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能不好吗?小黎马上结婚了,未婚夫又高又帅,今天领导不还给了指示,说要给这次支援台风救灾的同志们记大功,她恐怕要成为咱们这层楼最年轻的少校了。”
“哎——也该她升,我听楼下急诊工作的同学说,他们救灾那几天太拼了,完全是连轴转,中间还有人晕倒,有人差点被水冲走。”
“都是为了救人嘛,时间就是生命,这条定律亘古不变啊。对了,结婚红包你准备给多少?”
“我想想,你正好提醒我了……”
另一边,黎今颖查完房,刚在护士站嘱托完病人的注意事项,正好撞上宣传部的干事。
“黎今颖同志对吗?”,干事推推眼镜。
“对,是我,怎么了?”
干事举起手里的笔记本,耐心道:“你现在有时间配合采访吗?我们要针对这次台风救灾行动做一次党内宣传报道。”
黎今颖后知后觉,想了想:“十五分钟够吗?我半小时后有一台手术,实在是不好意思,昨晚连夜刚回来,太忙了,有些病人已经等好几天了。”
“够的,咱们找个方便的地方?”
清晨的住院部走廊人并不算多,但是随着查房结束,不少能下床病人会起来走动走动,他们两人挤在走廊里聊总是有些寒掺。
“去我办公室聊吧,劳烦过个廊桥。”
思来想去,还是办公室适合采访。
进门后,黎今颖招呼干事坐。
她第一次在办公室做这样的事情,有些拘束,匆匆找了个玻璃杯接了半杯热水。
“其实不用倒水的,我们就闪电结束,也不耽误黎同志你之后的手术。”
黎今颖点点头,放好暖水壶,坐回椅子上。
宣传部干事有备而来。
他翻开笔记本,掰开钢笔盖,开门见山问:“我听说黎同志你在灾区病倒了?”
黎今颖听见问题,猜到干事肯定是先采访了别的同僚,必然是对现场的故事有一定了解。
“也不算什么大病,就是急性炎症,当时也是多种情况导致的昏倒,吃点药就好了。”
干事记录下她的回复,又问:“那我大概明白了,不如说说你当时救治那个年轻少年的故事?”
黎今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室内昏暗的光线,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准备的无菌室……
她犹豫几秒,最后在复述的版本中,重点放在了王如霞的配合,以及门外骨科男医生的帮助上。
干事耐心听完,嘴角却笑得越来越深。
“如果没有他们,没有系统化准备的急救措施,哪怕华佗祖师爷在世,病人求生的空间也很小……”
说完最后一句,黎今颖注意到干事镜片后那双弯起来的眼睛。
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干事终于道出他忍不住笑意的缘由。
“你们每个人说的版本怎么都喜欢抠掉自己的那部分?我们宣传部是什么洪水野兽吗?”
黎今颖惊讶道:“啊?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干事翻到笔记本的前几页。
“儿科的王医生说,普外科的黎今颖同志在手术过程中保持了绝佳的专业技术,哪怕听到门外传来疑似未婚夫落水的消息,也依旧全神贯注……”
他又翻到下一页。
“皮肤科的那位男大夫称,治疗组的女医生在这次救援行动中展示出比男同志更加细腻的关注度,譬如儿科的王医生,普外的黎医生。”
笔记本再往后翻了一页。
“急诊科的护士长提到,这次救援行动中有一对即将结婚的情侣,男女双方在援救过程中无一例外选择舍小家为大家,直到台风转弯,天气放晴的那日,两人才终于打上照面。”
他读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望向一脸呆滞的黎今颖,语气颇为玩味:“你们很有凝聚力嘛!”
黎今颖听完,也忍不住笑:“那您也挺拼的,现在才十点钟,就已经采访了这么多人了?”
“宣传工作,主打的就是一个要及时,如果后续报道和你们实际上的贡献时间错开,期望值和喜悦值也会打上一个折扣,对不对?”,干事说起话来一套一套,“不能让有功劳的同志寒心嘛!”
接下来的十分钟。
干事又问了许多在救援时的细节,譬如村民们的感人事例,台风雨下医护组是如何渡桥。
他的问题很全面。
黎今颖回答完15分钟的长线采访后,总觉得他所谓的宣传,完全不是平日里他们所见到的千字短文章。
当干事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他用钢笔飞快记录下黎今颖的回答,总算心满意足合上了笔记本。
“对了,我方便问一个问题吗?”,黎今颖配合他完成采访,还是没忍住多问。
干事挑眉:“你说?直说就是。”
黎今颖皱皱眉,问出心中疑惑:“你们每次做宣传都要采访这么多人,问这么多材料吗?”
干事听懂她的疑问,解释道:“黎同志,告诉你也无妨,我们这次要做的不是普通采访,而是要在内刊中给出一整个专题版面。”
黎今颖:嗯?排面这么大?
内刊并不像是平日里报亭四处可买的晚报报纸、文学文摘,而是以党内文件和机关报告为主要摘录内容的政治性读物。
黎今颖作为胸前红旗飘的共产党员,每个月都会收到宣传部分发的内刊读物。同样,院内的书记领导、驻地军区的司令员,甚至是北方兄弟军区,南方姐妹军区的同志们,也会收到这份刊物。
干事继续说:“所以我才说,你们怎么每个人都不想表现表现,全把功劳往对方身上压,都不爱提自己做了什么事,清一色的旁观者视角还挺少见!”
黎今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现如今人家宣传部干事都明说了,她更不可能为了博名声而改口。
结束采访,黎今颖把干事送到门口。
她刚一打开门,就注意到靠在墙外等着的巫医生:“……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宣传部的男干事敬了个礼,礼貌喊了声“巫将军”,转身带着黑色封皮笔记本离开。
巫医生看着他的背影,用开玩笑的语气提点黎今颖:“你还真是风口都抓不住,就该多说说,你是怎么把那个小男孩给救回来的,最好,再多提提师门对你的栽培,让我这个老东西也能沾沾光嘛!”
黎今颖被他逗乐:“哎呀,徒弟没有那个天花乱坠的本事,您是没办法从我这里享到福气了。”
“进门说,你出去一趟,嘴都变油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巫医生还贴心地替她带上门。
木门合上,嘶哑一声。
黎今颖有些疑惑,马上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去手术室做准备,为什么两人还要鬼鬼祟祟进屋聊。
“师父,我正说去找你呢,你那个病人术前做好了吗?刚好我这次去救援的时候,发现急性脾撕裂的切除角度难点,我们一会儿台上聊?”
巫医生白了她一眼。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红色袋子。
袋子表面是丝绒材质,在光影下闪烁着深浅不一的光芒,上面缀有金色丝线绣纹。袋子的开口处有两根金黄色的松紧带,带子用螺旋纹编织,底部缀有流苏,一看就明白袋中物品的价值。
“给你准备的新婚礼物。”
巫医生把红袋子塞到黎今颖手里。
黎今颖狐疑不决,眼神对接上巫医生不容置疑的目光后,才决定打开看看。
解开流苏松紧带,黎今颖小心翼翼取出红色袋子内承载的物件,摸上去冰冰凉凉,她取出来一看,眼睛都瞪大了。
是一对漂亮的翡翠镶金耳环。
祖母绿宝石以泪珠水滴形雕刻,表面打磨抛光,随着角度移动可以看见切割后的熠熠光彩。
“师父,这太贵重了。”
黎今颖赶紧把耳环小心翼翼塞回红袋子,作势就要还给巫医生。
“所以才要关上门给你啊,不然外面以为我这老头给咱们外科新星行贿呢。”
巫医生开着玩笑,双手环抱往后退了半步,压根不准备把送出去的礼物再收回来。
黎今颖就没见在这个时代见过这样漂亮的翡翠绿珠宝,想也知道这幅耳环价值不菲,恐怕等抵她大半年、甚至一整年的薪水。
“不行,您还是留着养老吧。”
“我怎么留,我戴耳朵上啊?”
“那……那你寄给拍卖行……”
“那我舍不得,那价格肯定不公道。”
黎今颖没话说了。
她看着手里炽热的结婚礼物,眼眸低垂抿起嘴,思考许久,忽然抬起头,眼神坚定:“那我就当传家宝收了,我给师父养老。”
巫医生乐呵呵笑起来:“我谢谢你这次没说送终!”,他看着她手里的红袋子,解释道,“有件事你说对了,这确实是传家宝。”
黎今颖:……
总觉得更加烫手了。
“这是我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让我留给未来的女儿或是媳妇,结果我是个不孝子,无妻无女这么多年。”
黎今颖默默听。
她听说过,巫医生母亲出身地主家庭,在当地算是小首富,曾经在抗战时期还为彼时的新四军捐过军费,后来死于大轰炸。巫医生随舅舅逃到大后方,才勉强活了下来,他也借此国仇家恨之心参军。
“金婷结婚的时候,我也给过她,她不收。”
巫医生回忆起他的第一个真传女弟子。
十多年前他无法理解金婷选择高校,回归家庭的举措。十多年后,他又从这位女弟子手里抢来了另一个极端,眼里似乎永远都闪烁着手术的火焰,以至于需要他这个做师者的偶尔提点。
“金婷说她半途而废,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师门,不愿意收,让我留给未来真正的真传。”
巫医生说完,眼角的皱纹夹成一束。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黎今颖的肩膀:“我老了,遇不到下一个真传了,你要是也不收,我只能带到地下去给咯。”
“收收收,我天天戴。”
“可不准因为结婚就跟着聂浚北跑了,收了我的传家宝,就得在师门扎根啊!”
黎今颖擦掉眼角的眼泪。
她往前半步,一把抱住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抽抽鼻子:“肯定啊,我还等着师父您封院士的那天,我跟着蹭蹭光呢,到时候我天天在医院横着走,见人就说我是巫院士的亲传弟子。”
“你这闺女!”
巫医生用手指点了以下她的额头。
他不忘多嘴一句:“东西收好啊,要是弄丢了,只能去地下给你姑奶奶磕头了。”
黎今颖锁好抽屉,跟在巫医生身后,一路有说有笑往手术区走去。
这恐怕也是他们师徒二人在她休假前的最后一场大型手术。
*
两天后,火车站。
年关前的火车站简直人挤人,挑着麻袋的,提着编织袋的,左右手各一个奶娃娃的,一群人将月台外的候车区挤得乌泱泱一片。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停在火车站对面。
得知黎今颖要请假回老家,巫医生作为娘家人的一份子,派出自己的司机送徒弟到火车站,生怕徒弟在沿途又出什么幺蛾子,最终推迟她回医院的时间。
“黎医生,到了。”
开车的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的方脸男人,他跟在巫医生身边多年。对于黎今颖他们来说,他是师者是救人造浮屠的巫医生。但对于司机来说,他首先是听其号令的巫将军。
司机放下手刹,转头就要来帮黎今颖拿行李。
他是巫将军的手下,自然认识这位跟在将军身边的亲传弟子。
司机认为他的运气一直不错,当兵的第一天就入了警卫连,之后蹭同乡的光去了驾车学校,刚一毕业就遇上第一批司机分配。
他比同乡运气好。
同乡学的是大卡车,由于驾驶技术好,培训结束前就已经定下去兵团开食堂运输车的好差事。
当时他还羡慕过同乡。毕竟,他们一同学习大卡车,最后他却被老教练调去学轿车,同级的学员们私下还嘲笑他是“降级”。
直到他得知自己的分配去向——给将军开车。
那一刻,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学员们终于闭上了嘴,连同乡都对他露出艳羡的目光,称他的运气花在了该花的地方,跟了一个好上司。
他起初还担心过,会不会是这个“巫将军”不太好伺候,才愿意征用他这样的初生牛犊。他起初开车时兢兢业业,生怕一个不小心弄得将军生气。
后来,开了一年、两年、五年……他渐渐发现,巫将军并不爱用车——除去军队外的会议需求,其余时候他几乎住在部队医院里。
同时,他还发现巫将军很好说话。当注意到他总是彻夜停车在医院等待时,巫将军告诉他,以后按照正常时间上下班,有需求会给他宿舍打电话。
司机也发现巫将军从来不会滥用职权,有点书生的“傻气”,不会摆官腔。但巫将军并非不会。两年前,司机的妻子患上子宫肌瘤,他愁得在车上悄悄抹泪,还是被巫将军察觉到,私下替他安排好了床位、门诊以及最好的医生。
今天,是司机第一次为将军以外的人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