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呢,她不清楚自己还能走多久,反正她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李昭见她仍是沉默,咬紧牙关便在她跟前跪了下来,言辞恳切道,“是我一时糊涂,可我是真的当你是我阿姐,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虽有不少兄弟姐妹,可个个都勾心斗角,这么些年,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亲情的感觉……阿姐若生我的气,可以打我骂我,就是不要不理我好吗?”
鸢眉见他不知不觉间脸上已经爬满了泪痕,心头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她想起她入宫以来,虽说是与他感情亲厚,可终究还是自己倚仗他的更多,可没想到,他竟如此看重这段毫无血缘的姐弟感情。
她沉吟了下,这才缓缓开口,“你起来吧,我原谅你了。”
他立马破涕为笑,“多谢阿姐,你放心,我若泄露出一个字,就让我不得好死。”
鸢眉呸了一声道,“别说这些,不吉利。”
听到她这么说,李昭才知道她真正地原谅了自己,于是踌躇着踱到她跟前道,“阿姐如今已贵为公主,裴首辅又怎能如此大不敬?虽说我不会泄露你的身份,可这么下去,难保别人不会看出端倪……”
“他不会说出去。”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沉吟着又补充了一句,“你恨他吗?”
鸢眉的思绪仿佛飞得很远,须臾才弯起嘴角道,“没什么恨不恨的,都过去了。”
李昭又问,“那如果他还一直纠缠着你,不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说到这个,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按理来说,他现在是没强迫于她,她又能拿他怎样呢?
他觑着她的脸色,又开玩笑似的说道,“要是他再来纠缠你,你尽管吩咐我帮忙,我虽还没什么本事,不过还是有办法让他死心的。”
鸢眉一听他这么说便抬眸看了他一眼,狐疑道,“什么办法?”
“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他为人清正吗?”
大概……也许……还算得上吧。
她其实并不清楚他朝中之事,那会儿她只想逃避他,因此根本懒得过问他的一切……仅有一次,她在他书房搜出他与部下之间的来信,可没想到,竟是害得卿舟被贬……
她滴水不漏道,“朝中的事我不清楚。”
“那他的私事你定了解了吧。”
她沉吟道,“我只知道他与他叔父家关系疏离,其他的也不了解。”
李昭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可很快又淹没在那片寒潭里,“这样就够了,阿姐心肠还是软,我却看不下去,我来给你报仇,保证他再也不敢接近你。”
第59章 约见
又到了大朝会的日子。
庄严肃穆的金銮殿内, 上百官员在铺着金砖的地上整齐竖列开来。
上首的皇帝坐于宝座之上,大掌在扶手边上的龙头摩挲一下,这才淡淡开了口, “羌离使臣又在求与大盛联姻了,朕思来想去, 朕那些适婚年龄的公主, 也只剩下德章一人了, 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裴疏晏身为内阁首府, 在廷臣的地位无出其右,他所站的位置也是离皇帝最近的。皇帝的话音未落,他脊骨猛然间爬上一股寒意,浑身的血仿佛凝住。
事实上,羌离早在一年前就有请求和亲的意愿, 而那时皇帝膝下只有一个毓乐公主——也就是皇后所出的公主李宝瑜达到适婚年龄。
说是和亲公主, 可自古以来,皇帝都还是极力避免自己的女儿走向这条路的。
塞外毕竟不比宫里,环境气候都很恶劣, 而且那些游牧民族的风俗也十分野蛮, 所以和亲的公主, 不是从不受宠的公主里挑选, 便是从宗室的适龄女子中选出合适的,在册封公主之位用于联姻。
羌离使臣上回求娶的时候,皇帝便已经说过这个问题,大臣们谏言说在宗室的女子里挑选, 结果那厢的宗室也有自己的打算, 纷纷把自家的女儿许配出去,这件事就这么搁浅了, 没想到,这次羌离使臣还旧事重提,看来是铁了心的要与大盛联姻了。
羌离与大盛的关系势同水火,倘若真能以婚姻换取和平,那么对于国库日渐虚空的大盛来说,无疑是个大好的消息。
可是她如果这个和平是要牺牲掉她来换取,那么他绝不同意。
他暗暗攒紧了手中的笏板,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半晌才寻回自己支离破碎的声音,“回禀皇上,臣觉得不妥。”
“嗯?”皇帝抬起那双恹恹的眼神,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落在他头顶上。
他躬身下去,不卑不亢道,“德章殿下是皇后娘娘亲女,好不容易母女重逢,倘若远嫁,娘娘又如何能放得下心,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将话头抛给其他廷臣,“诸卿有没有别的意见?”
居于裴疏晏之后的韩邀忽地站了出来,一脸谄媚地朝皇帝道,“皇上,臣的意见正与裴首辅相反。”
裴疏晏眉心一动。
近来,他身体欠佳,前阵子又告了许久的病假,韩邀越来越受皇帝倚重,甚至朝中有些闲言碎语,说韩邀有取代他的势头,一些墙头草便上赶着巴结他,一时风光无两。
对于这些情况,他的内心倒没有多少波动。
当初他在内阁资历并不算深厚,可江首辅被抄斩后,内阁便只剩下一个年迈的阁老,以及一个身体抱恙的老学士,因为无人继任,他才被这些学士们举荐了出来,成了新任首辅。
可对于这个权倾朝野的职位,他并没有贪恋过,反而在上任后,为了肃清朝堂而耗费了不少精力。
而今韩邀的出现,却让他看清了皇帝的另一面,他不知道,自己义无反顾所坚持的,还算不算真理。
果然,皇帝见他开了口,语气里便露出了一丝轻快,“说说看吧。”
韩邀恭敬地应了声是,这才将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臣以为,羌离兵力日渐庞大,既然有意求娶,那么大盛也该拿出诚意来,德章殿下贵为皇后娘娘亲女,血统尊贵,正应该为大盛付出一份力,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光。”
裴疏晏瞥了韩邀一眼,这才淡声道,“虽是荣光,但也大可不必由德章殿下和亲羌离,依臣的看法,就从宗室的庶女中选,只要贤良淑德,是谁并没有关系。”
两人的目光在众臣中交错了一下,脸上虽还都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抿起的嘴唇却能看出两人互不谦让。
首辅次辅的权利相争,众臣也已经略有所闻,这回火药味蔓延到朝会之上来,众臣虽耷拉着眼皮,余光却总忍不住被他们吸引了过去。
皇帝捏了捏发紧的眉心道,“裴卿、韩卿说的各有道理,朕也始终为这事头疼,都说从宗室女子挑选,可到了要选的时候,总是一个个逃的逃,避的避,如果真能选出合适的,也不用拖延到这会了,德章身为皇后亲女,由她和亲羌离,想必那边也不会有异议。”
听出皇帝话里的意思,裴疏晏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令他几乎窒息。
说来说去,就是挑选宗室女这一条道路格外艰辛,他心头明白,若是不能替皇上解了这个忧虑,那么鸢眉依旧是在劫难逃了。
他蓦然又想起皇后认女这么一个细节来,虽然他对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并不明晰,可皇帝册封她为公主那日也太过微妙了,那日是万寿节,表面上他是想公布天下,继而抬举她的身份,可实际上他的居心究竟为何呢?
他清楚得记得,那日万国来朝,羌离使臣亦在其中。
一个越来越荒唐的念头在他心头渐次拼凑起来,她当真是皇后沦落民间的亲生女儿吗?还是……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代替毓乐公主和亲羌离?
想到这,他双腿顿时踉跄了下,定了定神才打直了膝盖,继续拱手道,“宗室女找不到,从臣僚中自主上荐的也不是不行啊?”
为了得到这个殊荣,想来怎么也有人愿意的,当然,这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但皇帝似乎心意已决,他的话说出口并没有得到多大的回应,不过事情依旧没议论出个结果,皇帝心头烦躁起来,挥了挥手道,“改日再议吧。”
朝会很快结束,廷臣们从大殿鱼贯而出。
裴疏晏刚想再找皇帝商讨,没想到余光见韩邀率先像一只摇着大尾巴的狐狸一样贴了上去,他脚心一顿,颓丧地步出了金銮殿。
走在日影下,他却感觉浑身寒浸浸的,没有一丝暖意。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释解,眼下又出了这样的状况,如果他们能肯同心协力,尚且能博得皇帝反悔的机会,可她若不愿呢?
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向皇后娘娘禀明此事,只要皇后坚决反对,那么自然多了分胜算。
然而过程并不遂人意,皇后娘娘沉浸在失去幼女的悲痛中,整日只吃斋念佛,对于这个长女的终身大事并没有什么想法。
他的心再一次落入谷底。
最后实在没了法子,只能以言卿舟之名约了她出来。
那厢的鸢眉接到言卿舟递来的帖子,认出这是他的笔迹,心里虽闪过一丝疑惑,上回的来信他说月中回来,可今日刚初一啊。
可旋即她又想起,会不会是他提前回来,就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呢?
于是心头雀跃地换上一身藕荷色的坦领衫,下又系了条橘色的襦裙,对着铜镜左瞅瞅,又瞧瞧,确定妆容没出差错了才登车前往约定的地点。
那是个寺庙,甚至有些偏远,马车走到半路,她突然心生警觉。
言卿舟为何要约她来庙里?他是真的回来了吗?
这样想着,她便留了个心眼,遣了个侍卫前往言府问明情况,这才慢吞吞地来到约定的地方。
由于路上拖延了不少时辰,到了那里已经比约定的时辰晚了半个时辰。
其实她已经不确信他还在不在,她还是壮起胆子,将侍卫远远打发了,只独自带着菱香来到后山赴约。
后山有一棵根枝盘根错节的老松树,就在那颗松树底下,男人负手而立,衣袂迎风而动,自有一股清冷雅正的气质。
一晃眼,她真的以为见到了言卿舟。
“卿……”
男人握在身后的手几不可查地攒紧了些,也就在同一瞬间,她也发现了端倪。
那些久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吓得她面色苍白,连连后退。
可裴疏晏的身手更加敏捷,一下子就转过身来,低眉顺眼地朝她施礼道,“臣有要事求见殿下,不得已用了此法,还请殿下见谅。”
鸢眉见他竟还是那副谦卑的模样,心跳也渐渐平稳了下来,便挺直了腰板道,“裴卿一个外臣,有何要事非要约见本宫不可?本宫说过,我不爱你,还请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些戳心的话裴疏晏实在听多了,他心头好像也麻痹了,只是闷闷的,却感觉不出疼痛。
他觉得自己的脸皮更厚了些,被她如此数落着却还是面色不改,沉吟了片刻才道,“臣今日来,只是想向殿下说明一事,皇上有意让殿下和亲羌离,殿下可省的此事?”
猝不及防的消息让她瞳孔震颤,“你说什么?”
他继续缓声说道,“臣昨日下了朝会便见了皇后娘娘,臣无意挑拨你们母女关系,但是……娘娘对此事并无异议。”
鸢眉从他凝重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说的是事实。
他对朝堂的事虽不大了解,可也知道这些年来边界并不太平,倘若和亲真能解了大盛的燃眉之急,那么他……
不,她仍不愿让自己身处于漩涡之中,大不了,这个公主她不做了便是。
可她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旧仅剩一种办法……
想到此处,她脸色也恢复了点血气,可说出口的话依旧凝着薄霜,“多谢裴卿告知,本宫已心中有数,你回吧。”
“殿下难道甘于和亲?”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鸢眉说着,也不再看他一眼,便举步往回走。
身后,裴疏晏又唤了她一声,她的脊背上的皮肉仿佛抽搐了一下,可她却没有回头,径自出了庙宇,登车离去……
车比上山时走得还慢,车轮没滚一圈就发出吱呀一声,一旦快起来,那声音便像个扯着嗓子啼哭的婴孩般,听得人心头烦躁,于是她一连唤了几声慢些、再慢些。
这样的速度,已经比徒步走快不了多少了,车夫不由得纳闷,这是在等谁吗?
第60章 回忆
裴疏晏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得知了消息后他心急如焚,可没料到得到的只是她一句冷冰冰的道谢。
她真有办法让自己摆脱危机吗?从见到皇后娘娘的那刻起,他便明白了她在宫里的处境。
她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公主, 可这个宫里,连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皇后都能如此漠然置之, 更何况宫里杀人不见血的其他人?
没有人真心对她, 这也难怪她急着搬出皇宫里了。
可这件事并非那么轻而易举揭过的, 他在皇帝跟前许久, 自然也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