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绪又飞到那年冬夜她登门找他的时候,那时他在她面前关上门。原来,这滋味是如此之痛。
正因他切肤地感受到她的痛苦,所以他愈发怜惜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果对于他来说就是因果轮回,是他应当尝受的苦果。
能见到她,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他知道,想要再度撬开她的心扉还有一段漫长的路程,可这回他再也不想逼着她。
他扯了扯苦涩的嘴角,到底还是拖着跪得麻木的双腿回了家。
是夜,李昭便坐在书案前,听他留下的守卫说起今日这段不大不小的插曲。
闻言,他嘴角露出一抹冶艳的笑意,手指捻动着手中的玉扳指喃喃自语:“裴疏晏,你还那么爱她啊……”
那年他中了他的计,让他彻底失去了父皇的信任,这笔账,又该如何清算呢?
第51章 撞破
裴疏晏是不露锋芒的性子, 这回也算豁出去了,一回生二回熟,从此上下值的时候便特地绕了远路打她府前经过。可真正碰上她出门的时候, 他却怯住了,不敢上前搭话, 只隔着老远默默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这才发现, 她偶尔会支一个摊子, 不收分文地为穷困百姓代写书信。
日影落在她身上, 她眉眼间露出了一种慈和的味道,娴雅恬静的身上也泛着一股淡淡的光辉。
听到煽情之处,她会悄然红了眼眶。
遇到有趣之事,又会跟着露出浅浅一笑。
她从不以公主自居,与市井之人打成一片。一来二去的, 这些百姓们也不惧公主的威严, 反而争相来看她,因她不收钱银,百姓们便变着法的感谢她, 比如新鲜采来的野花、亦或是自己绣的帕子、香包等物, 她都一一笑纳了。
可如果有人趁机拿贵重之物贿赂她, 她也会冷下脸, 让随行的守卫连东西带人“请”了出去。
他从十六岁便认识了她,这么多年,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可这会他才发现, 他对她一点也不了解。
如此淳朴美好的少女, 就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阳光下绽放光彩。
可他呢, 他在忽视她的闪光点,摁低她的头,要她做一个妾。
一个只能以他为附庸的妾。
想到此处,他心头骤然一紧,他从前真的是在弥补她吗?他不过是为了自己减轻点罪恶感而自欺欺人的托辞罢了。
真的喜欢一个人,会希望她活在他的羽翼下一辈子飞不出去吗?会在她被人奚落的时候,内心纠结却不敢为她踏出一步吗?
这样的爱,未免太过肤浅了。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占有欲,想把她占为己有的占有欲。
可他一手铸成的大错已经无法挽回,他恨不得怒扇自己的耳光,骂自己衣冠禽兽。
他的想法,鸢眉无从得知,她不过是为了不拘在家无聊,倒也不是时常都支着摊子,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让人收了摊。
今日的她穿戴得十分鲜亮,脸上还淡淡地施了一层粉,显得那张柔媚的脸上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如此这般精心打扮,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由于今日她给菱香放了假,她不知道此时的她,正落入另一个人的眼里。
收完摊,鸢眉脚步轻快地拐向熟悉的街道,上了拱桥,便遥遥见到一道霁青色的身影杵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下,神情恍惚地看着她愣神。
她捉裙一路疾行过去,语气里也多了点小女儿的娇嗔,“卿舟。”
言卿舟一见到她,那双淡色的瞳孔里也重新注入了生机,“茵娘。”
茵娘……
落在鸢眉身后一段距离的裴疏晏刚要朝前迈出一步,被这道温润的声线钉在了那里。
隔着桥的孔洞望过去,对岸的年轻男女,隔着一臂之距含情脉脉地对视着,她方才走得急,脸上还晕着红扑扑的羞态。
而她的另一边,言卿舟也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耳根子也不知不觉红得滴血。
仿佛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裴疏晏只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在一点点流失,半边身子都冷透,他僵僵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原来,她没有骗他,她真的已经走出了他带给她的阴影,她不仅成了自己的光,而且也找到了那个愿意守护她的男人。
只有他活在过去,日复一日地作茧自缚。
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了,每喘息一下,便扯得生疼,喉间涌溢着苦涩,整个人都在细细地打着摆。
等他缓过心神时,眼前的那对男女却已经消失在他眼前,他一口气走上了拱桥,就站在最高处的地方眺望,路上行人如织,可无论他怎么看,也寻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骤起的风吹迷了他的眼,他眨了眨逐渐泛红的眼,忽地自嘲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拖着一副残躯回到了家里。
鸢眉则和言卿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这过程中,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了她脸上那道极淡的疤痕。
鸢眉并没对他说实情,可他知道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更加对她揪心不已,看了会才道,“明日是盂兰盆节,建京取消宵禁,我们去放河灯吧。”
盂兰盆节祭祖的大节,放河灯是对已故亲人寄以悼念。
这样的提议,让她的心灵都被抚慰到了。
她点了点头道好。
知道她一路走来不容易,他也很希望在这样特殊的日子能陪她度过,“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到时辰我去府上接你。”
“好。”
“对了,差点忘了这个,”他说着从袖笼里掏出一个白玉瓶来,“这是个很有名的老郎中调制的膏药,你每日睡前记得敷一层,味道是重了些,但是听说祛疤效果不错。”
那道疤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了,也难为他这般细心,鸢眉心头又涌起一股暖流,默默收下了白玉瓶道,“谢谢。”
其实鸢眉也说不清楚他们俩的关系,明明已经只差了一层纱,可谁也还没道破,她收下他的东西,也都是原封不动地锁进一只匣子里,并不带出来。
可这并不代表她是在糟践他的感情,相反,正是因为这样融洽的关系求之不得,她才愈加胆战心惊,因为她对他还有隐瞒,而男人又向来看中女子的贞操,她不知道,如果她据实以告,会不会反而破坏了这一段和谐。
她自私地想再与他这么相处下去,等她寻好时机,再向他剖白。
可她不知道,她这样的含糊的态度在言卿舟眼里却是另一番解读,正因如此,他常常怕自己过于冒进的想法唐突了她,因而两人便只能暂时维持着这样的友谊。
逛了一会,便到了分别的时候,言卿舟说要送她回府,却被她拒绝了,“我有侍卫和丫鬟,从这里穿过去也不远,倒是你,等下走回去天都要黑了。”
两人说话时,那些侍卫和丫鬟都被她打发得远远的,这会到了分别的时候,他们才重新冒了出来。
两人又推辞了一番,在旁人看来,便是小情侣依依不舍的样子,最终,言卿舟还是让了步道,“好,那我明天再去接你。”
鸢眉便率先向他辞别离去,过了桥,荣芝暗暗扯动了她的袖子道,“殿下,你看言大人还站在那呢……”
她顺着声音往河对岸看过去,视线与他交织到了一起,他那样不加修饰的眼神,让她的耳廓都不自觉地灼热了起来,于是加快了脚步,逃似的走远了。
荣芝嘴上的笑意也藏不住,“言大人对殿下可真好啊。”
鸢眉刻意绷起脸道,“别胡说,本宫在宁阳时受他照拂,他就像我哥哥一般。”
荣芝这才不说了,不过其他人看在眼里,殿下的心思暂且猜不透,那言御史的心思就差写脸上了,还不好猜嚒,两人关系又这般亲厚,大概好事接近了吧。
一行人就这么踩这夕阳往回走,刚到城门底下,便见到门洞底下的阴影里一双男女靠在墙边,两个脑袋贴在一起,正吻得难解难分。
世风日下,谁这么大胆?
所有人瞳孔都快掉到了地上,她尴尬得只想逃离,可没想到,就在她匆匆挪开目光时,居然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更加有如石雕一般僵在了原地。
荣芝也发现了端倪,颤着声音道,“这……”
“嘘……”鸢眉示意她噤声,接着便掉头往外走。
也不怪荣芝这般吃惊,眼前的那个女子,正是李宝瑜,而那个男子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样,看上去年纪已不小。
身为最尊贵的公主,为何会与这么一个男人在一起?可看她的表情,却并非被人胁迫的模样。
鸢眉脚步走得急促,脸上还算沉静,可内心早已炸成了一锅粥。
她绝无意窥探她的隐私,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点评她的做法,更何况她们关系一向不睦,这样的事,她只能当作什么都没有见到。
她以为她离开得还算悄无声息,可没想到,就在她身影刚闪动了一下,宝瑜便已敏锐地发现了她仓惶离去的身影。
她登时慌了神,急忙推开眼前的男人道,“怎么办,是茵娘,茵娘她定是看到了!”
男人身形魁梧,面容也十分冷硬,正是护军参领萧金岭。
他是个鳏夫,却在三年前救下宝瑜,从此,二人天雷勾地火,宝瑜也非他不嫁。
可这样的关系却不被帝后认可,一来这萧金岭已接近而立之年,二来便是他的身家也并非显赫,家庭关系甚至还有些复杂,可没想到,就算帝后不同意,二人还保持着亲密的往来。
宝瑜甚至心想,或许生米煮成熟饭,这样父皇母后不答应也只能答应了。
可没想到,她乔装溜出宫后,竟然会被她这个姐姐看到!
一旦她在母后跟前说什么,那她以后还如何自处?
萧金岭目光瞥向渐行渐远的鸢眉,几不可查地眯了眯眼。
“萧郎?”见他缄默,宝瑜又推了推他结实的胸膛。
他这才收回眼神,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恐慌,反而长臂一伸揽住了她道,“这就是你那个夺走了你一切的德章公主?”
宝瑜点了点头。
“别怕,”他在她额心印下一吻道,“她不会说的。”
可这样的安慰对她来说还是无济于事,她心头还是止不住地胡乱跳动着。
“你先冷静,别自乱阵脚,”他说完一顿,眼里露出一丝阴鸷,“剩下的,臣来替你解决。”
“你想如何?”
他眉骨一动,朝她作出了抹脖的动作。
这下,宝瑜的心才落回了腹中,她颤着声道,“那你动作一定要快,还有……千万不能留下蛛丝马迹。”
他只回了她三个字,“你放心。”
第52章 梦魇
盂兰盆节这日休沐, 裴疏晏却还是一大早就醒了,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眼前的四盏荷花灯怔怔出神。
这四盏荷花灯还是他这几日趁着闲暇时间亲手做出来的, 每年的盂兰盆节他都会去放河灯悼念亲人,可今年, 他不知不觉地就多做了两盏。
倒也无所谓, 反正总能用得着, 这些年来, 他一直压抑着自己,他想是时候该去向他的老师、师母还有他的朋友告罪了。
上辈子的恩怨,他希望就此停在这一天,他将洗心革面,用心追回她。
原本他便是有意要约她一起去放河灯的, 可昨天的那一幕, 一直在他脑海里循环闪现着,年轻男女的眼神里干净得几乎透明,可这种不掺杂其他因素的感情, 却成了梗在他心头的刺。
回到家后, 他亦是捂了半天才渐渐回暖。
可转念一想, 她这般美好, 有人仰慕于她再正常不过了。
挣扎了一夜没睡,他还是想再尽自己的能力,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倘若她到最终仍选择其他人, 那他也只能认了。
他明白, 若是没有付出过努力就放弃,他后半生定是会在悔恨中度过的。
踌躇了半天, 日影渐渐西移动,暮色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他却连暮食都来不及吃,脑中一阵白光突现,浑身上下登时像打了鸡血一般活了过来。
想起她最喜欢他穿月魄色,于是他换了一身月魄的直裰,提起这四盏荷花灯便往她的公主府赶去。
他步履生风,双腿已经走出了记忆,不过一刻钟便来到了公主府前。
仰起头,见苍穹的尽头处,尚有一丝淡淡的余晖还没来得及褪去,便挪到一株老树下,调整着略微急促的呼吸。
这个时辰还早,路上并无多少行人,他想,也许她还在用暮食,还是再等一会儿吧,等天色再晚一些,他再上前敲门。
他便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树荫的底下,恨不得阴影将自己裹住,又不知道待会见了面,又该如何说起。
辰光就这么一点点流逝,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也终于隐匿在远处的山峦之后,他站在那里,感觉到自己浑身都痒,也不知道被蚊子咬出几个包来。
可就在他以手扇风的同时,夜色朦胧间,对面的公主府屋顶上蓦然落下了几道穿着夜行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