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成磊也等够了。
他原本还欣喜站在门口,等着和妹夫来一个拥抱,提前打好关系,趁早回归厂子。
可现在已经距离约定时间过去了一个多钟头,妹夫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雅梅坐在客厅,旁边的茶水已经被她喝白了味道,水位也见了底。
她一脸烦躁,不耐烦道:“我不知道!”
陈玉茹本就火气重,见女儿这个态度,她也不顾儿子还在场,张嘴就乱骂。
她吼道:“你不知道?他是你丈夫,你怎么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教你那些功夫你有没有用心学,是不是你没把他给伺候好?”
雅梅脸立马就黄了。
连带着身子也一起佝偻。
她斜着眼,看向平时瞧不起她的哥哥,心里暗自祈祷,希望肖成磊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可惜,肖成磊是个不学无术的主,种田干活他不行,这些邪门歪道他倒是门儿清。
听见母亲的话,肖成磊脸上一阵嫌弃。
他再次瞧向她时,眉眼间揶揄的表情仿佛在打量一件不值钱的货物,而非是一母同胞的妹妹。
陈玉茹可不管这些。
她刚才腆着脸在外哄了接近一小时的乡亲,现在一肚子气正愁没处撒。
她继续阴阳:“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不值钱的货!要不是你拴不住男人,彩礼怎么会只有二十块钱?我可听说他们家交罚款都是随随便便凑齐了几百,怎么讨个媳妇就只有二十了?”
陈玉茹从兜里掏出那两张连红包都没有包过的二十元现金,丢在雅梅脸上:“跟打发叫花子似的!”,扔完钱,她又觉得不畅快,发疯喊道:“等你嫁过去,明年回门过年的时候必须给我拿回两百块!一分钱也不能少。”
雅梅怀着孕,脾气本来就有些不受控制。
她转过头,怒道:“我上哪儿给你骗两百?你别太过分,这二十块钱你不要是吧?”,雅梅弯腰,从地上捡起,“不要?”
她朝着肖成磊招招手,报复似的弯唇一笑,把手里折成一团的现金塞给刚才还在嘲笑她的哥哥。
雅梅:“妈不要,给你了。”
肖成磊嘿嘿笑了两声。
天上掉下来的钱?怎么能不要呢!
他正准备把钱塞进裤兜,就被母亲一把抢了过去,连温度都还没来得及感受。
陈玉茹白了他一眼:“滚!”
肖成磊伸手就去抢:“雅梅给我的,还我!你不是不要吗?我看得上,给我。”
陈玉茹不理他们,揣着钱回了里屋。
她也不招呼乡亲了,爱咋咋吧。
反正二十块钱到手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的现金呢!
见母亲不管自己了,雅梅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肩膀放松下来,瘫在炕上。
肖成磊还在一旁,问:“妹夫到底来不来?”
雅梅冷笑一声。
肖成磊没懂,追问:“你别笑啊,来不来啊?不来的话,我把衣服换了,勒得慌。”
雅梅看向窗外。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算是把曾鸿望这个人的性格摸清楚了,也知道为什么他拖着时间不来。
——曾鸿望欺软怕硬。
他现在啊,见到她们家是被动地位,报复心上来了,特意卡着时间让她丢脸呢。
假使现在是雅梅占了上风,恐怕曾鸿望早就像在钢厂似的,屁滚尿流就过来了,都用不着催促。
至于为什么雅梅笃定他会来。
因为她清楚,曾鸿望对工农兵大学生资格的事情看得极重,曾家也承担不起她去实名制举报的后果。所以无论如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曾鸿望都一定要拿到名额,确保求学之路全程顺畅。
半晌,她给了肖成磊肯定的答案。
雅梅:“他会迟到,但会来。”
果不其然。
在迟到接近两小时后,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货车开到了肖家门口。
货车刹车急,卷起地上一层污沙。
还在围观看热闹的乡亲们来了兴致,纷纷张望脑袋,扭头看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讲是轿车吗?这是轿车?
——我就说陈玉茹在吹牛吧?这一看就是拉货的老卡车,你看后面还堆着麻袋呢!
——肖家闺女坐哪儿啊?总不能坐麻袋旁边吧?她受得了这一路颠簸吗?
——她这婆家,以后的日子不好处啊……
见有车来,肖家三人立马打开门。
很快,为首的陈玉茹和肖成磊就愣住了。
他们也没弄明白,说好的黑色小轿车,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公社拉货拉猪肉的敞篷大卡?
肖雅梅走在最后面,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卡车,心中已经明白——这是曾家给她的教训。
陈玉茹还在硬气,朝着乡亲们喊:“你们以为小轿车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呀?都说了要看路况,咱们村外面那条路,走不了的~”
乡亲们笑成一团。
当然,不是和气生财的笑,而是在笑她。
陈玉茹见没用,回头就朝着女儿瞪了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瞧瞧你的厉害婆家,下马威都下到家门口了,脸都丢尽了!
肖成磊急着和妹夫碰头,还惦记着让亲家给他安排一官半职呢,小跑两步来到货车前面。
他伸脖子一看,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大叔。
副驾驶上,没有人。
——人呢?
肖成磊又跑到后面的敞篷,全是麻袋,别说是活人了,连尸体的位置都没有。
乡亲们也发现了,新郎官没来啊!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笑声叠加在一起,都快把肖家老宅的屋顶给掀翻了。
——新郎没来算几个道理?
——你家闺女嫁出去的时候,新郎官骨折了一条腿,也跑来接亲了不是吗?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肖家姑娘能干又漂亮,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婿?
——还指不定谁欺负谁呢,我看啊,就是她在强求!切,自作自受。
肖雅梅站在自家门口。
她低下脑袋,就能看到自己左胸位置别着的一朵红色小花,那是新娘出嫁时讨吉祥的寓意。
她伸手摸了摸花,又把手顺着往下探,放在了小腹上,最终抿出一个苦笑。
吉时已过,太阳指到正上方。
阳光打在她脸上,能把一切都照亮。
肖雅梅吸了口气,戴上微笑的面具。
——这么多人在,我不能哭。
货车司机下了车,“啪——”的一声关上车门,下来点了支烟,也不顾肖雅梅怀着孕。
他吸了口,仰头问:“走吗?”
肖雅梅假笑,指了指旁边:“借一步?”
货车司机觉得她多此一举,但他是拿钱办事儿的人,也只能照做。
两人往人少的地方走了两步。
这里抬头有屋檐,阳光照不进来,秋季阴气重,竟让人有些隐隐发凉。
肖雅梅先一步问:“他人呢?”
货车司机啄了一口烟,朝旁边吐:“没来啊。”
肖雅梅追问:“什么意思?”
货车司机扔掉烟头,踩了两脚。
他一脸不耐烦:“吴清月是你婆婆吧,她雇我来的,吩咐的时候曾鸿望也在旁边,也是他的意思。”
肖雅梅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货车司机转头,用手指了指停靠在一旁的货车,语气轻蔑:“他们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坐后面麻袋里,要么,留在这里,反正曾鸿望马上就去省城读书了,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跃龙门,看你。”
说完,他就要回车里等。
肖雅梅叫住他,急了:“等一下,我怀着孕呢?怎么坐后面?他疯了?”
货车司机耸耸肩:“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他指了指后面麻袋,“我开车技术你放心,你看,有一个横倒过去的吗?就看你敢不敢咯。”
他哼着口哨小曲,搓搓手上了车。
肖雅梅杵在原地。
忽然刮来一阵刺冷的阴风,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还下意识地护住肚子。
远处,陈玉茹还插着腰和看热闹的人争论,她声音尖锐,吵得人耳朵疼。
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与货车不耐烦的“嘟嘟”喇叭声交杂在一起,现场混乱又嘈杂。
屋檐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肖雅梅脸上划过一行晶莹的清泪。
——她后悔了,可她不能回头。
货车司机最后一次催促:“走不走?”
他的声音夹杂着一股玩弄取笑的意味。
村民们也顺着司机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大多挂着看笑话的神情。
阴影内走出一人。
肖雅梅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货车背后的扶手,一个踏步上了敞篷,挤在一堆麻袋里。
她脸上挂着笑意,一手扶着车壁掌控平衡,一手护住肚子保护自己不往后栽倒。
敞篷的苫布下。
她笑得极其热烈,连嘴唇都快要黏在牙床上:“我坐好了,咱们走吧!”
第57章 丁巳蛇年(二合一)
得益于其与生俱来的消逝属性, 秋天总是要比另外三个季节更快一些。
蝉鸣声弱了,清晨露气一日比一日重,家属院门口的落叶越积越深。回头一望, 门前的樟树叶已经黄透了。
时间来到金秋十月。
龙岗位置靠北,气候凉得快,黎今颖下班后推着自行车回来, 熟练地将车轴与家属院车库的铁杆锁在一起。她把包从车篮取出,拢了拢外套。
“有点冷了,是吧?”, 排在后面等待锁车的陈医生朝她寒暄, “多穿一点, 女人不能着凉的。”
黎今颖笑着道了声谢, 把妇科医生的话咽进脑子里,牢牢记住。
她走向楼道,靠在右侧往上走。
往常,家属院的楼道总是安静的,她下脚重,走两步就能听见鞋底传来的回声。
可今日不同,她听不见回音,耳朵里全是各家吵吵闹闹的讨论声, 甚至还有一两声尖叫。
黎今颖加快脚步,蹬蹬蹬上楼。
刚一到二楼,她就撞见麻醉科大婶抱着收音机出门, 差点和她迎面碰了个额头。大婶哭得昏天黑地, 嘴里嚎着听不懂的话, 站都站不稳。
旁边一群邻居过来帮忙,肖蓉也在其中。
黎今颖赶忙问:“怎么了这是?”
肖蓉隔着几个身位张张嘴, 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浑浊,听不清楚音节。
黎今颖人是懵的:“啊?”
大婶手里抱着的收音机还在播报,在拉扯过程中,音量键被误触,电台播报员的播音腔越来越清晰,足以让整个楼梯间的人听清楚。
电台播音员:“……帮派势力已被彻底粉碎,实现了党和人民的共同意愿,是党和人民长期斗争的结果,是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
黎今颖心脏扑通扑通跳。
她的记忆拼图渐渐变得清晰。
——巨变来临了。
家属院传来一阵又一阵欢呼。
街上的群众同样沉浸在喜悦之中,不少临街的商铺已经拿出锣和鼓敲上,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
邻居们把刚才情绪激动的麻醉科大婶扶起来,有人也被她的情绪影响,掏出手帕默默抹泪。
大婶抱着收音机,涕泗横流:“终于啊!终于我能在我活着的这天见到他了啊……”
黎今颖绕过人群,回到家。
她脱下穿在外面的薄线衣,扭头问:“那大婶儿啥情况啊?你认识吗?”
肖蓉关上门,小声答:“她就是之前登报离婚的,也是被逼无奈,为了保护孩子嘛。听说她丈夫在边境那边的农场改造,零下三四十度都常有,哪儿受得了啊!这么多年,也算是过来了。”
黎今颖默默听完。
当门外大婶的哭声再次响起时,她竟也有些感同身受——是啊,总算是过来了。
肖蓉拿水壶倒了半杯热水。
她抿了半口,单手抱着杯子,目光不知不觉看向窗外,正巧能见到陈医生家的大门敞开着。
回忆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穿进大脑。
肖蓉忽然喃喃道:“不知道老聂他们怎么样了,婉笙已经快走了十年了吧……”
黎今颖提水壶的手滞在半空。
水壶的热气腾腾往上蔓延,她也仿佛透过水蒸气看见了记忆中那个美到不真实的女人。
哗啦啦,热水倒进青花陶瓷杯。
黎今颖感慨:“我还记得当时楼下的人一直催,我和隔壁家的聂浚北连话都没上两句。”
肖蓉笑她:“你还记得他名字啊?”
黎今颖点头:“当然记得,他跟个哑巴似的,话也不说,每天冷着一张脸。”
“浚北也是命苦,他走的那年冬天可冷了,好像天天都在下雨夹雪,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黎今颖跟着答:“希望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