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卑不亢地回道,“都是为圣上分忧,臣不敢称辛劳。”
皇帝的鼻腔发出嗯了一声, 自顾自踅回了书案后坐了下来, 又问起巡察的状况,言卿舟一一答了。
皇帝的心头宽慰了些,不禁夸奖道, “言卿真是后生可畏, 颇有乃父之风啊。”
“臣愧不敢当。”
政务谈完, 是该谈谈私事了。言卿舟知道皇帝此刻龙心大悦, 心头暗暗琢磨着,也许还颇有胜算,于是踌躇着道,“臣还有一事想禀告皇上。”
“说吧。”
言卿舟咽了咽口水, 手心也莫名发了潮, “听闻皇上有意想让德章殿下和亲羌离?”
皇帝的眉骨高高地挑了起来,语气变得有些不悦, “你也听闻了这件事?莫非也想数落朕的不是?”
作为臣子,言卿舟当然能敏锐地察觉到圣上情绪的变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他才明白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双手攒在一起,更加紧张得潮腻了起来,首先便跪了下去否认道,“臣不敢这么想,只是……只是臣与德章殿下情意相投,还请皇上成全了臣吧。”
皇帝浓密的眉毛更是拧在了一起,“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微颤着,“臣、臣……想求娶德章殿下……”
“哦……”皇帝的手指在书案上轻叩着,蓦然又紧紧攒成一个拳,“你想尚公主?你以为……朕的女儿,是你说娶就能娶的吗?”
一句话,把言卿舟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命自己冷静下来,沉吟了片刻才道,“臣自问对殿下一片衷心赤诚,言家也算得上钟鸣鼎食,父母兄弟都融洽,殿下出降言家,言家上下都必将厚待于她。”
皇帝默了半晌,才揉揉眉心道,“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言卿舟见他态度有所和缓,便恭敬道了声是。
“你先出去吧。”
他闻言,心头虽忐忑,却也只能退了出去。
第二天,鸢眉刚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便听荣芝进来禀报,说皇后娘娘召见她进宫。
这还是她搬离皇宫后,皇后娘娘第一次屈尊降贵地召她觐见,她一琢磨,便知道她要说的,也必然是她和亲之事。
她不知道言卿舟昨日都说了什么,皇上的主意会不会改变,可一想到言卿舟为了他们俩的未来这般努力,她也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母后的话。
于是让人换了衣裳,便登车进了宫。
要不是这次她主动召见,她是再也不想进入这座囚笼里的。
皇城的朱墙高高伫立在她眼前,她心头便已经微微打了怵,悄然掖紧了双手,这才迈了进去。
皇后便坐在上首的宝座上,妆容精致,仪态雍容,可眼底却有一层淡淡的疲惫。
鸢眉走过去行了万福礼,得到她叫起才站直了身子,拘谨地掖着手鹄立在一旁。
皇后的眸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圈,这才在她脸上定格了下来。
见她出了宫后,气色反倒比之前红润了不少,想来也有爱情滋润的缘故,想到这,她不禁眉头半拧。
鸢眉没听见她开口,却被她反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只好犹豫道,“母后召见儿臣有何事?”
皇后这才招手把她唤到跟前来,“坐吧。”
鸢眉不敢挨着她,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屁股刚要贴到椅垫上,便见皇后的目光又瞥了过来,似乎对她的疏离感到不满。
她只好硬着头皮又挪近了一些。
“近来过得如何?”
“还好。”
皇后听后,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孩子说一就是一的,在这一点上,你还真不如你妹妹宝瑜。”
提起宝瑜,鸢眉脸色有些僵。
皇后却感觉自己心头空落落的。
她就这么两个女儿,一个恨不得当她是个陌路人,一个又行差踏错做了那等糊涂事……
皇后叹息道,“你妹妹也是遇人不淑,才会干下这等事,如今她也已经受到惩罚了,这件事……你就别再计较了吧。”
反正以后也犯不着打交道了,鸢眉便温顺地点了点头。
当然,原不原谅,还是她说了算。
既然提起这茬,皇后索性顺着这条线往下谈,“其实当初宝瑜和萧贼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你父皇都不同意,没想到……她还是将我们的话当成耳旁风,继续和那……”
皇后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眼里也微微泛了红。
她摇了摇头道,“你们年轻的女孩子总是耳根子软,可你们哪里见过世面,这些个男人,别听他们的话说得多好听,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哄你们而编造的谎言。”
鸢眉听出她的旁敲侧击,她却反驳她道,“卿舟不是母后想的那般人。”
皇后见她一开口便是护着他,心里对他浮起一阵厌嫌。
“我知道你虽然安静,却是个主意大的孩子,可再怎么样,婚姻大事,也没有自己生定终身的,”皇后说着,抬起眼梢睇了她一眼,这才徐徐道,“你不要被这些情啊爱呀,冲昏头脑,我就问你一句,你对他家又了解多少?”
鸢眉真是听过卿舟提起他自己的父母兄弟,她也因此得知了他的家族,他是个从出生就顺风顺水的人,父慈母爱,兄弟姐妹虽多,倒也极为和睦。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与卿舟一起决定了,自己就算成婚后,也依旧就要住在公主府的,逢年过节回到言家住几日,已经是她的孝心了。
她并没有因为皇后的话而动摇了意志,反而规规矩矩回道,“母后的心,儿臣明白,可儿臣当年孤身流落宁阳时,卿舟照拂我良多,他真是个……值得儿臣终身托付的男人。”
皇后无奈地扯动了嘴角,“你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怎么做?”
鸢眉从皇后眼底看到的了那抹失望,她也有些疲惫地反问,“母后为何不能祝福儿臣呢?”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又怎能不为你着想呢?只是……你根本不明白,如今的大盛根基摇摇欲坠,羌离又日渐一日强大起来,倘若发生兵变……”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没想到皇后还在劝她为了大盛而舍弃自己,她的心头荒芜起来,那点若有似无的母女感情又更加淡漠了。
她用了分力气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虽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可是我还没有深明大义到主动献出自己来挽救苍生的时候。”
“你身为公主,身上的担子自然比寻常人重些……”
她分毫不肯退让,“若是这样,我曾情愿不要做这个公主。”
“好好好……”皇后见她竟没有半分留恋的意思,心头也凉了一半,“为了个男人,你情愿不要我这个娘了,是吧?”
听到皇后的颠倒黑白,她也被激得加重了语气,“儿臣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儿臣还有一句话想反问母后……都说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倘若我真的和亲羌离,从此天各一方,你真能做到高枕无忧吗?”
皇后怔了一下,语气也委顿下来,“实话告诉你吧,万寿节那天,羌离使臣来朝,指名道姓说只要你,别人都不行,并不是我和你父皇心狠,只是谁都代替不了你,你明白吗?”
鸢眉瞳孔颤了一下,忽而又想,这也许是她的诡计罢了,为的不过是她点头答应了这桩联姻。
况且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莫非大盛泱泱大国,还真怕了羌离不成?是他们不想,因为一旦联姻,对于边疆多年动荡的大盛来说,无疑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鼻间轻笑了一声,喃喃道,“只要儿臣,儿臣的魅力竟有这么大嚒……”
皇后见她似乎认了命,便又对她承诺添妆奁的事宜。
鸢眉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开口说话。
“你父皇说,定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再说了,羌离的新任可汗也才二十多岁,听说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她忽地打断了她,“听说羌离人发现婚前失贞的女子,便会随手赏给下人,这是真的吗?”
她乌黑的眼仁定定地看着皇后,眸里没有愤怒,却让皇后莫名心头一颤,“你……你是什么意思?”
她轻声道,“我早非完璧,倘若和亲羌离,母后觉得……这还能怀柔两国的关系吗?”
“你……这怎么可能!”皇后瞪圆了双眼,眸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声音拔高起来,却也颤得不成样子。
鸢眉从她眼里看到了震惊,当然,也读出了一丝鄙夷。
她神情淡漠,“母后,不管你怎么想,我上无愧天,下无愧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后忽地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快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个人可是言御史?”
她摇了摇头,“不是。”
皇后听到另有其人,早已将她把那等私德有亏的人联系到一起,宝瑜是这样,没想到看似乖巧温顺的她也是这样。
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也裂出了缝隙,“那……那又是谁,你为何这般不自爱?”
“不记得了,很久之前的事了,”看着皇后脸色越绷不住,她的神情越是淡然,“我曾沦落教坊司……是他不计较我的过去,对我一如当初。”
话音刚落,她感到皇后的表情凝固住了,殿内连一声呼吸声都听不见,安静得仿佛静止了一般。
第65章 呆鹅(高甜)
皇后原本以为他在开玩笑, 可透过她那双墨色瞳孔里蔓出来薄日的余晖,这才渐渐醒悟过来,她用最平静的口吻, 陈述一个最残酷的事实。
这也勾起了她之前的回忆,难怪当初验身的时候, 她是那般抗拒。
她的心头像是有一面鼓在敲动着, 浑身的血一阵冷一阵热。心头像是被隐隐一根血脉的红线扯着似的, 隐隐抽搐起来, 脸上的表情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嘴唇蠕动着,那些想指责她不自重的话却噎在嗓子眼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许,她该开口宽慰她点什么, 可她却词穷了起来, 又见她嘴角执拗地轻抿着,那张脸恬静又从容,便知道她已经不需要了。
鸢眉也不期望能从她口里听到什么, 既然这些事已经在她这里翻了篇, 她便只会往前走, 即便想起那段屈辱的时光, 也不过是像被蚁虫噬咬了一口,浅浅地痛过一下便没什么知觉了。
皇后字斟句酌地思忖了半晌,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透着一股虚伪的关怀。
鸢眉很会自我开解,她唇边绽出一缕春意。
她当然不能期望一个久居深宫的精致女人与她感同身受, 不过这也聊胜于无。
两人便虚与委蛇了一番, 后来也实在是找不出话说了,皇后打发她回去, 回到府中,她那强装镇定的脸终于泄出一丝惴惴不安来,不过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眼下也只能等待命运的宣判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波澜不兴。
可这样平静的日子却让她寝食难安,终于在某一天里,内侍总管过来宣旨,“德章公主持躬淑慎,才德兼行,今有监察御史言卿舟,经明行修,金声玉振,二人天缘凑合,有司择日备典完婚。”
鸢眉接了旨,整个人才松软了下来。
她赢了。
她竟然赢了。
帝后各赐下的六十四抬嫁妆也在几日后抬了过来。
婚期还有一个月,是仓促了些,两府的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尤其是言家父母早为卿舟的婚姻大事愁坏了,这回,娶的又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言卿舟的父亲言尚书在万寿节那日倒有远远瞥见鸢眉一眼。
偏言大娘子直到婚期在即,还没见过儿媳妇的金面,急得她抓心挠肺的,于是还未等下聘之日,便偷偷带了丫鬟摸到公主府来。
侍卫见她脸生,便问起身份。
言大娘子支吾了一下,这才扶了扶鬓角道,“烦请你向殿下通报一声,我是……言……御史的娘。”
侍卫见她长了胖墩墩的身子,虽有了些年纪,可脸上依旧圆润,泛着珍珠光泽,心里也反应过来,这是未来的婆母过来探望儿媳了。
侍卫赶紧朝她打了拱道,“请言大娘子稍待,卑职这就禀报殿下。”
说着便向鸢眉回禀了此事。
冷不防地造访让鸢眉心里慌了一瞬,也不敢耽搁,便让宣进来。
不一会,侍卫便引着一个中年妇人渐行渐近,鸢眉大老远便瞥见她丰腴的身姿,头上梳着高髻,身上是一袭柿黄的襦裙,真真是光彩夺目。
她的心跳一下子便悬到了嗓子眼,起身便迎了出来。
还没踏出门槛,言大娘子也已经走到廊庑上来,见到她先是被她通身的气质怔住了,而后双膝一弯便福下身去,“参见殿下。”
鸢眉哪受得住她的大礼,立马便伸手托住她的手臂道,“大娘子快免礼,进来坐吧。”
言大娘子盯得眼睛发直,这容貌身段,简直是仙女下凡,又这般平易近人,这又更为难得了。
她迟怔怔地哎了一声,便跟在鸢眉身侧进了屋。
鸢眉脸上羞赧地渡上一层红云,第一次见面,手就被紧紧她握着,她的手指也短短的,看不出棱角,带着一丝温度,一下子便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她浅浅一笑,请言大娘子上座,这才旋裙跟着坐下来道,“这些日子忙,不曾到府上拜访,还请大娘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