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眉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走到皇后的另一侧,踌躇着坐在她的另一侧。
皇后拉起她的手一拽,便把她拽近了些,两人的身体紧贴到了一起,透过层层衣物,仿佛还能感受到她身上传过来的温度。
有些陌生,却是她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能取暖的地方。
暖意虽薄弱,那也好过没有。
皇后摸着她手心一片寒凉,便叫宫人给她送了个手炉来,关切地对她道,“怎么手心还这般凉,是穿少了吗?”
鸢眉敛着眼皮道,“母后不必挂心,我穿得很暖,只是我自幼身子骨便比别人弱些,一到冬天,手脚就冰凉。”
“可怜见的,大概是气血不足,是该多补补,”说道便又吩咐宫人,“妙心,你去库房里,寻几根山参灵芝,还有阿胶来……等下给茵儿带回去。”
这样的嘘寒问暖落在宝瑜眼里又是成了一根梗在心尖的刺,碍于皇后在此,她并没有开口嘲讽,不过脸色却有些僵硬。
皇后见状,不禁严厉地指责她道,“你姐姐在外流浪多年,如今我给她补偿一点是应该的,你肚量应该大一些,不要动不动就摆谱,你可省的?”
在姐姐没到来之前,宝瑜是受尽万千宠爱的,母后何曾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如今这个所谓的姐姐一来,母后不仅对她嘘寒问暖,还对她渐渐失去耐心,她如何能甘心忍受?
可她不敢违抗母后的命令,只好瘪着嘴道是。
在这里到底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乖巧模样,回程的路上,便不由自主地将刚才受到的气一下子撒在鸢眉身上。
她的宫人受她的指示,“不经意”地撞向鸢眉的宫人,结了薄冰的地面又比平时滑了不少,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宫人狠狠地扑到地上,手上那只装着名贵药材的匣子脱手掉到了地上,盖子被震开来,里面的药材散落了一地。
那个宫人见状,也不顾身体上的疼痛,便朝鸢眉叩首道,“奴婢死罪,求公主殿下宽饶!”
鸢眉被她摔倒的动静惊到了,倒也没去注意那些药材,反而温和问道,“可有受伤?”
宫人这才犹豫道,“膝盖有些疼……奴婢不是故意的,刚才是有人推了奴婢一把……”
她说着,目光转向宝瑜身后的那个宫人。
她虽没明说,可也已经足够明显了。
鸢眉不觉得宫人的命就比别人低贱,宝瑜敢对她的人下手,自然是不将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可她若不替自己的人开口,恐怕会纵得她气焰更加嚣张。
于是她扭过身,对着那宫人道,“雪天路滑,就算是玩闹也该有个度,倘若弄出个好歹来,你又该当如何?”
那宫人却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推人,“殿下也知道路滑,明明是她自己不当心摔倒,怎可随意诬蔑奴婢?”
宝瑜扯起嘴角道,“姐姐这话说的,只差没指明是我嘱意让宫人使坏的了,我亲眼目睹,你那宫人是踩着块石头滑倒的,你身为主子,不辨明是非就扣我一盆脏水,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见她们俩矢口否认,鸢眉也没办法,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我没有怀疑妹妹,可我那宫人也是个实诚之人,断不会为了自保而捏造是非,我想……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
“听你的意思,你还是认为是我的宫人推了她嚒?”
鸢眉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是你,那又会是谁,方才的那幕……我都看得真真的呢……”
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从鸢眉身后传了过来,她顺着声音回眸一望,见一个相貌俊美得几乎雌雄莫辨的华服男子直直朝她走了过来。
他狭长的眸子里闪着一丝少年人的狡黠,挑唇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又挪到宝瑜身上,笑意渐渐敛去道,“五妹妹,你说是与不是?”
宝瑜一见到他的出现,脸上浮起一阵惊慌,僵着嘴角一笑道,“三哥哥,你怎么来了?”
听宝瑜唤他三哥哥,鸢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正是三皇子李昭。
第46章 寿宴
原以为身为天潢贵胄, 李昭也应当瞧不起她这种来路不正的人,没想到,他看上去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和善可亲, 不仅没用高人一等的眼神睥睨着她,而且还出言呵斥了他的妹妹。
鸢眉踌躇了一会, 不知如何启口, 便朝他福下身子道, “见过三殿下。”
“你就是新来的妹妹吧, 不必多礼。”
“多谢三殿下。”
李昭并没把过多的关注点放在她身上,而是对着一旁那个脸上犹如打翻了颜料盘的宝瑜,负着手呵斥她道,“宝瑜,小肚鸡肠可非皇家儿女气概。”
宝瑜还想狡辩, 嘴巴蠕动了一下却是说不出话来。
李昭继续道, “不管你那宫人推人是不是你的意思,可你作为主子,又怎可包庇奴婢犯错?你若狠不下心肠惩治她, 难保下次她不会背着你做出更离谱的事来, 你可省的?”
她当然听出李昭有意给她台阶下, 于是顺着他的话头道, “我明白了,三哥哥,将才确实是我没看清楚就妄下定论,我下回不会再犯了。”
说道便朝鸢眉屈膝道, “姐姐,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为人, 请姐姐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吧,我那宫人……姐姐说要如何处置,我绝无二话。”
那宫人听到她这么说,一下子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自行请罪道,“奴婢一时走了岔路,请殿下责罚!”
鸢眉哪敢惩罚她的人啊,于是便滴水不漏道,“好在三殿下来得及时,才还了妹妹清白,只是妹妹的人,还是你自行处置吧。”
宝瑜垂眸道,“是姐姐心善,我回去定会严惩她的。”
“三哥哥,姐姐,那我先行告辞了。”她说完便赶紧踅身离去。
鸢眉目送完她又挪回视线,这才发现李昭还站在那里,衣袂飘飞,颇有几分乘风而去的意思。
虽说他们算是兄妹,可也没半点血缘关系,孤男寡女的,未免尴尬,鸢眉低眉顺眼对他说,“多谢三殿下,我也先告辞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唇边露出一抹春风道,“不必谢,不过是举手之劳。”
说完又瞧了她一眼道,“你以后也不必这么叫我,我听母后说你是属牛的?”
鸢眉点头道是。
李昭粲然一笑道,“那我应当叫你一声阿姐才对,我是属兔的。”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怔着“啊”了一声。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三郎。”
鸢眉没想到他还比自己小了两岁,见他这般和善,便也放开了心防道好。
李昭也没有久留,只对她道,“五妹妹向来是有些蛮横,倘若她再针对你,随时来宣德殿找我。”
“多谢。”
“别客气,阿姐。”
两人说着便告了别。
后宫无情,鸢眉来了不久,也已经深有体会,还好,这个世界又并非全然无情。
转眼间已经到了万寿节。
万寿节也就是皇帝的诞辰,意喻万寿无疆,是个极为隆重的节日。
白天皇帝宴请群臣,与臣同乐,落了夜才在后宫设家宴,妃嫔与子女们一同向他道贺。
皇帝年轻时也是战功赫赫,上了年纪后,又逐渐露出一点喜功好大的脾性,是以宴席不仅有歌舞助兴,更有箭术比赛,以彰显泱泱大国的实力。
这样的盛宴,除了皇后和儿女们,其他的后宫妃嫔自是无权参与的。
鸢眉虽已接了授封公主的圣旨,可消息却还未正式公布天下,皇上有意让她在宴上露脸,向诸臣宣布这个重大消息。
鸢眉却是不肯在这些大臣面前露脸的,她如今用的是叶茵的身份,她极度恐惧在宴上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
即便她离开教坊司已有六年,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受到令人作呕地凝视,她便头皮发麻了起来。
她以身体抱恙为由,以为能躲过此次盛宴,没想到仍被下旨必须前去赴宴,并且,皇后还给她送来了一套金镶宝钿花鸾头面,裳裙也都是新裁的。
不得已,她只好在宫人的侍奉下穿戴。
好在她入宫之时,还带了菱香,她对这些妆扮虽不是很在行,可每次她想出门,她还是更愿意让她侍奉左右。
这次也是带上了她和另一个小宫女便来到了大宴之上。
来到这里,鸢眉才发现女眷只有两桌,而群臣们则在底下大堂,与她们相隔甚远,若不细瞧,连鼻子眉毛也分不大清的,这才令她稍稍安了心。
然而就在她极力把自己淹没在人群的时候,上首的皇帝却猛然开了口,“都说人生五大喜,朕今日占了俩,一桩是君臣和睦,国强民盛,另一桩嚒……朕也要向众爱卿宣告,皇后寻回流落民间的亲女,朕已封了她为德章公主,如今……朕也算又添了一个女儿,茵儿……快过来这里。”
皇帝说着朝鸢眉招了招手。
鸢眉听完这话,只感觉到身子木住了,冷汗一下子浸透了她的里衣,脸上的表情亦是僵硬的,仿佛每一块肌肉都找不到该去的去处。
她就坐在皇后身侧,见她失神,皇后不禁握住她没有温度的手,低声安慰道,“不要紧,就只是受大臣们一拜便是了。”
她脸色白得可怜,却也知道这不是她可以耍小性子的时候,于是颤着嘴唇道了一声,“是……”
宝瑜不禁斜眼睨着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鸢眉握紧双拳,轻轻吐出口气,才离开座位往宝座之上的皇帝走去。
然而,即便她已经极力忽略周遭的目光的声音,还是有一道极轻且带着轻蔑的声音传入她耳畔里,“不愧是小门小户里出身的,这般上不得台面……”
她认出这是宝瑜的声音。
后面又紧跟着皇后的低斥声,可她已经没心思去分辨了。
鸢眉定了定神,按嬷嬷所教那般目不斜视,缓缓踏上台阶,来到皇帝的身侧,皇帝执起她的手对底下的臣子道,“这就是德章公主。”
鸢眉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根秋风过耳的柱子。
一时间,只听下方传来整齐如一的声响,众臣子跪了下来,山呼:“臣等参见公主殿下,祝殿下凤体安康。”
话音落,全场再也寻不出一丝声音。
鸢眉这才悄然抬起眼皮,望向底下跪倒了一大片的臣子们,他们的身子俯在地上,半分也不敢动弹。
她这才渐渐地体会到身份尊荣所带来的好处,在这样的盛宴里,君臣有别,为臣子又怎敢随意亵渎公主?
这样想着,那些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也渐渐消散了。
她咽下口中的唾沫,压制着颤抖道,“众卿——平身。”
那样洪亮的声音,几乎用尽了她这辈子的丹田之气,听起来非但没有半分颤抖,反而澹然自若的气魄。
可这句话说完,她便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脱了力气,脚心也一片虚浮。
皇帝摸着她手心微凉,也明白了她的紧张,于是便缓声叫她下去了。
她道了谢,捉裙往座位走。
就在她刚刚转身时,一道幽深莫测的眸光向她扫了过来,她不过用余光感受了一下,登时像被惊雷当头劈下,浑身的血一下子便涌上了头顶。
她攥紧裙裾,颤巍巍的指节泛了白。
脚心僵了一瞬,很快从他身前走了过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坐。
裴疏晏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她。
她着一袭柿子红的垂领衫,外头罩了白底的宝相花直领褙子,腰间系着胭脂色的交窬裙,肩上挽着披帛是湖绿的,连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戴的都是一整套的金头面。
她就像是沙漠中的月牙泉,漫天黄沙依旧掩盖不住她身上耀眼的光芒。
他曾设想过她会发生什么样的遭遇,甚至于他都怀疑……她会不会死在了某一处地方,可那么多的猜想,万万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两年多过去了,她看向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冰冷,冷得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浑身的血也像是凝住了。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连皇帝开口赐座也毫无反应,还是同僚扯了扯他的袍子,他才跟着坐了下来。
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另一个男人脸上露出的震惊一点也不比他的少。
男人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深深地震颤了一下,手脚也仿佛失去了知觉。
男人正是言卿舟。
言卿舟不过是五品官员,他的位置离宝座还有些距离,若不是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大概是没有兴趣一睹那位公主芳容的。
可他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抬眼,那个总是在他心头上魂牵梦绕的表娘子,居然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他用力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看错,可他却见她在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脚心顿了一下。
那张秀美的侧脸就这么暴露在他的眼前,也就是这么一顿,他确信那就是她,而且她目光所落的方向,恰好就是他的位置。
或许,她也发现了他。
她就像一个缠绕在他心头许久的谜,以前,他总是觉得她性子冷清,让人不敢接近,可自他们鸿雁传书这么久以来,他也渐渐了解到了一个全新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