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李昭依旧停不下嘴,他是她见过最健谈的男人,况且年纪又比她小,一言不合就撒娇耍赖,让人哭笑不得。
有他烘托起氛围,倒也不尴尬,直到马车重新停了下来,他才闭了嘴。
“阿姐,你先闭上眼睛。”
她乜了他一眼道,“究竟是什么大礼,怎么这般神神秘秘的?”
“不管,阿姐先闭上眼睛再说。”
鸢眉只好闭上双眼。
可她也没有那么听话,就在下车时,她悄然掀开了一道缝,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装作不知情地往前走。
突然,她感到菱香搀扶着她的手蓦然一僵,“娘子……”
就在菱香开口的同时,鸢眉也看清了眼前的这座用青砖筑起的门楼,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西狱。
她脸上的笑容渐次敛去,睁开眼,看到李昭还在慢悠悠地往狱门走去。
她停住了脚步,语气也骤然转冷,“你究竟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李昭扭过身来,愕然地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光渐渐熄灭了些,这才幽幽开了口,“我没骗你,我要送的大礼眼下就在这里面,阿姐看到后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脸色有些苍白,像个快碎掉的琉璃人偶,那双墨色的瞳孔里写满了恳求。
一如既往的套路,她却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她脚心往后退了退,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看了。”
他颤着声劝道,“都到这了,只差一步……阿姐,你可不能在这个关头反悔啊……”
她脑里却清明了过来,语气也出奇的冷静,“你先说是什么,不然我不会进去的。”
“好、好……”他苦笑了一声,“阿姐,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便告诉你吧……”
鸢眉的心头莫名慌张,咽了咽口水道,“你快说。”
李昭看出了她微变的脸色,沉吟了一会才开口,声音放得很轻,“裴首辅……他就在里面,哦不,不能叫他裴首辅……总之这回,他再也翻不了身了。”
短短的几句话不啻于惊天霹雳,她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心头还持几分怀疑,可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那颗心也慢慢搅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她秀眉微微拧起,声音也有些飘,“他犯了何罪?”
他摸着手上的玉扳指,寒声抛下两个字,“谋反。”
话音刚落,她的声音已经响起,“不可能!”
即便他曾经一错再错,可抛去这些,她觉得他还算得上一个清正自持的人,又怎么会犯下这等过错?
李昭看着她逐渐紧绷的身子,眸里一点点对他起了警惕让他心头颤了一下,只好敛下长睫,像哄孩子一般道,“我起初也像你一般想法,可父皇已经把此事交给我查,在证据面前……所有的辩解都苍白无力。”
她并不落他的套,只问他,“他招了?”
“哪能呢,不过死到临头还嘴硬罢了,也不知道还能撑得了多久……”
她厉声质问,“你对他严刑逼供了?”
她的眼神像一张网缚住了他,令他一时语塞。
“不这么的,他又如何能松口……”他沉吟道,“不过阿姐,我这也算是给你报了一回仇,你怎么反倒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呢?”
她语气淬了冰,睨着他的眼神也不再温柔,“你这是在公报私仇。”
他瞳仁里有水光摇曳,瘪着嘴委屈道,“我是为了你啊,阿姐……”
第67章 云泥(修好了放心食用)
鸢眉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无辜的面容,半晌她才渐渐醒过神来,自己是落入了他设下的陷阱里。
只是他演技太过精湛, 以至于她被蒙在鼓里这么久还未曾发觉。
现在仔细想想,她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 何至于他一个矜贵皇子来主动结交呢?
再说了, 他在宫里浸淫了多少年, 她又怎会相信他还保留天真?
想到这, 她犹如掉入了冰窟里,冷得她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一针见血道,“不,你不是为了我,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的私仇。”
李昭被她戳中了痛点, 脸上的表情逐渐绽开了一道丑陋的裂痕, 嘴唇颤得不成样子,却还在颠倒黑白,“阿姐……你为何这般想我?”
她这才觉得他这般缠黏, 和裴疏晏不同的是, 裴疏晏至少偶尔还听得进人话, 而他却是厚颜无耻的, 简直到了胡搅蛮缠的地步。
她不敢想象,如果说这一切是他布下的局,那么落到他手上的裴疏晏会有怎样的后果。
诚然她并不想再与裴疏晏有什么交集,可她也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虽然她曾经也想过报仇, 可时过境迁,这份报仇的欲望已经淡去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么多年的是非恩怨早已成了一团乱麻, 又如何能扯得明白?
她只知道他为官以来,虽有过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可后来都被击破了。况且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也愿意相信,他不过是因为仇恨一时走了岔路,骨子里还是保留着那份明净的。
但是李昭不同,她对他并算不上十分了解,只不过初遇时他便解救了她,后来也每每将她从困局之中拉扯出来,她对他从一开始便抱着感激之心,也仅仅将他当成一处避风港而已,并未过度深交,只是后来,他的主动要求,她才一步步跳入了他的坑。
她却不再受他的蛊惑,只面无表情地吩咐,“带我去见他。”
“好。”
他点头,安静地在前面为她引路。
鸢眉不可能忘了她在这个地方度过提心吊胆的一夜,牢里潮湿又阴冷,还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她自来爱洁,几乎连坐都不敢坐下去,只是后来站累了,才勉强寻着一块干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知道他亦是每日都要沐浴熏香,乍然间来到了这里,定是与那时的她一样的感受。
思至此,她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走入狱门,李昭跟狱卒说了几句话,从狱卒手中拿取了钥匙后便带着她继续往深处走去。
到处都是黑黢黢的,走道也不宽,两侧都是一间间的牢房,里面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人是看不清的,可他们的眼神在黑暗里泛着异常的光芒,像垂涎三尺的狼,令她胆战心惊。
她霉臭的味道让她屏住呼吸,她只掖紧了手小心翼翼地朝黑暗的尽头走去,根本不敢侧目望向两旁。
忽地,一只扭曲的手穿过木栅门,几乎要抓住她的裙角,一抬眼又猛然对上一双晦暝的眼,吓得她心跳骤停,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李昭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阴冷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定了一下,后伸手摸向配在身上的佩剑。
空气中破开声响,她几乎看不清他的手,便见一道银光在她眼前闪过,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菱香遮住了双眼。
一股血腥的味道迅速蔓延了开来,紧接着又听到罪犯嗷嗷叫唤,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姐没事吧。”
她没有接腔,腹腔不断涌上来一阵又一阵的酸水,一半是因为这血腥的场面,另一半更是有些胆寒。
她好像招惹到了一个真正的疯子,她脑里惘惘的,像被线缠住了,不知道如何才能安全脱身。
他阴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牢狱里缭绕着,“裴疏晏是谋反重犯,关押在最底下,这里是有些腌臜,还请阿姐忍耐片刻……”
她不敢乱动,生怕下一刻那把利剑便会架上她的脖子。
她闭着眼睛,任由菱香搀扶着她往地底下走,越往下走,越有一股阴森森的寒风钻进来。
直到菱香的脚步停了下来,悄声扯了扯她袖口,“娘子,裴……大人……他……”
李昭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阿姐,这里没有旁人,你可以睁开眼了。”
她有些不忍睁开眼,眼皮颤了颤,这才缓缓睁了开来。
被捂了太久,乍见之下,眼前有一层灰白的影子,只能依稀辨出个洁白的轮廓,她眨巴了眼,才渐次恢复了过来。
一眼看过去,地上瘫着个冷白的身影,身上裹着单薄的袍子,空落落地映出他清瘦的身形,上面沾满血迹和草屑他,早已辨不清袍子原本的颜色。
他强撑着坐起来,然而背却佝偻着,那张脸也被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下巴上是新冒出来的胡茬,看样子已经好几天没刮过了。
鸢眉有些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他,直到看到那抿成一道直线的唇,这才确信这真的是他。
李昭见到他这副直不起腰的样子,心头快慰,语气也不自觉多了分讥讽,“裴疏晏,你抬头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裴疏晏整个人仿佛是木的,迟怔怔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鬓发的罅隙,他只能窥探出是那道纤细的身影。
是个女人。
他驽钝地回过味来,除了鸢眉,还会有谁?
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他感到一半的血凝住了,一半的血又隐隐沸腾起来,其实也沸腾不起来,他想恨恨地剜他一眼,然而肿胀的眼皮都不许他如此。
他暗暗攒紧了双拳,身上却提不起一点劲,最后只能负气地耷拉了下去。
他艰难地背过身去,对着冰冷的墙面,心口在淌血流泪,眼里却是枯涩的。
他起皮的嘴唇蠕动了下,嗓子里发出呕哑难听的声音,“殿下请回吧。”
鸢眉没有看清他的脸,可从他的姿态也知道他受了很严重的伤,见他一副避而不见的模样,她几乎本能地趴到栅门上去,声音也有如秋风落叶,“裴疏晏……”
李昭有些不忍,温柔劝道,“阿姐,你应该感到开心才是。”
她脑子里乱腾腾的,只喃喃道,“他会死的……”
“可你沦落教坊司的时候,他可曾管过你死活啊?”
“阿姐向来心善,不会对仇人也产生恻隐之心吧?这可不行,你忘了你曾经受过的苦难了吗?”
“裴首辅能有今日,还是多亏了阿姐你啊,要不是你主动提供线索,谁又能想到看似光风霁月的裴首辅,背地里却在策划谋反呢?”
两人都没有说话,整个地牢里只有李昭的声音回响。
鸢眉被他说得脑袋嗡嗡的,差点被他带入沟里,转念一想,她又何曾为他提供过什么线索?当日她虽向他坦诚了过往,可不代表她事无巨细地向他吐露,觉察到他在打探他的事情,她更是一句话便揭过了。
事到如今,他还在故意挑拨,想到这她不禁对他产生了恶寒。
她指甲默默掐进掌心里,脸上抑制着翻滚的怒意,沉着声道,“你开门,我有话想对他说。”
“好。”他说完便取出钥匙,摸向了锁住栅门的铁链,铁链子发出叮哩咣当的声响,像是一道催命符扼住了裴疏晏的喉咙。
他没转过身来,身上微微起伏着,“我不想见殿下。”
鸢眉脚心一顿,一时进退维谷地杵在那里。
李昭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不过三两下便解开了铁链,又体贴人意地对她说,“阿姐有话便说吧,我不打扰你们。”
丢下这句话,他也不等她回应,踅身便上了石梯,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头顶。
鸢眉呆滞地立了一会,这才挪动了脚步,手伸出去还没碰到栅门时,他喑哑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殿下还是走吧。”
她嗫嚅着解释,“裴疏晏,我没有……是他在……”
“我知道。”
他当然不会着了他的道,只不过他不想被她瞧见这副斯文扫地的模样罢了,即便她已经喜欢上了别人,他也不想留在她心头最后的印象,竟是这么邋遢不堪的样子。
灰白的石墙上有一束从上头倾下来的光,虽不甚明亮,却能从眼前这道拉长的人影里想象出她的模样,那影子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情愿她心狠点,就这么一走了之,可过了须臾,墙上的黑影动了,却不是往外走,而是她开了栅门走了进来。
“这里头有鼠蚁爬虫,你还是走吧。”
她脚心僵了一瞬,心头虽有些发毛,可却依旧壮起胆子走了进去,“我有话问你,问完我就走。”
他没有力气阻止他,听到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不禁把身体紧紧蜷了起来。
她却像没看到似的,不管不顾地在他跟前蹲了下来,怜悯的目光在他身上划过,“我想问你……你真有谋反之心吗?”
她亲眼看到他的身体僵住了,半晌才松弛了下来,气若游丝地回道,“未曾。”
她见不得他仿佛脊梁骨被戳弯的模样,心头像被针浅浅扎了一下,看着他的乱蓬蓬的头顶道,“你看着我说。”
他心里抗拒,可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的执拗,他知道,今日他若是不肯抬起头看她一眼,她能这么与他耗下去。
他思忖良久,终于妥协,慢慢扭过身来,又一寸寸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凝住了,每一个动作都艰涩,他终于看清她身上的交窬裙,那是极为淡雅的晴山色,裙角大片的流云铺在潮湿又肮脏的地上,仿佛是伫立于雪山的九天玄女,却为了他踏入了这污秽不堪的泥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