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那位天津男对象出去就医时买来的商品糖果,含在嘴里有一股清甜的柠檬香。
蒋珂拆开透明糖纸, 吞下后,意味深长道:“如霞姐,喜糖啊?”
王如霞佯怒:“你这张嘴太伶俐了, 就不该拿糖给你吃, 急死你算了!”
黎今颖把领回的新教材整理好后, 终于腾出手欣赏宿舍内每日都在上演的剧场。
距离上次体测已经过去了一周。
期间,78大队已经开始上生理学和药理学的课程, 今天她又领到了病理解剖和生化的理论教材,看来接下来半年的任务担子算不上轻松。
好在,这次黎今颖不算孤独。
聂浚北开始着手与校领导共同筛选分配至舰艇队的优秀学员名单,每天他结束工作后,总会来教学楼“偶遇”正在自修的黎今颖。
一次偶然,两次是运气。
可当频率变为每天都能凑巧遇见,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这是蓄意为之。
黎今颖曾经以为她是一头独狼。
毕竟,前世的医学进修路她走的孤独,没有太亲密的朋友,也没有聊得上话的同事,什么事都是自己闯,自己探。
八年学业一年规培,当同龄人已经成为自己行业内的中流砥柱时,她拿到博士学位走出学校,真正上手临床后,才发现医学路漫漫,她在广袤未知的专业领域依旧像是初出茅庐的学生般,只能独自一人思考着职业生涯前路的研究方向。
如果不是热爱,她恐怕早就像同专业的其他人,转入医药公司中台或是私人医院做轻松的活计,恐怕比起赚钱,一口一句理想主义的她才是不懂事的反例。
聂浚北的偶遇,让她这一世的开局游戏并不算太孤单。
一周近距离接触后,黎今颖发现聂浚北和她想象中的哑巴精完全不同。
他有小心思,又像是一只狡猾又懂事的聪明猫咪,知道什么时候他可以上手挠,也知道什么时候他应该退一步安静等待。
每次,他们就在阶梯教室靠窗的位置相逢,黎今颖埋头啃教材,聂浚北到场后不会过多打扰。
一个系着红色蝴蝶结绳的便携式水壶、一块巴掌大的鸡蛋糕,就代表他的陪伴一直都在。
等到她自修结束,一般是饭点。
期间聂浚北也不催她,等到她合上书页,才主动开口,和她聊上几句话,有时是他在西北和沿海时的见闻,有时则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插科打诨,黎今颖也心知肚明,他这是在调节气氛。
她很享受此刻,往往待她从聊天中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到达食堂。
在这之后,就换成她陪聂浚北训练一小时体能,有时她也会跟着陪跑五公里。
最后,聂浚北再送她回宿舍,告别,等待第二天同一时间的默契“偶遇”。
黎今颖明白,这是聂浚北承诺她的相互了解。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翻页,她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摆钟逐渐偏向无法控制的位置。
比如,她开始期待聂浚北的出现。
如果聂浚北没能准时偶遇,她会频频将目光探向门外,猜测他是否是对这场游戏感到乏味。
又比如,她借着军事训练课和每月体测的借口,强行为两人的饭后时间,增加了一项共同训练的项目。
即便她看出聂浚北眼底别有深意的探究目光,她也嘴硬不肯说出原因:她渐渐贪念夜晚时两人借着月光的相伴。
当然,这些她从未亲口告诉过聂浚北。
黎今颖是一个谨慎的人。
在她百分之百确认心意之前,她不会完全将通道打开,只会留一扇半掩的门扉。
“颖颖,颖颖?想啥呢?”
蒋珂的声音将黎今颖拉回现实。
“不会在想你对象吧?”
“不是”,黎今颖回过神,第一次忘记否认她的恋爱状况,“我在想明天的打靶课,军训的时候我就容易脱手,明天应该要上实弹吧?”
她慌忙中找了个借口,没想到室友们也恰好被话题所吸引,没有再刨根问底。
蒋珂借着她的话往下:“肯定要实弹演练啊,我步-枪还好,手枪太轻了,我站姿怎么都打不中,军训的时候就全部脱靶。”
王如霞是四人中目前打靶成绩最优秀的那个,她安慰蒋珂:“你别想太多,实在不行就多多练习,反正考核也是期末的事情。”
蒋珂想到今天听说的消息,转过头来和众人分享:“对了,今年夏天又要高考,你们知道吗?”
黎今颖不意外,她知道77年冬季率先恢复后,来年的夏季还会有一场,此后近五十年,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就变成了固定的高考日。
云
南姑娘有些跟不上理论课,正抱着书啃,听见这个消息,猛地抬头:“啊?那下一届新生什么时候入学?”
蒋珂答:“秋天啊,我们这种春天入学的事,可能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四人嘻嘻哈哈聊了一晚。
很快就来到第二日众人期盼的打靶课。
平日里,众人的临床基础课程都在那栋苏联人设计的主教学楼中的阶梯教室进行。
每当有军事训练时,他们才需要更换作战训练服,前往操场中列队等待课程教官。
教授轻武器打靶课的老师是一位50多岁的中年秃顶大叔,操着一口山东口音。
黎今颖去取武器时,才听蒋珂提到,眼前这位秃顶大叔已经退休了,是学校临时从部队特别请来的,他年轻时在日租界长大,后来上过战场,以枪法闻名他所在的营团。
黎今颖听完蒋珂的小道消息,再次看向大叔的眼神不免添上积分敬佩,总觉得他和自己远在龙岗的便宜父亲有些相似之处。
秃顶大叔看上去不是很和善,全程板着一张脸,人狠话不多。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像是助教身份的年轻男人,倒三角眼,颇有几分傲气。
“听说,只是听说啊,那位”,蒋珂用眼神瞄了瞄那位倒三角眼的助教,“那位是原定的打靶课教师,前两天临时换的人,他现在肯定不服。”
黎今颖不解:“这有什么不服的?大牛愿意出山来教还不好?”
蒋珂把耳塞放好,耸耸肩:“谁知道呢?”
打靶课的准备过程比他们军训时还要复杂。
头盔、耳塞、防弹衣一样不少,除此之外,教导员还特意申请了少量护腕,看来是从天津男学员的受伤中吃到了教训,开始重视学员的保护措施。
准备结束后,秃顶大叔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学员,他全程面无表情,加上犀利的眼神总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扫完一圈,他忽然问:“打靶,对于你们这群学员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后排的一位男学员抢着答:“报告,是效率!”
秃顶大叔朝声源处看去,表情依旧严肃。
他摇摇头,又问:“还有答案吗?”
紧接着,隔壁寝室的女学员喊了声清脆的报告,紧接着答:“是准度。”
秃顶大叔继续摇头:“不对啊,是安全!”
他左右踱步,最终停在了那位前段时间体测时晕倒的天津男学员前面。
秃顶大叔似乎对他并不是很满意,忽然说道:“像他这种情况,没有骨折算是他运气好,一旦受伤……如果打靶课出现意外,轻则是你们跟不上学分进度退学另择他业,重则是将战友学员的生命置于危险,所以,我会很严格,你们也必须按照我的指令来操作。”
众人齐声喊道:“明白!”
秃顶大叔最后意味深长看了一眼站在队伍最边际处的那位天津男学员,什么也没有说。
他回到队列的最前方,嘱托助教将队伍分成双数排,每一排的射击姿势他将会亲自监督。
助教脸上虽然依旧保持恭敬,没有发作。
但黎今颖他们都看得出来,他明显是对突如其来的降职安排不满。
两分钟后,78大队被拆分为八排小队。
这一次,没有再按照女学员、男学员的性别来区别,也没有按照宿舍的号码编排,秃顶大叔让助教把所有人打乱排放。
用他的原话来说:真正的战场是不会给你留时间选队友的,不管是你熟悉还是不熟悉,不管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你都要无条件信任。
原本众人还以为,这只是新鲜的分队模式,不少人还很兴奋地表示,可以认识新朋友,还可以近距离接触稀少的女学员。
黎今颖所在的这一排,就有两三位男学员小声地讨论:
——嘿嘿,我们这一队有蒋珂和黎今颖。
——最漂亮的姑娘在我们这儿,那你不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希望都按这个队来分!我已经不想和那群臭室友共处了,训练时还能养眼,多好?
黎今颖不爽地瞄了他们一眼。
这几位男学员才终于闭了嘴不说话。
紧接着,秃顶大叔就宣布了一则重磅消息:
“你们这学期打靶课的分数,将会按照你们所在小队的平均成绩来打分,那么现在,看看你们左右的战友吧。”
话语一出,众人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不少人开始担心自己拖累队伍,也有不少人开始安慰队友大家共进退。
反观黎今颖这一队,刚才还在自满的几位男学员尤其现实,看向她们的表情立即变得嫌弃:
——什么啊?军训的时候就看过她们俩脱靶,她们要是零分的话,我得考多少才能平均及格啊?
——不公平吧?哇,我室友那一组没有女学员!羡慕死了,肯定分数要比我们高一截。
——打靶本来就是单人成绩,为什么非要组队啊,谁愿意带两个花瓶……
他们讨论的声音不大,黎今颖和蒋珂却听得清清楚楚。
蒋珂原本就没什么信心,如此一来,她就更加焦虑,脸色都变得惨白,生怕自己是那个拖油瓶。
她看向了黎今颖,小声说:“我要拖累你了。”
黎今颖试图用眼神制止那群小声嚼舌根的学员,却发现没有什么用处,便没有再与他们过多纠缠。
她握住蒋珂的手,安慰她:“别这么说,过去的成绩不能代表什么,我们好好练,你比我聪明,一定可以的。”
秃顶大叔对众人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没有给大家留出太多时间抱怨,分队明晰后,第一组小队已经站在提前堆好的沙包旁。
他的教导风格果然要比军训时的骨干排长们严厉不少,一上场就开始大声呵斥。
“你手别抖啊,有什么好抖的?这要是在战场上,你对面就是敌人,他杀你不仅不会抖,眼睛都不眨!握紧了!”
“头不要像狗一样垂着,如果你不能做到水平目视前方,你的准星是达不到人的,抬起来!”
“你还在等什么?别人都打完一个弹匣了,你还杵在这里看风景呢?战场最怕的就是你这种,站好让别人指着打的靶子,干脆!利落一些!”
黎今颖排在后面,看着他一视同仁的严厉教学,不禁为自己和蒋珂捏一把汗。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
——挨骂是必经之路,至少骂完能知道问题在哪里,改正后才能拿高分啊。
并非所有学员都和黎今颖她们是同一个想法。
一小部分人听见秃头大叔的批评后,已经开始和周围的队友小声吐槽:
——我们以后不一定要去部队服役,有必要这么严格吗?谁以后会真的摸枪啊?
——就是说啊,我本来也没准备去部队的,就想去附属医院当个坐班医生,哎,早知道就报别的医学院了。
助教从一线教学退下来后,主要负责在正式打靶前,指导众人如何保护自己。
因此,他站的离学员们更近,也听得更清楚。
不过有趣的是,听见这些抱怨声后,他不仅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没有呵斥制止,反而还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助教心高气傲。
他在南方山区服役四年,好不容易调到军医大做任课教师,原本想要凭这个机会申请留校退役的,结果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糟老头子给阻断了。
如今,他看向正在沙包后指导学员们握枪姿势的秃顶大叔,心中不屑:
——什么时代了,还在搞二十年前打仗那套?
——他入伍这么久,真枪实弹的机会一次都没有,更不用说这群后备军医了。
——现在是太平年间,有些功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不多就行了,退休了都还要来学员中间显摆能力,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得太寥落?
“下一组!”,秃顶大叔没有注意到助教的情绪,他还在和刚刚结束训练的王如霞交代,“你注意一下角度,不要低着头,会更准一些,记住了啊!下次考核的时候,我会重点看看你的。”
王如霞边听边用脑子记,她原本以为自己作为全场最优秀的女学员,已经无可挑剔,没想到老大叔一点拨,就发现了问题。
她很感激,鞠了个躬:“谢谢长官!”
秃顶大叔没有接她的道谢,依旧板着张脸:“有功夫做这些,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改进,下去吧!”
一旁,助教心里更加不屑:
——退休了还把自己当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