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欢喜有人愁。
国庆节前,公社学校的谢书记私下找到肖蓉谈话,坦诚道:“明年年初,我就到了退休年纪。这些年学校里大小事务你都在第一线,我和其他领导、老师、同学都看在眼里,推荐信我已经递交给教育委员会了,以后啊,学校就交给你了。”
肖蓉还想推辞。
谢书记握住她的手,指了指办公室墙上的红字:“这是人民的选择,你要加油。”
肖蓉凝噎,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谢书记慈祥道:“要带好孩子们啊,肖书记。”
又是一个秋天。
肖蓉得知自己要升任书记后没多久,一家三口还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去国营搓一顿呢,月底报纸一到,收音机打开,又是一个重磅消息。
——暂停近十年的高考恢复了。
——就在这个十二月开考。
黎志兴在卫生院工作十多年,除了当初女儿找回来时,暂离了两天岗位,还从未有过出格之举,甚至连女儿到了自己单位上,也没有主动寻她单独说过话、做过事。
就在宣布高考恢复的这一天,黎志兴前脚看完报纸,下一秒就冲出了院长办公室。
他穿过楼层,来到底楼的文书办公室,第一次主动朝同事问起:“小黎同志呢?我找她有事。”
文员大姐指了指外面:“在花园呢。”
黎志兴道谢,健步如飞,迈步来到他亲自带领施工队修筑的小花园。
周围群众很少在这个时间看见他,纷纷举起手,热情地招呼。
——黎书记早啊,今天怎么想到来散步?
——黎书记,替我恭喜肖老师啊~
——黎书记在找人吗?找谁?
黎今颖正在摸鱼散步,一回头就撞见老父亲那张激动到有些微红的脸,吓得她语无伦次:“爸……黎书记,上午好,我……我就走走,刚好工作处理完了,锻炼锻炼。”
黎志兴冲到她面前,上手扶住女儿的肩膀,小声喊道:“高考恢复了!”
黎今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她没有激动得跳起来,也没有热泪盈眶,而是顺着老父亲的动作,伸出左右手,双手合十,语气笃定又诚恳。
黎今颖:“那我给家里考个状元回来!”
第58章 高考(二合一)
西伯利亚的冬风穿过高原, 掠过山脊与草地,卷到龙岗县时,还顺便送来了一场初雪。
十年停滞, 高考恢复的消息传出后,黎今颖才发现她之前太低估群众对于知识的热情。
如今整个龙岗,从中学到厂房, 从城镇到乡下,到处都可以见到捧书学习的年轻人。消息传开那日,这群人就已经把县城书店里的各式书本一抢而空, 连白话小说都没放过。
卫生院就更夸张了。
黎今颖原本还担心带书去抽时间看会显得太特立独行, 没想到她一进大门, 连保安亭的三十岁大哥都在备考。
她问:“同志, 你也准备高考啊?”
保安亭大哥:“对啊,我以前理化成绩还是我们村的头名呢!总得试试吧,你也考?”
黎今颖点头:“对啊,我等了好多年了。”
保安亭大哥一听,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态,肯定似的点了两下脑袋:“我也是!黎同志,共勉啊!”
黎今颖哈哈笑:“共勉,共勉。”
中午休息时, 办公室几位备考的年轻人也不打牌不下棋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板凳上看书的、算数学题的、背计算公式的。
有时候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婶来了, 都要跟着黎今颖一起, 看看诗词, 看看语录,一同在消毒水的味道中, 构思作文题目。
到了十一月底,这股欣欣向学的风气达到了最巅峰。白天年轻人们深扎根在岗位上,一到吃饭和下班时间,食堂里、公车上、路牙子边,全是埋头啃书皮的,抓紧一切时间学习,连街上聊天都呈现出学术化倾向。
路人A:“你数学看了吗?我没买到《代数》那本书,以前的教材早就被我爹拿去当擦脚布了。”
路人B:“我有啊!那你能不能借我我本《数理化》,太贵了,我买不了,这个月工资都已经全砸书里去了,有点紧。”
路人C:“同志!你们都看了理化啊,我这里有道题和工友琢磨好多天了,能不能指点一下?”
路人A和B:“来来来,不要急,一起解决!”
黎今颖自诩是龙岗第一卷 王。
——毕竟,她从穿越过来就在备考,可以说是霍霍磨刀近十年,她不相信有人比她更持久。
但是,当她真正亲眼见证龙岗年轻人们的学习热情后,她还是有点慌的。
有时候十点看完书准备睡觉,她都有种大家现在往死里卷,早睡是不是还不够努力的错觉?
黎今颖在这种“要不要再看一页”和“准备了那么多年了现在应该保留体力”的极端中间纠结了一个月后,十二月的日历撕下第一页。
到了十二月,黎今颖就逐渐进入老僧入定的阶段——该看的都看了,剩余的交给时间和运气。
她恢复到往常的均匀作息:七点起,十点睡,中午吃完食堂,去散步半小时,晚上回家前再骑车半小时放松,另外周末再去看次电影。
肖蓉见到她这个状态,最初很忧心,以为女儿在大决战的前夜放弃了。
黎今颖给她解释:“放心吧,心里有数。”
无奈,肖蓉和黎志兴也只能选择相信。
——考试是女儿在考,他们急也没用。
夫妻两人为了转移焦虑,就开始抱着报考宣传单上的招生学校研究,瞧瞧女儿报哪个大学合适。
肖蓉推荐她去省城:“读省医科大嘛,你爸说那边刚来了几个新教授,实力不错,未来也能分配到省城医院,而且离家近。”
黎志兴持反对意见:“医生太辛苦了,要不去省城师范吧,咱女儿又漂亮又用功,应该把这份能力发扬到祖国的下一代啊!”
俩人聊了好几个晚上,中间甚至互相吵了起来,最后才在开考前一周,得知了女儿的想法。
黎今颖告诉他们:“我要去军医大。”
肖蓉是懵的。
黎志兴反应过来,问:“西部那个?”
黎今颖摇头:“沿海的,海军。”
于是,老父亲老母亲又逮着她,劝了一晚上,希望宠在手上的独生闺女再思量思量。
他们俩用的理由五花八门。
——你这小胳膊小腿参什么军啊?
——就是,颖颖啊,军医也是军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吧,那也是要按照军令和部队管理的啊!
——你爸当过兵,打过仗,当然知道军人是很光荣的,但是……咱们真的不能考虑一下别的吗?
——医生也不是只有部队里才有啊!
黎今颖见到他们这样,又哭又笑。
她只能暂时放下书本,告诉父母她思考多年的想法:“爸,妈,我不是一时兴起,我从小就想做医生,当年婉笙阿姨留书给我,就已经有想法了”,她指了指放在书架上的外文书,“这些书我看完了一大半,其中提到的很多治疗手段,是无法依靠现在的设备、人力、技术来完成的,我们与世界的鸿沟超乎想象。而现在,只有军医大有最前沿的科技与教授,所以我一定要去。如果今年没考上,那我明年再考,后年再考,直到我可以去为止。”
肖蓉与黎志兴伫立在门口,沉默良久。
黎今颖很少在他们面前如此严肃。大多数时间,她都扮演着乖乖嗲妹的形象,撒娇、卖萌、讨人欢心,绝对是一百分的甜心女儿。
隔了半晌,黎志兴转头看向妻子。
肖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她红了鼻子,眼眶周围隐约有骄傲的泪水。
黎志兴明白她的意思,也有些禁不住落泪。
两人相视一笑。
肖蓉抹完眼泪,郑重道;“不愧是我闺女!那就去!我们全家都为你光荣。”
黎今颖起身给了二老一个拥抱。
肖蓉适应地很快,迅速就为女儿加码:“既然要考军医大学,那你现在只读书不行啊,孩子他爹?”
黎志兴举起右手,敬礼:“在呢。”
肖蓉刚当上学校的代理书记,手正热着,立马给黎今颖安排的明明白白:“明天早上开始,监督颖颖做体能训练吧,别到时候文化分过了,身体素质过不了,那就笑掉大牙了。”
黎志兴配合老婆做了个稍息步:“得嘞!”
黎今颖笑容凝固。
刚刚还沉浸在感动中的劲儿缩了回去。
只剩下瑟瑟发抖。
*
隔了两日,肖蓉下班后在商业街采购。
这两天黎今颖练肌肉和体能,需要一身经造经脏的运动衫,她就来成衣铺子找裁缝做。
结果,刚好就在这里碰到老熟人。
——陈玉茹。
肖蓉原本没认出来是她。
毕竟,从前陈玉茹的打扮是土里土气的农家女,身上总是留着一股鸡粪味。可眼前的女人虽然依旧土气,却穿着供销社才有的商品成衣。
陈玉茹见到肖蓉,反而凑上来主动打招呼。
她去年从曾家手里敲诈了不少现金,平日里又总是去找雅梅要点小零钱,最近正欢喜挥霍呢。
田,她早就不种了,全部丢给儿子。今年开始,儿子也不种地了,整天在家睡大觉。陈玉茹就把地偷偷包给隔壁张婶,报酬是两石大米。
陈玉茹心里得意着呢。
她觉得自己现在是半个城里人了,女儿嫁得好,女婿又是省城人,虽然去年曾家出了事,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瞧见衣着朴素的肖蓉,嗤笑一声。
——混得不咋样啊,蓉姐~
——从前都是自己扬起脑袋,才能看见蓉姐的半个下巴,如今也轮到自己来低看别人了。
陈玉茹上前,亲昵招呼:“蓉姐,做衣服呢?怎么做一套这么素的,多寒掺啊!”
肖蓉正选料子呢,用手摸了摸,看哪块布料最适合运动,最好是出汗也不黏糊。
她被尖锐的声音吓一跳,一回头,辨认许久,才认出这人是谁:“呵呵,是你啊?”
应付完,肖蓉又回头继续挑。
到底是棉布的好,还是薄针织的好……
陈玉茹见自己被敷衍,鼻孔都在出粗气。她今天就硬要和肖蓉尬聊,从熟人身上尝到优越感。
陈玉茹扯了一匹粉红夹深绿的花布,故作大气地让裁缝量几尺,称:“多给我做几件,我给我外孙女做的,多塞点儿棉花哦!哎呀,孩子现在大了,以前在省城待惯了,去年刚回龙岗,怕冷~”
裁缝接过,问:“你外孙女穿多大的鞋啊?我看着比例裁,别浪费了。”
陈玉茹愣在原地。
肖蓉低着头挑料子,忍笑。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爱装。
陈玉茹见没面子,就凶了裁缝一句:“孩子长那么快,我哪儿知道!看着做吧,票和钱又不会少你的,真的是……”
裁缝无语,翻了她一个白眼。
陈玉茹又选了几块花布,审美非常专一,眼皮子都不太抬,斜着鼻孔说:“这几块给我裁件花裙子,我留着过年穿。”
她看向肖蓉手里朴素的灰布,歪了歪嘴巴:“我现在身段保持的不错,过年过节就是该穿花哨些,等人老了就只能穿灰啊黑啊这些咯!”
肖蓉不搭理她。
裁缝也不搭理她,埋头算账收钱。
陈玉茹咬着牙付完账,还不走。
她这两年靠着更泼皮与更无赖,从吴清月那个暴脾气身上敲来不少钱。
这些成功案例都指向一个道理:
——打蛇打七寸。
陈玉茹知道肖蓉最在意的就是她那个傻子女儿黎今颖,于是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说:“我们家闺女嫁得好呀,你说那些城里姑娘,就没这个命了,有些要是被退过婚,就更不知道未来该如何收场了,哎——没有人愿意娶一个不要的货色,你说是吧,蓉姐?”
肖蓉还是不搭理。
陈玉茹急了,直接把脸伸到肖蓉对面,急吼吼地问:“蓉姐!你家闺女最近在忙啥呢?嫁出去了吗?年纪也有点儿大了吧。”
肖蓉睨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答:“忙着上班,没嫁呢,才十九岁急什么。”
陈玉茹终于得到回应,兴奋地眼皮子都要翻到天上去了,继续接话:“我十九岁的时候都已经生了成磊了,女人还是尽早生才好,不然像我们雅梅,受了不少罪啊,还好去得起大医院。”
肖蓉嘴角微微抽搐,不想理。
陈玉茹自顾自的说:“女人啊,没必要读太多书。你看看,最近整个县城都在闹那个什么高考,考了又有什么用?你看我们雅梅,当年工农兵的好苗子啊,没去耽误那几年,现在过得多好啊!”
肖蓉选好料,温声和裁缝交代:“帮我做成贴身的,给我闺女穿,舒服最重要。”
陈玉茹越说越起劲儿:“诶,蓉姐,你们家闺女不会也在准备那个什么高考吧?很难的!”,她看向正在量尺的裁缝大姐,装作分享的模样,“你不知道吧,他们家闺女以前高烧三天不退,医生以为烧到脑子变傻妞,还好运气好。你们啊,就别让她去霍霍什么高考了,考不上的,别浪费女人最好的这两年,趁她还有点儿姿色赶紧嫁出去!”
裁缝算好账,报了个数。
肖蓉从包里拿出票和钱,付款走人。
陈玉茹背着柜台,还在说:“……今颖那模样城里肯定不缺追求对象,你们就找个踏实的,条件好的,收完聘礼彩礼坐享其成,不好吗?否则啊,也不至于,在这里买些灰不溜秋不值钱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