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我们就站在这里,不进去。
——老三这孩子命苦啊,他个傻孩子,人怎么能堵得住窜到天上去的水柱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群众开始为屋内的小孩祈祷。
他们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垂着脑袋默默念叨着什么,还有的甚至开始朝着远处看不见的海岸线求神拜佛。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像是纠结了许久似的,当着众人正低头安静祈祷的时机,问出他心中不恰当的疑惑:“两个女大夫行不行?医生,为什么不是您和那位男同志去做手术啊?”
人群中,有两三人也跟着附和:
——是啊,她们能行吗?
——我看那个瘦一点的姑娘看着白白净净的,能靠谱吗?还有另外那个,好像一直就在哄孩子。
——对啊?我听说那个医生两天没合眼了,交给她真的能放心吗?会不会睡着啊……
骨科男医生被堵得有些无语。
他能理解村民乡亲们着急的心情,还是耐着性子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给众人解释:“黎医生是我们医院最优秀的普外科医生,别看她年轻,少年天才,平时哪怕我想找关系插队排她的号手术,少说都得排两个月,这次是因为救灾任务,才临时调过来。”
为首质疑的几人顿时明白了。
排号难,那一定是好医生。
其中一人不听见石头落地不死心,又继续追问:“那另外那个呢?”
骨科男医生笑得更甚了:“那位王医生是我们医院的儿科之星,她们俩是同学。其实,儿科比外科还要复杂,甚至可以说,像王医生那样全能的儿科医生,全国都找不到多少。”
刚才还不放心的老头似乎是明白了,又接着问:“那她比那个天才黎医生还厉害?”
骨科男医生愣了愣,认真想了想,按照重要性而言,确实也没毛病:“也算是吧。”
这群人总算是放心了。
屋外终于安静下来。
不过,他们丝毫没反应过来木门隔音差,屋内的两人将这段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黎今颖手指有条不紊,突然冒出来一句:“骨科那大哥在追你吧。”
口罩下,王如霞嘴都张大了:“你怎么知道?就因为他说我比你还牛?”
黎今颖笑笑不说话,手上继续探视野。
少年的脾脏果然已经撕裂破碎,需要她现场立即进行修补。然而,他腹腔内积血严重,脾脏又变得肿大,操作视野很难入手。
“血已经挂好了,但我怕这里的环境无法应对大出血。”
王如霞已经看出这场手术的难点。
一旦脾蒂撕裂,即便她们备好了充足的血包,少年的身体也不一定承受得住大出血。
这时,门外再次传来群众们的叽喳声。
王如霞皱着眉转过头,她知道现在是视野关键时刻,黎今颖只有这一次机会,绝对不能出错。
“我让他们小声点……”
王如霞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不知道是哪位壮汉,突然大吼一声。
“什么?突击队的同志被水冲走了?!”
黎今颖的手顿了一秒。
她眨眨眼睛,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短短一秒钟,屋内屋外的人都反应了过来。
屋外,骨科男医生知道黎今颖的未婚夫就在突击队,他连忙制止还想讨论的群众,强行将众人赶到了十米远的雨棚下。
屋内,王如霞注意到黎今颖顿了一瞬间。
她连忙出声:“颖颖,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你还坚持得住吗?需不需要我来接手?”
黎今颖头也没抬,眼神始终牢牢抓在少年的腹腔上,轻声道:“纱布,我要把位置垫出来。”
“好”,王如霞心中了然,不再多嘴。
纱布垫填,暴露视野。
黎今颖屏住气,小心翼翼拖出脾脏,全神贯注寻找裂口。
十秒钟后,她终于摸到了位置。
“找到了。”
*
手术结束,黎今颖走出木门,摘下口罩。
不知道是她在室内呆了两个多小时的原因还是错觉,她抬头看了一眼,暴雨似乎是渐渐小了,天幕隐约能看清太阳的轮廓。
老伍和那两位年轻人飞奔过来,还未张口询问,就听见黎今颖温柔的声音。
“血止住了,没有大出血,修复术很成功,不过他因为腹腔内出血的缘故,现在很虚弱,需要观察一阵子,王医生会全程陪护,所以暂时不能让你们探视。”
她耐着性子说完。
松了口气。
三个年轻人听完,为首的老伍直接上前抱住她,随后另外两位也跟着抱上来。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横流的眼泪。
“谢谢你,医生姐姐!”
“谢谢姐姐,呜呜呜呜”
黎今颖正想问,刚才他们提到的“被水冲走”,音节都还未脱出口,下一秒就昏了过去。
她直直倒在了老伍的肩膀上。
十六岁年轻人眼睛都被吓得瞪圆,他大声疾呼:“救……救救医生姐姐!她……她好像没气了……”
第96章 苏醒
黎今颖醒来时, 映入眼帘的是正在给她测体温的王如霞。
“头疼……聂浚北呢?”
她记得昏倒的事情,自然也记得堤坝处有突击队队员被冲走的事实。
王如霞从她嘴里取出体温计,一边看水银读数, 一边用下巴指了指门外:“去帮群众清扫战场了,台风停了,门口那堆钢材砖材总得处理。”
“我什么情况?”
黎今颖用手肘撑住上半身坐起来, 说完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扁桃体像是在冒烟。
她用手背探了探额头的体温,得出结论:“急性感染?应该没事,给我开的什么药。”
王如霞摇头:“原本骨科那小子说要给你开静脉注射, 先给你打点青霉素下去, 我没敢给, 怕你醒来骂我说多此一举。”
“还是你懂我”, 黎今颖强撑着嘴角笑笑,“没事,烧的不高吧,我活动一下就行。”
王如霞放好体温计,还有功夫嘲笑她两句:“那可不,同行是最难缠的病人……诶!你干嘛呢!黎今颖同志,请你别乱动。”
黎今颖刚刚放到地上的脚丫子迅速缩回去。
她无语道:“王医生,发烧感染而已, 不至于不能下地板吧?又不是什么大病。”
她想去远远看一眼病人情况,毕竟当时她给家属交代完术中情况后,连缝合都没来得及回看, 就昏倒在地。
王如霞很敏感。
她替黎今颖把被子搭好, 还指了指周围堆积的医疗器材, 看得出来这间屋是他们医疗队的临时仓储中心。
王如霞:“你别乱动啊,我专门把你挪到没人的床位来, 就是怕你身上还有别的病菌!老大很好,术后体征一切正常,他那几个兄弟一直轮班守着他,放心吧。”
噼里啪啦说完一通。
黎今颖这下听懂了。
搞半天不是心疼她,而是担心她身上的细菌传染到刚刚开过刀的少年人身上。
黎今颖又想开口问问聂浚北的事情,音节还没从喉咙里钻出来,就被王如霞掐断。
“等着,我给你开点药,再找个能治得住你的人来,再说一遍没有医嘱不准乱跑。”
黎今颖:……
医疗队的临时仓储点是村委干部的客厅,离驻扎点只有五十米不到的距离。
王如霞走出门,开口就朝着远处正在帮村民们抬树根的男人喊:“聂营,颖颖醒了!”
台风结束后,村里不少树都连根拔起,还有几棵上百年的老树被拦腰斩断,路面还残留着些许积水,水流尽后露出盘积在四处的淤泥,加上散落在四处的钢材、石材,村里堪称一片狼藉。
不过,并不代表一切都是糟糕的。
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放晴,堤坝成功抢修,挺过了一天一夜的大暴雨,村民们劫后余生,手上虽然忙活得恨不得把自己拆成四块来用,脸上却终于能露出一丝松懈。
聂浚北和几位少年一同将拦在路中央的树干搬走,他直起身,两步并做一步,快步冲向房间。
他身后,那群少年人开始悄悄讨论。
——医生姐姐醒了,她强撑着给我们大哥做的手术,大哥差点就没命了,我们得报答她!
——肯定啊,我听那个寡瘦的医生说,幸亏漂亮姐姐在基地,不然他们都救不了。
——我听老伍说,当时医生姐姐走出门就一脸难受样,都是给他说完大哥手术的情况才晕的。
——那更得好好报答,大哥现在人还是迷糊的,他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我们得帮他操办。
少年们叽叽喳喳,手上的活丝毫没松懈。
好在,他们终于得出统一结论。
临时病房内。
王如霞把药递给黎今颖,还顺给她一瓶矿泉水,然后回头朝着刚进门的聂浚北嘱咐道:“监督她吃完药,半小时后,我来检查了体征才能出院。”
放完话,王如霞替他们关上了门。
黎今颖看着聂浚北朝她走近。
明明两人一直在同一地,却要等到抢险任务已经进行到末尾打扫时,才得以寻出时间见上一面。
“药吃了吗?”
聂浚北坐到她的床侧,摊开她搭在床边的手,检查她的手心:“不舒服为什么要硬……”
话音未落。
黎今颖主动攀上他的脖颈,靠在他的肩头。
她不断缩紧臂膀的力气,几乎把整个人黏在他脏兮兮的训练服上,声音哽咽:“我还以为你被水冲走了。”
“……我不是好好的吗?”,聂浚北感受到她一副要胶粘的意图,他喉头一滚,即便不舍,也强忍着想要把她拉开,“衣服脏,在外面沾得全是泥。”
“那你把衣服脱了。”
黎今颖现在完全不想讲道理,明是非。
聂浚北:……
他虽然很想,但也不能这么闹。
聂浚北试图给她打理智牌:“你生着病一会儿又沾上细菌什么的,你别……”
黎今颖抱着他不撒手:“我是医生你是医生?”
聂浚北:……
行,就是要撒娇哄哄嘛。
聂浚北放弃了挣扎,犹豫半晌后,用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黎今颖趴在他的肩头,发烧时,人的意识总是要迟缓一些,她说了许多平常绝对不会开口的话。
她絮絮叨叨地讲。
聂浚北就不疾不徐地答。
“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在做手术,不能问也不敢问,是你受伤了?还是谁受伤了?”
聂浚北想起当时的状况,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转告:“往上装沙袋的时候遇到了意外,我运气好,冲出去不到百米就有棵树。”
黎今颖默了半晌,紧追不舍:“受伤了吗?别想瞒住我,等回去我就把你带到急诊室扒完看。”
聂浚北听见这句又像威胁又像调情的话,哭笑不得:“那我现在应该做一只嘴硬的鸭子,以退为进,给黎医生一个把我扒光的机会?”
“你还笑!老实交代!”
聂浚北知道瞒不过她,只能老实交代:“腰上划了道口子,其他都是小伤,养养就好了。”
黎今颖心领神会。
聂浚北嘴里的伤情需要二次翻译:
一道口子=差点出人命,肯定会留疤
其他小伤=不会出人命,但有可能留疤
黎今颖趴在他的肩头,犹豫许久,颤巍巍说出那句一直压在她心口的话:“有时候,我特别害怕你回来时,我拿到手的,是一面旗帜和黑白相片。”
聂浚北听出她的哭腔,深吸一口气后,低声宽慰:“不会的,别想太多。”
黎今颖继续说,声音颤抖:“浚北,我这双手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回来一个死人。”
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眼泪瞬间涌出,一滴滴泪珠无尽诉说着她的心神不安,她的牵肠挂肚。
聂浚北揉揉她的脑袋,一遍又一遍重复,他一定每次都会平平安安出现在她身边。
隔了几分钟,黎今颖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偶尔抽噎的薄背,透露出她还未平静的情绪。
“漂亮精不哭了,给你个礼物。”
黎今颖抽抽鼻涕,缩回身子,望着他的脸,哑着嗓子问:“什么?”
紧接着,她看见聂浚北从随身的裤兜中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原本应该在那天先给你的,没想到会临时来这里抢险”,聂浚北取出戒指,轻巧戴在她的手指中央,嘴唇开合许久,像是在犹豫什么。
“你什么意思?后悔了?”
黎今颖发着烧,眼睛又没瞎,看出来他不对劲,直言直语问出心中所想。
聂浚北苦笑。
他漆黑的眼眸中,仿佛镌刻进无数的爱意,却又突然闪过一丝暗淡无光。
“……我不想耽误你去公派进修。”
缠在他喉头的话,最终还是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