“你先来过明镜台。”徐箜怀重复了一遍。
她忽然有点好奇,徐箜怀这样死守上清宗清规戒律的人,居然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放在一千年前,这是绝无可能发生在徐箜怀身上的事。
一千年后,苦守了一千年的清规,功成名就、修为大涨,他反倒轻易乱了心绪?
曲砚浓倒没拒绝。
她从善如流,不太上心地走到明镜台前站定,目光微抬,对上清光如水的镜面。
徐箜怀目光微凝,一瞬不瞬地望着镜面。
“咔哒。”
一声轻响。
于所有人反应之前,原本完好清明的镜面,竟在那一瞬间布满裂痕,下一瞬,倏然碎裂。
“怎么可能?”獬豸堂修士惊愕至极——明镜台根本没有实体,虽然能映照出修士的倒影,但本质上只是阵法凝结出来的投影,又怎么会碎?
曲砚浓垂眸,望着一地的碎片。
“怎么搞的?”她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悠悠闲闲地发问,“这算是怎么回事?”
“你们上清宗的东西,质量不太行嘛。”
獬豸堂修士又惊又臊,想为宗门辩驳几句,但对着一地碎片,居然一句也说不出。
徐箜怀终于动了。
他抬步,出现在曲砚浓的面前,冷厉有神的眼眸一抬,直直望向曲砚浓,“把你的神识收敛好,不要攻击明镜台。”
曲砚浓可真没有攻击明镜台,“我什么也没干,它自己就碎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箜怀不说话。
明镜台映照修士的道心,自然要经过泥丸宫,“檀潋”的神识要么极强,要么极具攻击性,所以在明镜台映照的一瞬间将之粉碎。
这下,谁说她不是元婴修士,他都决不相信了。
“所有意图进入玄霖域的修士,都必须在明镜台前映照道心。”徐箜怀冷冷地说,“你不收敛神识,不照出道心,是进不了玄霖域的。”
曲砚浓要真的想进玄霖域,有的是办法,青穹屏障都是她一手建起的,这天底下谁能把筑门人拦在门外?
但假扮他人,就要有乔装改扮的自觉,不能因为自己真实实力太强,就不好好演。
曲砚浓懒洋洋地望着徐箜怀。
“徐大司主,这可是修士的泥丸宫,不是随便什么经脉。”她语气幽幽的,“我怎么知道你们没在阵法里动手脚?”
一片哗然。
其实曲砚浓提出的质疑,其他船客也早就想过,但上清宗声名在外,从无劣迹,再加上人在屋檐下,自然只能低头忍下。
现在有人生猛地直接质疑徐箜怀,船客们当然是瞪大眼睛认真看热闹。
徐箜怀没有动怒。
愿意提出质疑,就代表“檀潋”并非真的不愿意过明镜台,讨价还价才是买主。
“你想如何?”他问。
曲砚浓微微笑了一笑。
“我想的也很简单。”她说,“你自己过一遍明镜台,不就行了?”
第76章 明镜台(三)
让獬豸堂的大司当众过一遍明镜台, 这热闹也不是谁都能有本事看到的,偏偏又恰到好处,不至于要人担心看见会被灭口。
甲板上一阵轻微的喧哗, 成了更嘈杂的窃窃私语。
徐箜怀直勾勾地盯着她。
凑近了看,他的眼睛比普通人更显凶悍, 就算没有刻意做出凶相,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 也平白叫人心里发毛。
可想而知,那些被獬豸堂逮到的修士,数十个时辰持续面对这副审视的姿态, 心里究竟有多大压力。
徐箜怀很清楚, 他被“檀潋”用言语架住了。
“檀潋”是想要进入玄霖域,自然要守玄霖域的规矩,该过明镜台就过明镜台,若她执意不照,玄霖域也不一个过客。她用言语挤兑他, 逼迫他当众过明镜台,已是非分之请。
就好比修士进食肆,掌柜要求付了钱再上菜,能接受的自然会接受,不能接受的可以转身离去, 若是反过来要求掌柜也拿出一笔钱来证明自己,那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但他此刻就站在明镜台前, 身前的每一个修士都不得不在上清宗繁复的规矩下低头, 把自己的道心映照给一些毫不相干的人。
上清宗规矩再大, 也没法约束进入玄霖域的每一个人,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心情破绽昭示于人, 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人利用。就算这些修士一个个看起来态度良好,可心底的怨怼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他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上清宗弟子,而是位高权重的獬豸堂大司主,每一个选择都能影响旁人对上清宗的观感。
徐箜怀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长到申少扬在一旁都觉得有些不安了,目光游弋着左顾右盼。
申少扬并不担心曲仙君吃亏,说实在的,这世上真有人能让仙君吃亏吗?
他真正担心的,反倒是素昧平生的獬豸堂大司主,后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面对什么样的处境——也许世人所熟悉的世事如棋局,你来我往,方寸之间,可仙君不高兴了,直接就把棋盘掀了啊!
可话说回来,徐箜怀又不知道面前的“檀潋”其实是曲砚浓,面对这种本不必验明道心却强人所难的局面,真的会愿意亲自过明镜台吗?
曲砚浓知道徐箜怀会的。
她是这艘舰船上对他尚未做出的选择最笃定的那个人。
因为他是獬豸堂的大司主。
他这个人身在其位,就会处处要求自己不辜负这一身道袍,为了当好这个大司主,他宁愿委屈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放弃自己的喜恶。
徐箜怀把自己活成了獬豸堂大司主,却不是他自己。
她当初离开上清宗,就是受不了这些人的选择。
就像是一局谜题,她已提前窥见了谜底,瞬间抽离了一切好奇,只剩下例行公事的不耐,“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徐箜怀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被人这般不客气地催促过了。
自从他修为渐渐精深,所遇到的修士也大都礼让他三分,更不必说他如今已是大权在握的獬豸堂大司主,一向只有他训斥别人,没有他挨训的份。
哪怕是上清宗现任宗主,见了徐箜怀,也要毕恭毕敬叫一声“师叔”。
他深深地望了曲砚浓一眼。
这种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姿态,寻常人就连装也装不出来,需要十足的底气和真正什么都不在意的心气。纵然这世上自私任性的修士再多,也挑不出几个这般狂悖恣意以至于轻盈如风的气堵。
这股感觉曾经太熟悉,又因为岁月漫长而慢慢变得陌生,他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却没想到他把回忆藏得那么深,只需要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契机,一切就全数翻出土壤。
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千年前的事,或者说,一个他刻意回避想起的一个人,一旦想起和她有关的事,就是一场深深的耻辱。
上清宗规矩大、礼数多,宗门上下大体清正,同门之间客气有礼,放在当今的五域也许算不上多么稀罕,但在千年之前,上清宗这样的宗门风气堪称是举世罕有,放眼仙魔两域,都是独一无二、超然绝伦的存在。
如今的小修士只知道上清宗传承悠久、势力强大,却不知道早在千年之前,上清宗的传承、势力还未为人乐道,单凭这和睦守礼、上下一心的风气,成了仙魔两域修士难以相信的浮世桃源。
理所当然的,上清宗弟子成长后,也越发以宗门为荣,益发注重言行,自觉地维护宗门风气。
一道山门,隔开两种人世。
上清宗之外的修士根本难以想象一个普通的上清宗弟子活在何等平和安宁的环境里,也无法理解这种环境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提起宗门外的修士,上清宗弟子也心照不宣,用一句“外面的人”涵盖了所有。
嚣张的、冷漠的、贪婪的、品行卑劣的……一切与上清宗绝大多数弟子迥异的修士,都囊括在这短短四个字里。
徐箜怀自年少便在上清宗修行,在这样互相礼让、客气周至的环境里踏上仙途,他以为,无论宗门外是如何残酷乱世,只要他回了宗门,便绝不会遇见“外面的人”。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掌破开他的院门,将他堵在八百楼前,当着来往同门的面,摧枯拉朽般将他击倒,令他在剧烈的痛楚下,僵硬地趴卧在地面上,明明受过比这更严重得多的伤。那一刻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咔、哒。”
一双乌黑幽亮的硬底云靴踏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声响,脚步急而不乱,光是听脚步声就觉气势凛然迫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停在他面前。
“你就是丹药司徐箜怀?”
徐箜怀竭力克制因剧烈痛楚而产生的短暂迷蒙,他眼前一片雾蒙蒙,拼命地眨眼,试图仰起头,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
雾色蒙蒙中,他看见一簇焚不尽的烈火。
她定定地伫立在他面前,背脊笔挺,漫不经心地垂眸俯视犹然趴在地上的他,五官容色都雾里看花不分明,唯独神魄如燃,肆无忌惮地烧干一切,“是你在长老面前说我心思不正、异想天开,搅乱宗门秩序?”
徐箜怀立刻知道她是谁了,即便他们从未相识——徐箜怀在上清宗的丹药司里供职,虽则资历不足,担任的却是个显要的差事,负责清点丹药司本月的残余、发放当月的弟子份例。
需要接触的弟子太多,难免要起冲突,总有人觉得宗门分配不均,闹得不可开交。
徐箜怀来丹药司履职不过几年,闹成什么样的场面他都见过,亲自见证过彬彬有礼的同门们是如何因为几瓶丹药、几张符箓而面目全非。
不像是上清宗的精英弟子,他们变成“外面的人”了。
回到八百楼前,他恰好看完一份卷宗,上面记录了当天丹药司发生的事,一个名叫“曲砚浓”的弟子,指责丹药司每月发放的丹药数目不对,指控丹药司修士私自吞没本应发给普通弟子的物资。
那时候,曲砚浓在上清宗也是一个名人。
她明明已是元婴魔修,背靠化神魔君,在魔门不可谓混得不好,却偏偏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转修仙途,拜入上清宗门下,这不恰恰说明了上清宗道统得天独厚、自有八方修士归心吗?
曲砚浓这样的存在,对于上清宗弟子来说,算是恰到好处的锦上添花,是宗门超然拔萃声誉最好的证据——同样的,当然也无形中抬高了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身价。
毕竟,就连化神魔君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已经跻身元婴的魔门第一天才都愿意舍下一切做个上清宗弟子,不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超然吗?
徐箜怀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但从来没见过她,在他的心里,他并不怎么看得上这个素昧平生的半路同门。他从来不觉得他们会有交集,因此从没细想过根由,其实细究下来,这份看不上,只因她是个费尽千辛万苦才进入上清宗的魔修。
魔修不魔修,在“千辛万苦”前也没那么重要,一群人从尚未踏上仙途起就已经加入的宗门,另一个人却要费尽千辛万苦、倾尽所有才能站在同一个起点,前者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后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者望着后者历尽艰辛却只能站在自己曾经的起点,除了一声徒劳无用不走心的叹息,便只剩下不以为然。
同样是上清宗弟子,曲砚浓比徐箜怀还要年长一些,现在却只能从头开始修练,奋力追赶,连宗门发的些许丹药都要计较,而徐箜怀都已经当上宗门的执事了。
他并不是针对他,也不是看不起她,只是无形中把她放在了下位者的位置,在心底里俯视她,包括她的诉求——
“你核对过我拿到的丹药,我每月应得的份例里都少了一枚化气丹,你觉得我为此计较,不识大体?”曲砚浓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蜷缩在地的他,“我在宗门完成的任务最多,拿着和别人一样的份例,你觉得这才是上清宗的秩序。”
“丹药司发放丹药,看人下菜碟,有名有姓的就发下最好的,默默无闻的就发下中等的,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有可挑剔之处的弟子,就拿走他们一部分应发的丹药,剩下的全都换成次品,发给他们。”曲砚浓语调冰冷却曼妙,宛转顿挫,有种蛟蛇吐信般令人悚然的轻曼,“你觉得这就是上清宗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