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偏不信邪,稍微调整了角度后,攥牢了口袋,准备一把将举过肩膀,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双手却猛然脱了力。
啪嗒一声闷响,褡裢沉沉地砸到了地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从袋口滚了出来,散了一地。
他一时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远处有个小孩拣到了一颗散落的菩提珠子,便热心地送到他跟前来,“这是你的珠子吗?”
他点了点头,极力扯起嘴角,把那片灰暗的云翳藏在了身后。
小孩也就八九岁的模样,见他平易近人,便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这个珠子可真好看,是颗莲花一样的形状呢!”
裴疏晏刚想伸出手,忽而又缩了回去。
“喜欢吗?”
小孩忍不住点头,“喜欢,这可太好看了!”
“那就送给你吧。”
小孩愕然地瞪大双眼,“那……那怎么行,这一定很贵重吧?”
“不贵,这是菩提珠。”
小孩便笑着跟他道了谢,只听他又缓声道,“你找找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它原本是条手串,你拣到了可以让你娘给你重新串起来……你要当弹珠玩也行。”
小孩一听,反而犹豫起来,“那……这么好的手串,你怎么不要了啊……”
“因为没找到它的有缘人。”
小孩望着他那双寒潭似的眼,那双眼里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还有他说的话,他也一样似懂非懂。
大热天里,他严严实实地裹了深色的衣服,又说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话,看上去像是个僧人,可是……他有头发啊!
小孩琢磨了半晌,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个怪人,而且是个心地善良的怪人。
小孩又道了谢,说完便殷勤地帮他把其他的东西装入褡裢,还把袋口给束了起来,“喏,这样就不怕东西掉出来了。”
他笑着跟他道了谢,伸出双手将那只褡裢接了过来,而后颤巍巍地把褡裢搁在手边的石桌上。
小孩惊奇地看着他的大手,眨了眨眼道,“你拎不动吗?”
“我……”他沉吟了会,才云淡风轻地将手负到身后,“我在等人。”
“哦……”小孩不疑有他,蹲在地上寻起珠子来,一边拣珠子,一边还向他搭话,“你不热吗?”
“不会。”
事实上,那道刀伤贯穿了他的肺腑,他也是前几日才刚修养完回到朝廷,身上的伤虽好了,可身体却还没彻底恢复过来,因此比别人畏寒怕冷些。
“真是个怪人……”小孩不禁喃喃,忽而又自觉失言,赶紧追加了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好人。”
裴疏晏温和一笑,“何以见得?”
“你送我珠子,还跟我道谢,这还不是个好人嚒!”
他摇了摇头,“坏人也是可以伪装成好人的。”
小孩挠了挠后脑勺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个坏人?”
裴疏晏的目光落在小孩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贤已经找了过来,于是意味深长地朝他一笑,不置可否道,“再见,小郎君。”
说道便径自离去,那厢的来贤也着急忙慌地便跟了上去,他指着身后那只褡裢道,“那袋东西,拎回去吧。”
来贤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背起褡裢又回到他身侧,脱口而出道,“江娘子拒绝了郎主?”
他瞥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当心祸从口出。”
来贤这才赶紧改口道,“小的说错,公主殿下把你送的东西都退回了?”
他长睫颤了颤,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那郎主打算怎么办?”
他轻叹一声,“她已经心有所属。”
那他该不该就此放弃呢……
他不知道。
他想重新追求她,想把他所拥有的一切与她分享,可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对自己还有没有余情。
他只能孤注一掷,可实在追不回,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根本不能拿她如何。
来贤犹豫道,“那郎主把替她挡刀一事说了吗?”
他摇了摇头。
来贤替他急了起来,“那你怎么不说啊,那些戏本子不是都这么演的吗,英雄救美,最后必然是美人以身相许的不是嚒?”
他敛下长睫,幽幽道,“你觉得该向她说吗?”
“那当然了!”
他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这个可能性,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放弃了,“算了。”
来贤讶然道,“这怎能算了,郎主要是不愿去,那小的替你去说总成了吧……”
他朝他飘来一个眼刀,“不准去,去了扣你月银。”
来贤只好讪讪闭了嘴,可那张拧成麻花的脸还是显露出他的纠结。
他从不后悔以身为盾替她挡下致命的一刀。
那日情状太过凶险,他根本来不及想太多,可他清楚,她向来惜肉怕痛,这一剑下去,就算不死也能要了她半条命。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将她牢牢护在身下。
至于后果会有多糟,已经是他顾虑不到的事了。
但是,他并不想把这当成苦肉计,以此胁恩要她屈就于他。
他想要的,是一份两情相悦的爱,而不是霸揽她冷漠的躯壳。
那厢的鸢眉刚回到府里,浑身充斥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疲惫,不禁歪在美人榻上假寐。
婢女从屋外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道,“殿下,这是从苍州寄来的信,你要现在看吗?”
“看。”
她一下子便从榻上弹了起来,身上的那股子乏力也消失了,继而像换了血一般,重新恢复了精神。
她怕把信封拆坏了,动作放得很慢,好不容易才撕开信封边缘,从中取出书信来。
还没展开信纸,她便已经感觉到心头雀跃地跳动起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才郑重地展开了信纸。
她目光从那筋骨分明的字体上掠过,好半晌才把这写了满满两大页的信看完。
他向来是事无巨细地向她述说日常,又像是在跟她报备什么,她每每读到这些便觉得他有股憨劲。
这样认真又执着的男人,她没理由不动心。
看完了信,她又将信纸重新叠好,打开一只匣子,整整齐齐地装了进去。
这里面装的都是与他来往的信件,她用手指一比,竟然有两个指节那么高了。
她忍不住弯了唇,将匣子盖合了上去。
接着便踅到书案前坐下,铺好了纸,便拿起笔,叼着笔头冥思苦想。
她脑海里霎时浮现起另一张脸,当然不是她动摇了心,只是有些疑惑。
她该不该把他的事告诉卿舟呢?
她忖度了片刻,还是作罢。
信件毕竟没有当面说得清楚,万一他曲解了什么,反倒令他们生了隔阂。
她的心头突然四面八方地长出了藤蔓,每一处尽头都在思念着他。
最终落笔的时候,写得也一向简短,却也不同于以往的含蓄。
“卿舟,我好想你,盼你早归。”
第57章 追妻(三)
裴疏晏的出现只影响了鸢眉一瞬间的心情, 翌日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昨日的抑郁早已一扫而空。
用完朝食,她便踅至书房把前些天写的稿子再细细检阅了一遍。
原本她倒无意写什么稿子, 只是书局去得勤了,和书局的山长也有了几分交情, 山长近来想收些风土人情的稿子, 问她认不认识些写书的文人, 她哪里认识这些个人啊, 可架不住他再三嘱托,只得答应了下来。
回到府中,才猛然惊醒过来,她自幼长在建京,对建京再熟悉不过, 既然山长有心要收稿子, 那她未必不能一试。
于是,她便着手写了这本《风物录》,书不长, 却还算详尽地介绍了建京的地理位置、节日风俗等, 本来前些日子便已经写完了初稿, 后面因为遇刺, 这才耽搁了下来。
这山长原是翰林出身,后来年纪渐长,身子骨也垮了,便辞官开了这家书局, 因而她还是心头忐忑, 不知他会如何评价。
就这么在书房里待了一个上午,终于把稿子核对完, 便带了菱香登车而去。
车轮在石板路上咯吱咯吱的晃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在书局门口停下。
菱香搀着她下了马车,两人并肩往里走,书童一见到她便朝她打拱道,“殿下来了。”
鸢眉问,“山长呢?”
书童道,“殿下来得巧,山长也刚醒,小的这就叫他老人家过来。”
说到便掀起帘子往里屋去了,鸢眉就驻足原地,随手拿起书柜上的一本书随意翻阅着。
少顷,门帘微动,书童搀扶着一位满头鹤发的老者走了出来。
“殿下。”山长须发皆白,可他的声音却还是中气十足。
鸢眉听到声音,便转过身来,朝他略微颔首道,“这回专程来找山长,是有一份稿子想让你过目一下,不知你现在还收不收稿子?”
“当然,殿下随老朽来吧。”
说道便兀自转入落地罩,鸢眉才看清楚这里头还有另一个宝瓶门,门外似乎是一片盎然生机,于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
从宝瓶门出来,她的呼吸不自觉就屏住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可却布置得格外巧思。
到处都是葳蕤葱茏的绿意,让人感到浑身都凉快了不少,假山上还有清泉涌动,水拍在光滑的石头上激荡出悦耳的声音。
见到她目光流连,山长不禁笑着打趣,“殿下是金尊玉贵的人,自是看不惯老朽这陋舍吧。”
鸢眉这才收回目光道,“哪里哪里,山长的居所倒像是个神仙洞府呢。”
“殿下真是爱开玩笑,”山长说着,敛袍在一张不规则的石桌前坐下,“殿下坐会。”
说着便亲自提起那只铜吊子,煮起水来。
“听说前些日子殿下遇刺,身子可大好了吧?”
“已经好了,多谢山长挂念。”她说着便抿了抿唇,把那沓稿子递到他眼前来,“山长不是问我有没有认识写书的人吗,我刚好认识一个,这便把她的稿子带来给你看看。”
山长眉骨一动,伸手接过她的稿子细瞧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大泡,山长却还是埋头看着稿子,鸢眉心头七上八下,攒着手观察了他好半晌,以为他已经打起了瞌睡,怎知他忽而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翻了一页继续看了起来。
她不敢打扰,便只能牵起袖子,轻手轻脚地泡起茶。
直到茶汤斟好,山长鼻子翕动了一下,这才转过眸子来,见鸢眉刚放下茶盅,便愕然道,“殿下怎么冲起茶来了,哎呀,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她笑了笑道,“这不过是顺手的事,你快说说……我这个朋友的稿子如何?”
山长见她眼睛里泛着雪亮的微茫,不禁想开口问她:
你这个朋友……究竟是不是你自己?
不过山长毕竟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也不会说出这么有失水平的话。
嘴皮子动了动,话出口却变成了夸赞,“殿下这个朋友是第一次写书吧,写得还算不错,不过还有些地方需要润色的,不知殿下何时向老朽引荐一番,老朽还是想当面跟她聊聊。”
得到山长的肯定,鸢眉心头窃喜,不禁追问道,“山长真觉得还可以吗,那我替朋友问问,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的?”
山长朝她瞟来一眼。
她这才赶紧解释,“朋友不大出门,她说有哪里写得不好的,由我去转述就行了。”
山长看破不说破,便把不足之处直接对她点明了。
鸢眉支着下巴听得认真,半晌,才结束了谈话。
从书局出来时,天色尚早,鸢眉索性便到回到瓦市,买了一套文房四宝,刚出墨斋,便有个妇人亲切地朝她问好,又指着她平时的摊位道,“殿下,这个郎君在这里等了你好久了。”
鸢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一看,便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郎君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而后便局促地将手反剪在身后,一双乌黑发亮的眼仁直直地盯着她瞧。
见他穿得衣裳褴褛,眼神又毫不避讳,菱香便对鸢眉道,“奴婢看这郎君没个分寸的,娘子还是不要过去吧。”
鸢眉还没开口,却见他已恭恭敬敬朝她拱手深揖道,“你就是德章殿下吗?”
她这才站了出来,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见他虽然羸弱,却也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便回他道,“我是。”
青年犹豫道,“草民听说,殿下近日里都在帮人代写书信,草民这才特地来寻找殿下,没想到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你,问了周围的街坊,才知道你并不是每天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