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她年纪轻轻,眉宇间却总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
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生了一丝怜惜之情。
同时,他又抓到卞道仙话里的另一个重要的点——尚未婚配。
大约是为父母守孝,才把自己的婚事耽搁了,像她这样才情横溢的小娘子,就算长了几岁,也依旧是个香饽饽,等出了孝期,求亲的人都得把门槛踏破。
鬼使神差的,他又问了句,“表娘子还在守孝吗?”
卞道仙琢磨出他的意思,便回道,“算下孝期,三年的时间也过了,只不过她现在刚刚安定下来,便不急着给她寻亲。”
言卿舟尴尬地咳了咳,“原来如此,我也并非要打听的这么细……”
卞道仙对于她先前发生的事是知情的,愈是这样,愈觉得他们之间并无可能,于是搭着他的肩道,“你终究是要回到建京去,可我这表妹,在建京发生了些伤心事,是不肯回建京的。”
言卿舟原本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并非认定她什么,可听到了他这话,心里却像是与什么失之交臂了,一种称之为遗憾的情绪默默吞噬了他的心房。
他只觉得胸口有些闷,声音也愈加低沉了些,“难怪表娘子有些沉默寡言。”
卞道先叹了口气道,“是,我这表妹年纪虽浅,可经历的却是比别人多,连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交谈,还好……阿琴和她倒玩得来。”
言卿舟心底又有些不是滋味,虽对她更为好奇,可自身涵养不允他再继续打探下去了,于是别开眼道,“如此,甚好。”
两人谈完了正事,便一齐要踅出屋里,言卿舟沉吟了片刻又嘱咐道,“今日我向你打听表娘子的事,还请别对她说,我……怕她心里有负担。”
卞道仙一口答应。
两人便这么边走边谈,终于来到了凉亭。
鸢眉见到言卿舟的身影,便起身行礼道,“见过……言知县。”
言卿舟眸色黯了一瞬,嘴角却浅弯道,“表娘子不必多礼,快坐吧。”
鸢眉比着手势道,“你先请。”
卞道仙道,“都别让来让去的了,一块坐下来吧。”
言卿舟敛袍而坐,阿琴见他旁边的座位还空着,便捉裙准备坐了下去。
没料到,屁股还没挨上凳子边缘,就被卞道仙往旁边的凳子扯了过去,指着食盒里的茶果子问,“这果子叫什么名,怪好看的。”
卞道仙边问边在言卿舟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又招手叫鸢眉也坐。
鸢眉一看,便只剩下言卿舟旁边的位子了,只好慢慢坐了下去。
言卿舟见她坐下来,莫名绷起身子。
那厢兄妹俩还在挤眉弄眼的,更显得他们这边安静得诡异。
半晌,他才温声开了口,“不知表娘子合不合口味?”
鸢眉轻点螓首,把食盒暗暗推过去一点道,“言知县也吃点吧,不好意思,我只能借花献佛了。”
言卿舟便顺着她的方向凑了过去,高大的影子将她小小的身子悄然包裹住,他抿了抿唇,见食盒里有一格果子明显少了几个,推测那个应该更合她的口味。
于是牵袖取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外面是半透的水晶皮,轻轻一抿便化开了,里面是细腻的红豆沙,并上切得细碎的玫瑰花瓣,软硬适中,甜而不腻,怪不得颇受欢迎。
他慢慢品嚼着,对上她笑意弯弯的眉眼,感到浑身都松弛了起来。
坐了一会,眼看已经日影西斜,便只能起身告辞了。
卞道仙道:“那些宗卷还要再等等,一时半会我还整理不出来。”
言卿舟道没事,“尽力而为,实在完成不来,我自去请罪。”
一直听得多说得少的鸢眉听他们这般说,心不由得悬了起来,“表哥说的是什么宗卷?”
卞道仙便三言两语给她说了。
鸢眉一听,登时开口道,“不知我能否帮表哥这个忙?”
她这些日子吃住都在卞家,可却知道自己始终与卞家非亲非故,虽然现在卞家人对她不错,可一直住下去,难保他们不会对她有微词。
都说这世上人情债最难还,她如今一无所有,可也想尽自己微末之力替这个家做点什么。
两人一听皆愣了愣。
卞道仙不可置信道,“表妹别以为这是件易事,我告诉你……”
话没说完,却被言卿舟打断,“表娘子真想帮忙?”
她郑重点了点头道,“我愿尽自己所能。”
言卿舟望向她的眼神里又多了分钦佩,沉吟了半晌道,“好,既如此,衙门里也不能白白要你干活,你的工钱,就从我月俸里支出吧。”
鸢眉并不缺银子,又知道作为县官每月俸禄不过七十斛,又怎好意思要他的钱呢,于是摇头道,“我不需要工钱,只希望能给表哥分忧。”
言卿舟懂得她寄人篱下的难处,也不再为难她,只半开玩笑道,“真不需要?我说的可是真的。”
鸢眉依旧摇了摇头。
言卿舟道好,“今日天也晚了,明日便让道仙带你来衙门吧,我教你怎么做。”
第38章 三章合一(入v公告)
既然言卿舟这个县令都发话了, 卞道仙自然只能照做,于是第二天便准时带着鸢眉来到县衙点卯。
清早还要升早堂,言卿舟和卞道仙一时顾不上她, 只让她先在偏堂等候。
鸢眉便百无聊赖地坐了会,过了半个时辰, 那厢的问理词讼也终于告破, 该杖责的杖责, 该赔钱的赔钱, 围观的民众们也都看完了热闹,相继离去。
言卿舟这才卷起讼书绕到公堂后,往偏堂而去。
鸢眉捧着腮坐在窗边对着一盆六月雪发呆,远远见有一个佛头青官袍的男子穿过回廊朝这走来,便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见过言知县。”在他刚迈入内时, 她已屈膝施了礼。
她礼数这般周全, 他却觉得始终隔了一层,于是伸手虚扶了一把道,“我说过, 不必拿我当什么知县, 我和道仙是挚友, 阿琴也如同我的亲妹子, 表娘子千万别再这样了。”
他的手很克制,虽伸了出去,却连她的衣袖都没碰到便收了回来。
鸢眉被他这样说,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他又缓声补了一句, “表娘子比我小两岁, 叫名字也相宜。”
她暗暗绞着绦带,忖了须臾才低声唤道, “卿舟。”
这声软糯的语调简直是熨到他心头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被人唤起来,还能引起一番心潮翻涌。
正出神间,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将他的幻想打破,是卞道仙捧着厚厚的一沓宗卷走了进来,“这些是去年的,我先教你怎……”
话音未落,见言卿舟已经杵在这里,便自觉道,“咱们知县整理这个也是一把好手,既然有他在,那不如……”
言卿舟瞥了他一眼道,“还是你来。”
说完便自己退到窗边的交椅上落坐,眸光往桌面扫了一眼,这才发现,竟然连杯茶水也没有。
于是让人拎了炭炉来,自顾自地坐在那儿烧水,在等水开的当口,他才笑道,“辛苦你们,给你们泡盏茶润润嗓。”
鸢眉抬眸望了他一眼,见他低头捣腾茶具,一双修长洁白的手优雅地颠来倒去的,她怔了怔,忽地想起另一个身影来。
不该如此的,她离了他后的这些日子,她从没一日想过他,这会子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呢。
她甩了甩头,把那些不愉悦的过往都抛到脑后。
卞道仙见她沉默,便接口道,“在我们衙门里有句谚语,想不想听听?”
鸢眉问,“什么谚语?”
“衙役泡茶是——千金茶叶尚可解渴,知县出手是——陈茶碎叶亦可逢春。”
鸢眉听后不禁噗嗤一笑。
言卿舟乜了他一眼道,“什么谚语,我看又是你在杜撰。”
他说着已泡好了两盏茶,用托盘端了过来,在他们手边搁下,而后敛袍跟着坐下,看着鸢眉道:“表娘子觉得难不难?”
鸢眉摇头道,“我还要再学一会。”
“不急,”他悄然凑近了些,抽出她手底的那卷,指着编号耐心地告诉她,“你瞧这里,是年月……还有这是盗窃案,像这个……”
他又重新翻出了另一卷道,“这给则是买凶杀人案……不同的案件要分门别类,再按年月份排好顺序,而后再一一抄下目录,也就可以了。”
鸢眉看着他手中的卷宗,仔细聆听,听完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嗯,有不明白的随时问我,问你表哥也行,还有,不急,不必紧张。”
鸢眉道是。
她没想到,自己能留在衙门帮忙,白天他们三人一起共事,一起用饭,气氛和睦,到了下值的时候再跟卞道仙一起回去。
如此过了数十天,这才将卷宗整理完毕。
恰好巡检的抚台和言卿舟的父亲也是熟识,带着一堆小吏走了个过场,却发现整理得井井有条,又随口问了他好些问题,也都对答如流,便止不住夸赞他。
言卿舟却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徐徐道,“齐抚台谬赞,为民请命,本就是身为县官的份内之事罢了,再说,这衙门缺了哪个都不行,我反而是那个最‘清闲’的人了。”
齐抚台见他这般谦逊,愈加宽慰地点了点头。
言卿舟向他反应更实际的问题,“我们这儿是个小衙门,前些日子走了个典史,如今是一人干两人活,还请齐抚台将这事禀报给上头,我们这边缺了不少人手。”
齐抚台摸着胡须笑道,“必须的,我瞧你也并非池中物,呆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是太屈才了,回头给你写一封举荐帖,还是回京城去吧。”
言卿舟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必麻烦齐抚台,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我毕竟缺乏历练,以前只想着廉洁奉公,却不想处处露出棱角,还是得罪了不少人,来了宁阳一年……我倒是沉淀了许多,为官者倘若从没有深入百姓,又怎能为百姓做主呢?”
齐抚台讶然道,“你出身世家,难道愿这么一辈子都留在宁阳?”
他温和一笑,“宁阳气候适宜,民风淳朴,我不敢说一辈子,可我知道……内心是留恋这里的,反正三年五载的,我是不愿回到建京的。”
齐抚台呵呵一笑,指着他叹道,“你倒真是个奇人,你爹为你焦心不已,你倒好,在这过得这般清苦也不肯回去?”
“我当官不为锦衣玉食,如今有吃有住,哪里不好?”他说道又沉吟,“烦请齐抚台转告我爹,我在这很好,让他不必忧心,还有,务必保重身体。”
“好,我必转告之。”齐抚台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先离去了。
就在齐抚台离去后,言卿舟又对卞道仙说,“这些日子辛苦表娘子了,表娘子又不肯收我的工钱,刚刚齐抚台还在称赞表娘子的字呢,我看,不如明日你带她过来,等中午,我必犒劳你们两个。”
卞道仙知道他不过是变着法的想再见她一面罢了,不过见他们之间相处越来越自然,也令他松软了态度。
言卿舟这人他是信得过的,如果她也有那个意思,那自然也不好再蹉跎了。于是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在共事这么些天来,鸢眉对言卿舟这人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他虽是一方父母官,却没见过他拿官架子,反而愿意听百姓的肺腑之言,面对罪犯,也极少疾言厉色,反而温文尔雅,以理服人。
她知道他出身世家,自幼起便衣食无忧,可到了这,却也过得惯粗茶淡饭的日子,甚至于来了宁阳一年,也没钱建宅邸,不过是在衙门后院辟一间房当寝室罢了。
正因如此,便更加难能可贵了,于是听卞道仙这么一说,她也不像前几次那么抗拒,于是忖了忖便答应了。
阿琴又被冷落在家,有些悒悒不乐,她不想让她误会什么,于是询问卞道仙,能不能带她一起去。
卞道仙睨了自家小妹一眼,不留情面道,“干活的时候不见你的身影,吃饭的时候倒积极!人家言知县是为了犒劳表妹,有你什么事?”
阿琴不悦地瘪起嘴,“我的字又不像表姐那般好看,去了又顶什么用,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个半吊子,不去还不是为了不给你们添乱嚒!”
鸢眉也给她说情道,“阿琴一个人在家也无聊,还是带她过去吧,我保证……我们就在偏堂里等着,哪儿也不乱跑。”
阿琴连连点头道是。
卞道仙这才松了口。
早上依旧要开衙,言卿舟和卞道仙有各自的事要忙,一时半会顾不上她们,鸢眉便陪着阿琴在偏堂里喝茶。
几盏茶下肚,阿琴有些内急,便要鸢眉陪她去解手。
看着她进了茅房,鸢眉也没走远,便站在廊下等候着。
忽而,一个细细地啜泣声挑起了她的耳廓,她扭头看了过去,见堂厅有个头上扭着麻花辫,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孤身坐在那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