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眉顺势而下,默默垂下手。
由于她演技精湛,连菱香和其他宫人也都被她哄骗了过去,就在她垂下手的那刻,她手中的碎片便被菱香给夺了过去。
她很快便见到了皇后。
“母后从来就没信任过我,那你为何要把我接进宫来呢?”她一反往日怯懦的性子,红着眼质问。
皇后把所有人屏退得干净,这才沉声道,“你那事有些复杂。”
她叹息一声道,“有何复杂之处?”
“那臣子说你右手胳膊内侧有一颗红痣。”
皇后的声音刚落,她的眼泪便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她还来不及深思,也恍惚间认定这必然就是她认识的人。
果然天要亡她,这回她是在劫难逃了。
她的身子好似被抽了筋骨,软绵绵地扑倒在地上,连挂在眼眶的泪都还含在那里,仿佛静止一般。
就在她伏在地面哭得快晕过去时,有一个内侍的声音传了过来。
“皇上有令,殿下今日起便可随意走出永延宫。”
她脑子里仍是朦朦胧胧的,不觉得这句话是恩赐,她甚至觉得,这内侍是不是漏了一句话没说。
解了她的禁足,那下一步是不是要她的命了?
皇后显然也被内侍的这句话搞懵了,半晌才回应过来,这必然是已经真相大白,证明她确实无罪。
于是蹲下来,摸了摸她脑袋道,“孩子,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可这样迟来的关爱只让她觉得惺惺作态,她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双眸直直地看着她道,“事情过去了,那我这些屈辱都白受了?”
皇后立马变了脸,压低了声线警告她,“这是在宫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若不明白,迟早……”
“迟早什么?”她非但不俱她的“威仪”,一个言而无信,只会做表面功夫的母亲,在她这里已经丧失了她应有的权威。
“我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的倚仗便只有你了,可你呢,你从来都没想过护着我,我反正早已孑然一身,是生是死与你又有何干系呢?”
皇后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沉吟了片刻才道,“本宫知道你现在情绪有些激动,不过你又怎能如此揣测本宫?我先回去了,你先好好冷静一下,明天我再来看你。”
皇后说完便踉跄着脚步离开了。
鸢眉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落下了帷幕。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她身侧有个宫人是宝瑜的眼线,宴会当日,宫人偷走了她的簪子给了宝瑜,而宝瑜又将簪子递给了外臣,又向他点明自己身上的记号。
她许诺给那臣子不少的好处,事成后的钱银,以及……可以娶她为妻。
在此事过后,她身侧的那个宫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其他一些或多或少知道内情的人也都一概消失不见,唯有宝瑜,她还在那里。
帝后不想损坏了她俩的名声,因此选择当做无事发生。
在这一刻,她的心也彻底死了。
第50章 立府
除了宝瑜, 太子李羲也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平时只爱些风雅之物,与她的关系算不上亲厚, 但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
鸢眉也是解了禁足之后才知道,李羲为了她曾奔走于帝后宫内求情, 案件之所以进展如此顺利, 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可她却觉得这个弟弟太过老成, 站在他跟前, 她总觉得自己底蕴不足,他讲话慢条斯理也很高深,以至于姐弟俩也没几句交心的话可说。
李昭却与他截然相反,他风趣幽默,颇有少年意气。
在她禁足期间便给她送了排忧解闷的小玩意来, 算是在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她原本在这里就如履薄冰, 自从与皇后弄僵了关系,更是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也让她萌生了想出宫立府的想法。
她向李昭透露出自己的想法, 他错愕地顿了一下, 这才道, “我明白阿姐的想法, 莫说是你了,谁在这后宫之中能真正得以喘息?”
鸢眉知道他母妃是开国县公之女,受尽荣宠,连他都会有这般感概, 她更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情绪来。
她轻叹道, “我以为,你不会有这种忧虑……”
“阿姐看到的只是表面, 你不知道……几年前较马场上,我被设计从马上摔下来,还被马蹄踩碎了两根肋骨,差点就死在了那个深秋里……”他说着自嘲一笑,“在这后宫之中,不是你争就是我夺,一不留神,就是死无全尸。”
鸢眉被他说得胆战心惊,看向他的眼里也多了些同情。
“所以阿姐,你这个想法是对的,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她以为他只是开玩笑,倒也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不久后,他竟然真的替她求了恩典,于是她便收拾了东西,搬出皇宫。
她的本意是离这里越远越好,恨不得就此搬到封地去,可皇后终究不肯松口,是以只同意她在皇城脚边住着。
李昭替她寻好了一处宅院,东西都是一应俱全的,就连她的侍卫,都有不少是他的人。
刚安置完毕,李昭便趁机拉她出去“认认路”。
其实她明白,他也不过是个想体验一下这人间烟火罢了,自从她知道他还小了他两岁,也便真的把他当成弟弟,纵着他带着自己走。
两人一身常服,随行的人也都离得极远,得天独厚的外貌,站在一处便引了不少瞩目。
这时候,李昭只是漫不经心一笑,“都别胡乱猜测,她是我阿姐。”
话一出,路人不由得夸赞他们姐弟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昭眯着眼道,“那是自然。”
鸢眉被他不着调的表情逗笑了。
正逢观音诞辰,上半晌还有庙会,两人又看了会杂耍,继续跟着人潮涌动,过了须臾,李昭便以人太多为由,带她踅入了一条近道。
这条近道不是别的,正是永丰巷。
鸢眉对这个地方了若指掌,因为她在此住了十六年。
刚拐入巷口,她的脚心便缓了下来,走到江府门前,她的身子已经被钉在了原地,双眼紧盯着那紧闭的门扉,期待这扇门会缓缓打开,爹娘和哥哥会从里面走出来。
可记忆褪去,眼下的江府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腐朽的木门布满蛛丝,官府贴的贴条也已被风干吹得残破不堪。
见她看着那扇门怔怔出神,李昭不禁瞟了她一眼问道,“阿姐怎么了?”
“没、没什么……”被这么一打断,她的思绪终于被拉回现实,看着他那张关怀的脸,她的心头登时像是种子吐出新芽,迫切想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吐露她的过往。
毕竟守住秘密可太难了,每天睁眼醒来如履薄冰地用着别人的身份,也不知何时会被戳穿。
她嘴皮子蠕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李昭却没有要她解释什么,见她脸色不佳,便主动开口道,“是不是累了?”
她便顺势点了点头。
“那我们不逛了,我送阿姐回府吧。”
言毕两人便掉头往回走,路上,李昭依旧讲笑话哄她开心,晓说群幺儿武宜丝仪四幺二。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她怕辜负了他的好意,只能强打起精神回应他。
回到府里,他也便不再久留,辞别了她便回宫里去。
就在他离开不久,门环又被敲响了。
她以为是他落下了东西,也不假人手便过去开了门,没想到门栓一拔,门口站着的却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张脸。
上回匆匆一见,她还没觉察出他和过去有什么不同,这回站在斑驳的日影下,才发现他瘦得几乎成了一具空壳,曾经他那如炬的眸子,现在看上去却是颓丧的,像是被浓厚的夜色裹挟,永远见不到曙光。
显而易见,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她心头猛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可一想到曾经那种没有尊严的日子,心肠又冷硬了下来。
是了,她不是菩萨,没有普度救人的本事,也不想怜悯他。
至于他过得如何,这都与她无关了。
她一言不发便将门合拢回去。
“臣求见殿下。”
门外响起他的声音,她的心头好似一口幽深的古井,纵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却不会再因他而泛起波澜了。
退回屋里,她让人泡了一盏茶来,她就这么临窗而坐,一面喝茶,一面翻了本书看着,日光在地砖上画出一个个的菱花格子来,直到日影慢慢西移,屋内的光线薄弱了些,她这才缓缓合上了手里的书。
合上书的时候才发觉,这本书怎么那么厚,看了那么久才这么一点。
不过这也不要紧,她抻了腰站起身来,准备走出屋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菱香却进来掌灯道,“娘子,裴郎君还在门口跪着。”
鸢眉怔了一下,压低声线对她说,“你记住……我现在跟他不认识,别说漏了嘴。”
菱香立马点了点头,踌躇了片刻又问,“那娘子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他这么跪下去,那些路过的人见了,又该如何想?”
她沉吟了会才道,“算了,我去会会他吧。”
于是捉裙迈出屋里,径直朝着门口走去,守卫见到她过来,忙替她开了门。
那道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才渐渐映入她眼帘。
她冷眼睥睨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裴卿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裴疏晏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眼前的翘头履,而后顺着那华美的锦衣一寸寸往上,还没看到让他魂牵梦绕的脸,耳边便传来守卫的声音,“裴大人请注意分寸。”
是啊,她如今的身份,已不是他有资格凝视的了。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犹豫了一瞬才道,“今日……殿下与三殿下上街的时候,臣……见到了……”
大概是天意如此,今日朝廷休沐了半日,在他从内阁出来时,远远便撞见李昭和她并肩走到了一起。
青春靓丽的小娘子和相貌柔美的小郎君,走到哪里都像是一盏灯,想要不被人注意都难。
汹涌而咸涩的浪潮一下子便灌入他脑里,他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默默攒紧双拳,不远不近地跟了他们一路。
在她面前,李昭收敛起爪牙,仿佛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郎。
可对于他阴鸷的一面,他却是明明白白。
亲眼看着他将她带入了永丰巷,他浑身的血终于剧烈地沸腾了起来,心跳也在那刻骤然停止。
他一定是觉察了什么,否则不会这般凑巧。
他就这么僵硬地蛰伏在阴影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俩,垂在身侧的双拳一点点收紧,直至攥出了痛意。
他怔怔地想,如果他敢对她不利,那么他一定当场就把他碎尸万段。
然而他站了许久,直到脚心发凉,也没见到他所预想的那一幕。
相反,他还看着他温柔体贴地送了她回府才离去。
是以他下一刻便登了她的门。
鸢眉见他支支吾吾,以为他不过是没话找话,脸上逐渐露出点不耐烦来,“所以呢,裴卿要说什么,不妨直说,实在无话可说,那便请回吧。”
裴疏晏扫了她身侧的守卫一眼,这才隐晦说道,“殿下与三殿下,未必是一路人。”
可鸢眉并不领情,反而嗤道,“裴卿不觉得逾越了嚒,本宫姐弟之间的感情,何须你这个外人来挑拨?三郎与我不是一路人,那请问谁是,莫非是裴卿你?”
他被她刺得满脸胀红,就在守卫和婢女跟前,她也不打算给他留块遮羞布,反而游刃有余地反讽着他。
可是比起她曾经受过的磨难,这点羞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垂眸忖了忖,顺着她的话头说道,“臣对殿下没有恶意。”
“那就别到本宫门口来纠缠。”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的心头已经麻木,却仍是坚定不移道,“臣心悦殿下。”
鸢眉没想到他在大庭广众前便这么坦诚地向她告了白,瞳孔不禁颤了一下,藏在袖口底下的手也悄然握成拳。
他继续徐徐道,“万寿节宴上,臣便对殿下一见倾心了,还请殿下原谅臣的唐突,臣不过是喜欢殿下,这不算罪吧?”
他说完,抬起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温热的视线与她的交织到了一起。
她胸前微微起伏了下,忽地轻笑出声来。
她没想到,他竟如此不要脸面,不仅满口谎言,而且脸不红心不跳,这么羞耻的话也敢往外抖落。
她替他感到脚趾抓地,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沉吟了片刻还是沉下声道,“裴卿的心意本宫省的了,不过,本宫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还请裴卿速速离开吧,若是不走,休怪本宫不客气了。”
她撂下这话,便转身往回走,又吩咐守卫关门。
裴疏晏就这么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朱红的大门一点点在他眼前合拢成窄窄的一道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