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说了一席话, 两人也开始熟稔了起来, 阿琴道:“我哥哥马上回来了,他在县衙里任职, 公务比较忙。”
暮食时分,果然见到了阿琴的哥哥卞道仙。
他生得与他父亲一模一样,清瘦脸,略显疏淡的眉目底下有浅浅的一片青影。
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却如温水一般令人舒坦。
鸢眉唤了声表哥。
他局促地应了一声,沉吟了一下才接道,“表妹就当在自己家吧。”
鸢眉点头,轻声道了声是。
卞家虽不算钟鸣鼎食之家,可家底也还算深厚,父子深受儒家文化影响,说话之间不免文绉绉的。
可面对阿琴,两人又能谈笑风生,可见在父子俩都格外宠着阿琴。
鸢眉虽初来乍到,但毕竟和卞清泉有过长途跋涉的时候,又和阿琴年纪相仿,席间倒也是和乐融融。
修养了几日,鸢眉的身子已经大好。
这天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卞道仙还没有回来,却是先遣了小吏回来说衙门里公务繁忙,晚上就不回来吃了。
阿琴闻言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拉过鸢眉的手道,“你还没去过衙门?我这就带你去看一眼吧。”
鸢眉总觉得她似乎过于兴奋了些,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便晕晕乎乎地被她拉到县衙里来。
阿琴是以送饭为由进入县衙的,衙里的小吏都认识她,可见来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鸢眉当是小女孩对衙门好奇这才如此兴奋的,可到了堂厅里,才发现根本不是如此。
衙门的厅堂并不大,布局倒是极为规整,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子促膝而坐,那个清瘦点的自然是卞道仙,而另一个人则生了一张清俊儒雅的面孔,琥珀色的瞳仁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鸢眉心头一跳,忍不住纳闷,这是……言卿舟?
不对,她眨了眨眼,这里可是宁阳,言卿舟又怎么会在这地方呢?而且这人身上还穿着一袭佛头青的官袍,正是七品县令的袍色。
阿琴见她怔忡着,便压低声音向她介绍,“他就是咱们这的青天大老爷……”
言卿舟听见她的嘀咕,抬眸望了过来,“阿琴,你又在胡……”
话音未落,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她身边另一个纤柔的身影吸引住了。
只见那女子穿着天水碧的齐腰襦裙,肩上挽了条杏黄色的披帛,那张脸虽是不施粉黛,却一点都不显寡淡,浓密的眉毛弯成一弯新月,眸底更是波光粼粼的,像是满天星辰都汇聚在这一点的瞳仁里。
他不禁屏住呼吸,怕是一吐息,便会破坏了她的美。
阿琴见他有些呆滞,圆润的脸刷的一下成了个红鸡蛋,又被他一说,爽朗的声音又带了几分扭捏,“卿舟哥哥。”
听到阿琴喊他卿舟哥哥,鸢眉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是言卿舟?”她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见他眸里露出了惊诧,这才觉察自己失言。
“小娘子……认识在下?”他茫然问道。
“我……”她咬了咬唇,这才仓惶解释道,“是……是阿琴向我提起过……”
阿琴眼睛瞪得比铜铃大,鸢眉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子,与她对上眼神,示意她别戳穿。
阿琴这才缓缓点头道,“是……今日还跟表姐提过你呢。”
言卿舟眉骨微动,“表姐?”
卞道仙这才向他解释,“这是我建京来的表妹叶茵,现如今就住在我们家。”
言卿舟耳根子红了一瞬,抬袖清了清嗓子,这才道,“原来是表娘子。”
鸢眉朝他福下身子道,“见过县太爷。”
他倒笑了起来,“表娘子不必客气,我瞧着你与阿琴一般大小,若不介意,便跟她一样唤我就行。”
阿琴笑嘻嘻道:“表姐可真会藏年纪,其实比我大了三岁呢。”
这倒是看不出来,言卿舟又淡淡扫了她一眼,心头莫名有些窃喜,原来他只长了她两岁。
按老人家的说法,当属八字六合的属相。
思绪刚飘到这里,这才觉察自己过于冒犯了。
鸢眉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却几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因瞳色比一般人浅,有什么心思也藏不住,即便他已经有意克制。
她不知他为何会沦落成一个县令,可却明白,他出身世家,这地方绝不会禁锢他一辈子,他终究是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的。
既然这样,又何必招惹他呢?再说,她也几乎一眼看出阿琴对他的钦慕,她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对他生出什么过分的心思来。
因而只是跟在阿琴身侧,沉默少语。
阿琴把带来的佳肴都摆了出来,不一会儿便摆满了一桌子,又对言卿舟道,“卿舟哥哥,我刚好多带了些,你也快点坐下来吃吧。”
言卿舟朝鸢眉瞥去一眼,这才开口道,“好,你们吃过了没,要是没有,就都坐下来吃吧。”
阿琴雀跃道,“那我们就却之不恭啦。”
“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他调侃了她一句,这才转头对怔怔出神的鸢眉道,“表娘子也别拘束。”
“多谢……”鸢眉不想跟着阿琴唤他卿舟哥哥,叫县太爷也不太合适了,下半句就抿了抿,消失在喉咙里。
四人便这么围坐了下来。
言卿舟和卞道仙显然是对公务极为上心的官员,吃饭时还不忘继续商讨方才的案件。
鸢眉也是从他们只言片语中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案件来。
原来,就在前天,一家染坊所有染匠、杂役,包括东家夫妇,全都莫名其妙地腹泻不止。
有染匠怀疑是东家为了拖欠月钱而下的毒,是以纷纷上衙门击鼓鸣冤,要求东家赔钱。
然而仵作却没从他们的残羹里检出毒物,这就令这个案件变得棘手起来。
鸢眉一直侧耳听着,这两人都是文雅之人,谈起话来不急不躁,让人不自觉沉浸其中,听了半晌,她才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东家和染匠之间还有什么恩怨嚒,为何这些染匠都这么想?”
两人齐刷刷朝她看了过来,望得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对不起……”
“东家拖欠染匠们已有三个月的工钱。”言卿舟缓声回应。
“那……”她抿了抿唇,小声呢喃,“那也不对啊……”
“怎么个不对法,表娘子不妨直说。”
她没想到言卿舟竟愿意听她的话,可她觉得不对劲,并非有什么依据,只是出自于一种敏锐的直觉,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些难以启齿,只好嗫嚅道,“我……我也只是觉得奇怪,大家中了毒,于染坊东家也没有益处,反而是那些染匠,口口声声索要赔偿……”
对了!问题就出在这个之上。
两人被她这么一说,登时如茅塞顿开。
言卿舟眸里露出了赞赏,止不住翘起嘴角道,“表娘子真是一语中的。”
卞道仙也跟着笑道,“没想到表妹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被他们这么一通夸,她更加赧然,支吾道,“我真的……是随口猜测的。”
阿琴见她的脸红扑扑的,便出来解围道,“快别说了,菜都要凉了。”
言卿舟瞥了一眼她脸上的羞态,心头泛起涟漪,却不敢冒犯,一瞬间便挪开了目光道,“阿琴说得是,表娘子也不必羞怯,还是先吃饭要紧。”
鸢眉不习惯受到这般注视,便缓声道,“都别说我,你们也吃吧。”
于是大家都动了筷,期间,阿琴凭一己之力将这略显局促的局面挽救了回来。
这才发现,原来言卿舟也只长了她两岁,他也不像看上去那般高不可攀,反而还格外平易近人。
鸢眉在大家的欢声笑语间,也逐渐放下了心防。
夜渐深,卞道仙便带着姐妹俩先行离去。
上了马车,阿琴才忍不住问,“表姐认识卿舟哥哥?”
卞道仙也好奇地朝她望来。
鸢眉只好吐出实情,“算不上……就是一面之缘,就是……我上回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监察御史,怎么……”
卞道先开口为她解了惑,“言知县是去年开春来到宁阳的。”
“去年?”她眉心微拧,她在去年分明还与他会了面啊。
卞道仙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得罪了当朝首辅,被……圣上亲自贬谪到这来的。”
她瞳仁颤抖,“裴……首辅?”
卞道仙点头道是,“听说,他不知从哪来的消息,说裴首辅受贿徇私,可没想到竟是一桩乌龙,不过卿舟不愿吐露是谁给他递的消息,再说……因为他过于清正自持,在朝中也开罪了不少人,这才……”
鸢眉没想到,竟是自己害得他被贬。
可直到他贬到这来,他也没有透露她的身份。
她的心头霎时淌过一丝异样的暗潮。
第37章 拜访
有了新的方向, 案子很快告破。这天趁着休沐,言卿舟便买了点小食往卞家来。
此次登门,不过是为了解了心头的疑惑而已。
那次与表娘子匆匆一瞥, 却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他心头缭绕,好似明明已经看穿了她的轮廓, 却还是覆着一层朦胧的纱。
他是打破砂锅必要问到底的人, 这样的想法不上不下地梗在心田, 令他成日里抓心挠肺的, 想着非要再见她一面不可。
甫入卞家,不说别人,阿琴头个满心欢喜,小碎步跑了过来,左一句卿舟哥哥, 右一句卿舟哥哥。
他知道阿琴年纪尚小, 只拿当亲生妹子般疼爱,便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她道,“也不知道你们小娘子都爱吃些什么, 便打包了几个好看的茶果, 给你们配着茶吃。”
阿琴接过手, 偷偷打开一看, 双眼泛起雪亮的微芒,“哇!卿舟哥哥有心了……”
“喜欢吗?”
阿琴点头道喜欢。
言卿舟望向她身后,心头空落落的,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声音问, “表娘子不在吗?”
阿琴是个大大咧咧的, 并没觉察出他语气不对,反而热忱道, “表姐在屋里呢,大概还在看书吧,我这就去叫她过来。”
“嗯……”听到要叫她过来,他突然紧张了起来,攒了攒微微泛潮的手道,“我去找你哥哥。”
他不是头回来到这了,也不用下人引路,便直接踅入了卞道仙的书房里。
刚好,他的书房里槛窗洞开,外头的园子一片绿意盎然,小桥流水,仿佛一幅画卷,画卷的中心是一个凉亭,凉亭之上,是两道蹁跹的身影。
言卿舟看了一眼那个藕荷色的身影,嘴角禁不住上扬了起来。
想到卞道仙还在身侧,这才收回了目光,敛下嘴角问,“那些宗卷整理如何了?”
卞道仙是县衙里的县丞,原本是不必管这些杂务的,只是前些日子县衙里的典史辞官跑了,刚好抚台下个月便要抵宁阳巡察,于是那些陈年卷宗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还差近几年的还没整理,那个老典是个马虎眼,前面的我都给重新编整过了,不过还很头疼,”他说着又斜乜了他一眼道,“知县大人要是给我多派些人手就更好了。”
他拍拍他的肩膀道,“要是抽得出人手还用得着你出马嚒,忍忍吧。”
他说着,随手翻开他桌面上的一本书看,却见书里夹着一张纸,上头是几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他知道这并非出自于他的手,于是眉心微鼓问,“这是?”
卞道仙凑过头来,瞄了一眼道,“哦……上回表妹找我借了书,想必这是她的字迹。”
他凝着那张纸条好半晌,这才开口夸赞,“没想到表娘子竟还写得一手好字……”
“那当然……表妹可是出身名……”他说了一半,才想起什么没,舌头霎时拐了个弯道,“表妹也是出自书香世家。”
言卿舟见他突然改了口,愈发被揪起探究欲来,于是追问,“听说表娘子是建京人,那不知是哪个叶家?”
这下轮到卞道仙觉察出不对劲了,他眯着眼端量着他问,“不知知县大人怎么三句不离我表妹,莫非今日是为了见她才来的我家不成?”
“胡说!”他恼羞成怒道,脸上却悄然胀红了一片。
见他这般不打自招的神情,卞道仙反而笑了笑,优雅地翘起二郎腿来。
言卿舟咬牙切齿道,“卞道仙,我看你是嫌卷宗太少,就应该再多让你整理一些,免得你成日胡乱猜测。”
卞道仙莞尔调侃,“我竟不知,原来我们知县大人还是个公报私仇的人。”
言卿舟被戳中心事,拂袖羞愤道,“你既不欢迎我,我走就是了,省得碍了你的眼。”
见他要走,卞道仙这才连忙拉住了他,收敛起笑容道,“好好好,是我错了,知县大人可千万大人大量,原谅我不敬之词。”
言卿舟倒也不是真想走,被他这么一说便驻足停了下来。
窗外,少女的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了进来,他认出这个笑声出自于阿琴口中,可仔细一听,又似乎有个更为温雅清冷的声音伴随其中。
他不禁顺着声音望过去,见凉亭上的那姐妹俩不知说到了什么玩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她手执一面白玉兰的团扇,掩唇而笑,那熠熠泛光的眼睛却是弯弯的,仿佛笑在他心头一般。
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不知屏息了多久。
卞道仙见他又怔怔出神,自然知道不可能是对着他亲妹子失了魂,那么就只能是另一个人了。
“表妹父母都亡故了,建京也没什么亲戚,所以……尚未婚配前会一直住在这里。”他开口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
言卿舟听到她父母双亡,心头莫名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