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眉骤然鼻酸,可她心知,卞家待她再好,她也不是卞家人,她不能鹊巢鸠占。
再说,时刻记着卞家的恩情,反倒令她在这个家如履薄冰,终究没有一个人自由。
她暗暗攥紧了筷子道,“这些日子承蒙舅舅关照,我没有感到不舒服,只是,我毕竟只是外甥女,没有一直住在这不走的道理,刚好我也存了些体己钱,够我买个院子,所以我想……”
“可你一个小娘子,自己住一间宅子毕竟没有在这来得安全。”
鸢眉一鼓作气道,“我会雇几个看家的护院和丫鬟婆子,还有……我虽有搬离的想法,可还没物色宅子,到时候,我肯定不会住太远的,有空我常来看看你。”
卞清泉敛下眼皮,陷入沉思。
他知道,她毕竟不是他真正的外甥女,她要走,他毕竟不能强留。
不过他还是不赞成她一个小娘子自立门户,一来是不够安全,二来也容易遭流言蜚语。
卞道仙瞧出他还在犹豫,便对鸢眉道,“其实表妹多想了,既然你来到这里,我们就把你当成亲人,你瞧,我爹头一个不赞成。”
鸢眉为难地抿紧了唇。
卞清泉这才抬眸,看着她道,“你已经决意要搬吗?”
鸢眉颔首道是,“我知道大家都把我当成家人,可我还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好,”卞清泉郑重地点了点头,转头对卞道仙道,“既然如此,你来帮她找一处宅子,不要找太远太偏的,我看这附近要是有合适的就不错。”
卞道仙自然没有拒绝,“表妹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那就麻烦表哥了。”
卞清泉又问,“那找到宅子后呢,你对未来又有什么打算?”
鸢眉的目光转向卞道仙,沉吟道,“听说县衙里还缺了个状师,不知表哥能不能向知县说一声,让我先去帮忙,倘若不缺人了,我再……”
卞道仙心想,原来是这么个事,虽说衙门里都是男儿郎,可毕竟是县衙,就算塞一个女郎进来也没什么,更何况,就算他不问言卿舟,也知道他定然欣然同意。
不过这事不能说得太透,他便只能道,“好,这事我跟卿舟说一声。”
到了翌日,卞道仙将此事跟言卿舟一提,他果然没有意见。
“表娘子想搬出去住?”他琥珀色的瞳仁一震,默默攥皱了手中的纸。
卞道仙一边说着一边偷觑他的脸色,“是,我这表妹心思比较敏感,总怕给我们家添麻烦,如果她搬出去能自由些,那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就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还是怕遭歹人惦记。”
言卿舟愣了愣,又迟怔怔问,“令尊让你帮她找房子?”
“是,我爹就一个要求,不能离我家太远的,日后也方便照应。”
他听完又陷入沉思,半晌才淡淡地开口,“其实我近来也有意赁一间宅子……”
“啊?”由于太过惊讶,他甚至忘了掩饰,就这么张大着嘴看着他,须臾才回过神来,把下巴重新合了上去。
言卿舟被他一惊一乍的表情弄得面颊微红,于是抬袖掩唇,刻意清了清嗓子才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来宁阳也有一年多了,没个宅子说不过去,要是赁了个宅子,宴请朋友也便宜。”
“是、是该如此。”卞道仙看破不说破,只随口附和。
言卿舟暗自搓着手指,故作淡定道,“那我看宅子的时候,也帮忙替表娘子留意一下吧。”
“行啊,那我就先替表妹谢过……。”
“等等,”他骤然想起什么,急着打断他道,“别说,你毕竟和表娘子是表亲,而我又算不上什么,我怕说了表娘子反而多心,况且我也不一定就能替她找到合适的……”
卞道仙抚掌笑道,“对,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自然能听出他的揶揄,便绷起脸道,“你别……笑话我。”
卞道仙这才正色道,“你误会了,我怎会笑话你,只是……我那表晓说群幺儿武宜丝仪四幺二。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妹受过一些伤,你若真心悦于她,那也得缓着来。”
他听过他好几次提起她曾经受过的磨难,可他总是半遮半掩的,令他心疼她的同时,又觉得她像是他怎么也猜不透的一个谜。
“那我能不能知道她的过往?我会守口如瓶的。”他真挚地看着他道。
卞道仙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嗦回喉咙里去。
这更让他抓心抓肺的难受,可见他难以启齿的模样,他大约也猜出必是不那么光彩的事。
“是我逾越了。”
卞道仙忖了忖道,“这事我的确无可奉告,除非她肯亲口告诉你。”
收了话题,继而又各自处理起要务来,不在话下。
进入暑夏以来,连日里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到了这日,雨水刚收了梢,曦光破云而出,难得晴朗。
卞道仙给鸢眉带来了好消息,说在桂子巷寻了一处二进的院子,屋主是一个官员留下的,因那人调任到了外地,便要卖了这宅子。
屋主是个喜好清幽的人,院子里设了不少奇花异草,里面的家私也都还保存得极好,只要稍微打扫一番便能入住。
鸢眉一听有些心动,便问要多少银子。
“屋主不日就要前往外地,因而自接受一次性付清,要价一千两,”卞道仙说完看了她一眼道,“价格是贵了点,不过离我们这边很近,出了前面那条街再过两条巷子就是了,要不你先看看,钱的事还可商量。”
鸢眉点了点头,跟着卞道仙来到这处宅院参观了一圈,这房主人仿佛是照着她的喜好建的宅子似的,除了有些家私有些年头,每一处都戳在她心尖上。
她满意地笑了笑,“表哥果然可靠,这屋子深得我心。”
卞道仙挠了挠头道,“这算什么,你是我表妹,我为你打算也是天经地义的。”
鸢眉便对他说:“那麻烦表哥帮我问屋主,能不能再便宜些,要是不能也不打紧,这点银子我刚好也出得起。”
卞道仙颔首答应下来。
过了几天,又把谈好的价格跟她说了,最终以八百八十两的价格买下了这座宅子。
宅子提前让奴仆打扫干净,又择了一个吉日,鸢眉就这么住进了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宅子。
真正住进来的时候才感受到这处宅子的好处,远比她之前肤浅地观看好上太多,坐北朝南的格局,大夏天里也不会过于炎热,冬天里却能晒得到太阳。
而且这里不仅离卞家近,离衙门也不远,又不过分嘈杂,又不算特别偏远,实在是宜居之所了。
虽然这一下子便花去了她八百多两银子,可住得这般舒心,这钱倒也花得值。
刚搬了过来,鸢眉又雇了两个身高体壮的护院,还有一个管家、一个丫鬟并一个粗使婆子,院子不大,这些人也够用了。
她如今在衙门里替人代书状子,一大早便得去衙门里点卯,因而搬过来几天了,邻居也认不全。
秉着睦邻友好的原则,她便让人买了些米油,挨家挨户给人送了过去。
如此过了两天,便陆续收到一些邻居送来的回礼,大多是点瓜果腊肉之类的,在这一大堆回礼中间,有一个物品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把芭蕉状的团扇,上头画了一副兰花图,配色淡雅,可扇柄上雕花精致,还挂着一条碧色的蜻蜓络子,一看便不是几十文银的那种便宜货色。
她将扇柄握在手中,那不沉不轻的分量刚刚好,便有些好奇道,“这是谁家送的扇子?”
菱香对这把团扇也印象深刻,她一提就想起来了,指着对面道,“就是……那边斜过去的第三间宅子,听说那家主人也刚搬来不久,奴婢也没见过那主人的面,是一个婆子送过来的。”
鸢眉微鼓起眉心。
新来的丫鬟荣芝接口道,“奴婢见那婆子一身簇新的衣裳,想必那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娘子。”
被她们这么一说,鸢眉也就没了疑虑,只想着对方既然如此有心,那下次有空她得登门道谢才是,于是第二天便摇着这把团扇上值去了。
甫入衙门,她便跟言卿舟行了礼。
怎知那一向温润的脸,一见到她便红了脸,被突如其来的口水呛得咳个不停。
他只得扭过身去,掩唇闷闷地咳着,不知怎么,耳根子也红了起来。
鸢眉一头雾水,低头检查了自己的仪容,发现并没问题,于是又僵着嘴角道,“言知县,你要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先上值了。”
“抱歉,”他深吸了口气,慢慢缓了过来,重新转过身子对她道,“这把扇子倒很衬你。”
“多谢,”她抬臂举高了扇子道,“这是我邻居送的,这扇面画得真好,我也喜欢。”
他喃喃跟着道,“喜欢就好。”
鸢眉总觉得他很不正常,不禁又追问,“什么?”
他只好偷觑她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这些天来,我忙着搬家,也来不及告诉你,其实……我昨日刚送了邻居一把扇子……”
话音未落,鸢眉登时觉得手中的扇子仿佛成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她差点握不住,嘴皮子也微颤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他吐了一口气,才鼓足勇气道,“我搬到桂子巷了。”
第39章 雨天
即便言卿舟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鸢眉却仍半信半疑。
为了让她彻底信服,他又道:“租下这间宅子,也不为别的, 一来离衙门近,二来, 我如今手头上确实没有那么多银子, 这家主又同意我先交一部分定金, 剩下再按月还, 这才……”
其实就算是他有意为之,那也怪不了他什么,毕竟他并非恶意。
于是鸢眉便尴尬地点头道,“我明白了,那我先出去了。”
衙门里分早衙午衙, 鸢眉坐那里一天就帮人写了好几份状子, 过了晌午,又下了一场豪雨,直到下值时分依旧滂沱, 路上也积了水。
卞道仙外出公干还未归, 其他的衙役都是身强体壮的, 倒也不怕淋雨, 不过披了蓑衣斗笠便往回家赶。
她站在天井前,看着雨柱子砸向石板砖,地面的积水又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来。
那雨竟像是怎么也不会停似的,都下了一下午了, 也都是这个势头。
眼看着天色渐暗下来, 她咬咬唇,刚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 伞柄上方陡然又多了一只指节分明的手。
她顺着手臂回眸,却落进一片清澈的湖泊里,他略薄的眼皮下,那双淡色的瞳仁里涌着柔情万丈。
“这样回去定会湿透的。”
“那我……再等等。”她仓惶地挪开眼,想收回伞,却发现他的手还停留在伞柄之上。
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她的动作,赶紧松开了手。
鸢眉收起了伞,眼见着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便有些局促了起来。
言卿舟看了她一眼道,“表娘子不如乘我的软轿回吧,我今晚留在这也不碍事。”
“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反正也顺路。”
这下她也无法拒绝了,只好朝他道了谢,乘着他的软轿回了家。
怎知这一夜的雨就没停过,到了第二天醒来,积水已经漫到第一个台阶,虽然这里离衙门不远,可步行也成了奢望。
她捧着腮,望着时密时疏的雨幕,一时踌躇不定。
好在她也没等多久,便有辆马车在门口停下,卞道仙掀起帘子朝她喊道:“快上来吧。”
鸢眉恍若见到救星,一手撑伞,一手抓裙,尽力挑着水位低的地方踩,也不过几步的距离,她走得又相当小心,登上车时也只是鞋头轻微有一点晕湿了。
菱香又给她包了双干净的鞋袜,让她到了衙门替换着穿。
车轮开始缓缓朝前滚动,因吃了水,行得格外缓慢。
卞道仙率先开了口,“这雨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鸢眉应道,“家里头可有积水?”
“都快漫门槛了,要是再不停,晚上回去还真可能无处下脚,你这边如何?”
“院子里的水也是退不去,不过离门槛还有段距离呢,”鸢眉说着又想起昨日来,便道,“对了,昨天你可有淋湿?”
他笑了一下道,“当然,那么大的雨,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
说话间,车子已行到言卿舟的宅子,她微微挑帘望向那个朱门,喃喃自语道,“昨日卿舟把他的软轿给了我,昨晚应该就歇在衙门,没回去吧……”
他见她主动提起他,心想倒还有戏,便故意道,“谁知道呢,反正他一个八尺男儿,就算淋点雨倒也无所谓。”
鸢眉弱弱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倘若他没把轿子给了我,哪会淋到一滴雨啊……”
“他是个怜香惜玉的,这么做倒也是合情合理,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她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副若有若思的模样在他看来又是另一番解读了,便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她,“其实卿舟除了出身显赫些,他倒也没有那些世家公子的恶习,性子又温润,算是个可靠之人了,你道是与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