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眉扫了卞道仙一眼,见他面色平和,这才点头道了声好,“又得麻烦你们了。”
阿琴叹了口气道,“这叫什么话,这算得上什么麻烦,你能来陪我,我巴不得呢。”
卞道仙也附和,“阿琴没有姐妹,你多来陪她玩正好,不必说麻不麻烦的。”
她唇边露出浅浅的笑靥道,“我明白了。”
翌日,正是节后开衙,鸢眉便坐着卞道仙的车一起前往衙门。
到了衙门,却见言卿舟已经先他们一步抵达了,坐在正堂对着手中的一张书帛怔怔出神,连他们走到跟前也浑然未觉。
“发生何事?”卞道仙见他眉心深锁,不由得开口问缘由。
言卿舟闻言抬起头来,见他们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跟前来,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垂下眼皮便将手中的书帛又重新卷了起来。
“没什么……”
卞道仙认出那书帛背后的纹路,知道那是一封任命书。心头暗忖,他在宁阳任知县以来,澄清了宁阳由来已久的腐败,这样的政绩,使得他在宁阳百姓的心中也颇有地位,所以……这不应当是罢免,极有可能是调动或升迁。
可是他的表情却不是很明快,这便让他有些纳闷起来。
言卿舟收起书帛问衙役,“今日开衙的是哪桩案子?”
衙役翻开卷宗一看,“上午是吴大状告妻子通奸还有王婆状告儿子侵占财产两案。”
他点点头,对鸢眉道,“表娘子把这两人的状子先递我看看吧。”
“我这就去拿。”鸢眉说完便踅了出去。
卞道仙又趁机支退了衙役,这才压低声线问,“那封任命书……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瞧着你……心情不佳?”
“是上次那个齐抚台,到圣上那儿举荐我,”他说完顿了顿,“不过我不打算回去。”
一句话,将卞道仙的心说得跌宕起伏的,他好奇道,“不打算回,任命书都下来了,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他淡然道,“我自会写陈情书请罪。”
见他心意已决,卞道仙也知道劝不下去,暂且按住不提了。
言卿舟踌躇了片刻,又低声问道,“表娘子……”
刚开口,便见鸢眉已取了状子折回来,下半句便不再说了。
忙活了半晌,终于到了午休的时刻,他也没休息,板着身子端坐在书案前,冥思苦想了好一会,这才迟迟动了笔,写完又检查了一遍,方才折好塞入信封,吩咐衙役快马加鞭送去给还未走远的信使。
接着又是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到了三月底,这才等来了回复。
信使给他重新递上书帛,恭恭敬敬道,“恭喜御史、贺喜御史。”
他展开书帛一看,上头的任命没有改变,下面却多了条批复。
他认出这是皇上的亲笔。
他不知齐抚台是如何说的,竟让皇上铁了心要将他召回朝廷。
他攥着手中的书帛,默然不语。
信使一走,其他人立马围了上来,纷纷向他道贺。
他向来性子平和,惯得这些下属在私底下也有些“无法无天”,众人替他的升迁贺喜之后,继而又陷入无法自拔的伤感中,一个个抹着泪道,“言知县,你一走,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呐……”
相处这么些时日,他亦是割舍不下,不禁拍了拍一个衙役的肩膀道,“总有人来顶替本官的,记住,不论来的是谁,都不能忘了初心。”
衙役哭得更厉害了,一个不留神,一滴鼻涕流了下来,弄得大家哄堂大笑。
他抬起眸,目光穿过众人,像是一片羽毛,慢慢落到她的身上。
像是受到其他人的感染,她的眼眶也微微泛了红,他心头仿佛被一根线攥住了,勒得他隐隐作痛。
他当然舍不得这里的一切,可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孤身在外的她。
鸢眉感受到他的眼神,不想自己成为他的负担,掖了掖眼角便默默退了出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值时分,众人渐散,鸢眉仍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
这阵子,她和言卿舟都是一起步行回去的,这么磨蹭,当然也是在等着他。
她真心实意替他感到开心,可一想到以后不会有人陪她走这一段路了,又好似不大习惯起来。
衙门里的人也都知道言知县在苦恋他们的女状师,纷纷给他们腾出空间来,不一会儿,衙门里就散得干净。
言卿舟心头攒着一席话想跟她说,这会儿才慢悠悠地走上前来,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唤了她的名字,“茵娘。”
玉石般温润的声音仿佛带了极沉的分量,鸢眉乍一听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回过味时,心湖却已浅浅泛开了涟漪。
她原以为她的心再也不会受男人而牵动的,可被他这么一唤,她的心头也像是覆上了一层蛛丝,多了点离愁别绪来。
任命书里规定了他需在下月十五前回到衙门就职,眼下已经不剩几天可以蹉跎了。
鸢眉默许他的叫法,缓声问他:“你何日启程?”
“也许就这几日,”他说完又露出一丝缱绻来,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好像带了万分委屈似的,“我是不想回到朝中那些纷争去的,那是尔虞我诈的漩涡,还是这里简单快活得多。”
人人都想往高处走,就他这样的,可以说上一句傻。
可鸢眉却懂他,他太纯粹了,就像一块璞玉,自然是不愿落入俗流的。可人生在世,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得偿所愿呢?
鸢眉只能安慰他,“人生不会一成不变,我知道你舍不得宁阳,可未必去了建京,不会……”
他猛然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知道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倘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在余晖下,他微闪的眼波像是一片粼粼的海,汹涌的情愫蓬勃生长。
鸢眉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若要说没有,未免太过冷情,若要说有嚒……
正踯躅间,不知何时他已走到她眼前,抬臂轻轻将她拽了过去,她脚下一个趔趄,转眼间就落入他染着乌沉木气息的怀抱。
咚咚咚……
她的脸便靠在他胸前,耳边是越来越快的心跳,她的呼吸凝住了,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心跳。
他就这么紧紧地搂住了她,时间仿佛静止。
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也忘了推却,可回过神来,才迟怔怔地发现,自己并不排斥他这样的肢体接触。
“你还没回答我。”
他已经为她退让多时,可到了今时今日,他忽然执拗地想知道她的答案。
“我……”
她被他近在咫尺的眼神搅乱了心神,犹豫了半晌,只用蚊呐般的声音吐露心声,“我会想……”
他瞳孔轻颤了一下,俄而,一点点欢喜逐渐从微扬的嘴角溢了出来。
鸢眉见他唇边舒展,感觉自己的心灵也被抚慰过一般,她倒也不是扭捏的性子,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她便大方了起来,又凝着他,缓声补了一句,“也许,等我明天睁开眼再见不到你时,我就会想念你了。”
他又惊又喜,脸上的表情犹如风云变幻,须臾才冷静了下来,“既然你对我也有意,不如我这就向你舅舅提亲,届时,你再跟我一起北上,可以嚒?”
这样的提议对鸢眉来说属实过于突然了,她想,她是不讨厌他,可她也从没想过与他共度一生。
虽然,他这个时候提出来,亦有他的急迫性,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她并不想被这么急促地架着走,或许,有朝一日,她会动了与他结为连理的念头。
可她明白,绝不是现在。
见她缄默,他这才缓声道,“是我太心急了,你也可以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也不迟。”
想到他们之间的霄壤之别,她像是被兜头浇了冰水,一下子令她的脑海里清醒起来,于是狠下心肠,一把推开他的怀抱,“对不起,我还没这个想法……”
他的眼里露出了疑惑,渐渐的,那眸里的光也熄了。
她有些不落忍,却只能快刀斩乱麻,“我怕给你希望反而会耽误了你,其实……我并没你想象中的那般好。”
他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可我还等着有朝一日你能对我坦露心扉呢,既然……你还没这个想法,那么……我也可以等,我会给你传书的,你能给我这么个机会嚒?”
鸢眉沉吟片刻还是松了口,“好,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轻挑嘴角,缓缓道,“倘若三年之后,你我都还保持这样的情谊,那我便心甘情愿嫁给你,倘若……我们各自有了新的际遇,那也不要犹豫,各自嫁娶。”
第44章 奇遇
言卿舟就这么辞别了众人, 去往他该去的地方。他也没有食言,每隔十天半月,便会寄了书信来。
一开始, 鸢眉上下值的时候少了他的陪伴,是有些不大习惯, 可渐渐地她也习惯了一个人走这条路, 更何况有时卞道仙路过时会捎她一程, 倒也算不上孤独。
两人就这么鸿雁传书, 一传就是一年。
大约在分别的那年,她对他的那点情感还称不上爱。
可时间越久,她便发现,自己好像可以在这些述说日常的文字中,勾勒出一个具象的他来。
三年之约尚有两年, 可她开始期待他的来信, 也会迫不及待把自己的见闻与他分享。
在这过程中,他们并没有因为分离而变得疏远,反而还亲近了不少。
或许, 用不着三年, 她就会松了口。
转眼间, 她已过完了二十二岁的生辰。
从衙门里走出来的时候, 天色尚早,路过一家铺子,门口挂着虎头帽,小红鞋等琳琅满目的小物件。
在这一年里, 卞道仙也已成了家, 如今表嫂也已经怀胎八月,因而她看到这些小玩意儿便有些走不动道了。
她踱了过去, 把一只虎头帽拿在手心里一比,那东西居然比她的巴掌大不了多少。
掌柜见状便赶紧上来,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见她身材窈窕,便问,“小娘子这是要送人吗?”
鸢眉点头道是,“想送给小外甥女的……不对,还不知是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呢……”
掌柜道,“小娃儿不分男女,像你手上拿的就不错,不然……今年是猪年,拿顶猪崽的也行。”
鸢眉又到处瞧了瞧,这才挑了几件小物,叫掌柜包了起来。
回程的路上,她和菱香边走边说话,拐入桂子巷,朝自己的宅邸走去。
路过言卿舟租过的那间小院时,她不由得往那新刷的朱门扫了一眼,没想到吱呀一声,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陌生的妇人,拎着一筐杂物堆在了门边。
她这才收回失落的眼神,继续往前走。
忽而想起,这个月还没等到他的来信。
她心不在焉地走着,袖子却突然被身侧的菱香扯动了一下,“娘子……”
鸢眉见她犹犹豫豫,抬眸便往前看去,却见自家门口站着四五个人,有几个身着短打的侍从,亦有梳着双丫髻的丫鬟,而他们簇拥着的,则是一个华贵雍容的妇人。
只一眼,她浑身的血仿佛凝固住,双腿也僵在了原地。
这张脸算不上熟悉,可她倨傲凌人的气魄,却是她见过的所有人里,最独一无二的。
这样的气质,想要令人忽略都难。
一年前,当她在大将军庙见过她时,她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觉得是她多想,她也便将这事淡忘了。
这会对方已来到她门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又应当如何应对?
正当她钉在原地愁思苦想时,妇人也已发现了她,她看上去情绪有些激动,脸上胀得微红,眼里似有水光微闪,声音也是颤抖的,“你就是叶茵?”
鸢眉闻言微愣,心头那颗石头虽稍稍回落了些,却仍有些纳闷,沉吟了一会,她不答反问,“请问你是?”
妇人这才后知后觉道,“对,瞧我,竟是忘了自报家门,也难怪你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鸢眉见妇人态度还算亲切,不禁更加疑惑了。
妇人见她面无表情地钉在那里,便揾着脸上的默默淌下的泪痕,抽泣道,“那日我在大将军庙见到你,一下子便让我想起……我失散多年的女儿来……”
原来是竟是这样。
鸢眉看着她忽地就泪流满面,心头也有些发懵,踌躇了一会才道,“这位大娘子恐怕认错人了,其实……那日是我骗了你,我并不在宁阳长大,而且我有爹有娘。”
“不会的……你鼻尖这颗朱砂痣,跟我女儿一模一样……”妇人说着便走上前来,抬手便想抚摸她的脸。
鸢眉几不可查地倒退一步。
就是这一步,妇人脸上半干的泪痕又重新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