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同样也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如果是阿如,她必定要问我此话的含义了,”方予朝尔雅地颔首,模样恭敬,“而尊主刚刚见我时,沉默的时间未免太长了,长得让我……心生怀疑。”
荧惑心想,别扯淡了,她虽然想得多,但搭话时不过才过去须臾时间。
他能觉察出时间长,必然是已经对此事胸有成竹。
虽然这么想,但她也仍然没说话,眼中多了几分探究的神色。
方予朝问:“尊主在想什么呢?是想为什么我会投靠魔族,还是想阿云何时来?”
荧惑道:“其实我更奇怪的是,你既然一早就是魔族的人,为什么会最后一个知道我就是荧惑呢?”
方予朝一怔,没想到她敏锐地抓到了这个问题。
而荧惑也在捕捉到他表情的同时,继续说:“所以其实魔族也并没有真的信你,就算他们已经确定我夺舍了栾如,也怕你突然倒戈向清正宗,对不对?”
方予朝听后,轻笑了一声,反问:“魔尊哪里来的自信,我没把你的事情告知清正宗众人?”
“你不会告诉的,”荧惑道,“因为你也有想弄清楚的事情,比如为什么魔族要来抢我在禁地的那具身体。如果现在告诉了清正宗众人,且不说他们会好奇你的情报来源,如果他们信了,加强了禁地的防御,彻底堵死了魔族的路,你的好奇心也得不到满足了。”
“原来方某在尊主眼中,竟是这么一位有好奇心的人,”方予朝笑起来,“尊主真是谬赞了。”
荧惑道:“你若是不好奇,李成倏委托你所做之事你办砸了不就可以了?如果岁云岐失势,你还能趁乱放尤惊进入禁地,更方便推进你们的计划,但你没这么做,你也很好奇,岁云岐和我到底能不能成功,不是吗?”
方予朝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才道:“尊主只说对了一半。”
“哪一半?”荧惑问。
方予朝道:“我那时以为你真的是阿如,所以帮了你一把。”
他如此直白,倒让荧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没想过原来方予朝真的对栾如有意思,甚至不惜让魔族失去最好的机会,也要先把她保出来。
这实在是……有点傻。
荧惑想,幸好舍潮手下都是这样的大傻子。
这种痴情人,她邪异门可不要。
见她表情有些怪异,方予朝问:“尊主真是心思缜密,既然我的所有动机都在你的判断之中,那么今日这局,你可想过应该怎么破?”
“当然没想过,”荧惑道,“我甚至不觉得自己能解决这个死局。”
方予朝听后逐渐露出好奇的表情:“那魔尊又为何能自信地与我侃侃而谈呢?”
“因为我觉得……”荧惑看着对方,眼眸锐利,像是能看透他捉摸不定的外表,一路看到心中,“你好像很需要和别人说说话。”
这句话说完,对方的神情变了。
他的五官很英俊,整个人的气质中有着烟雨蒙蒙的疏离感。
所以笑与不笑时,多是深情的模样。
而荧惑这段话说完,他却慢慢地收了那一脸的假笑,唇角紧抿的样子,让他看起来非常冰冷、淡漠、拒人于千里。
好像是外面那层多情朦胧的外壳被打碎了,露出了里面的坚冰一样。
荧惑想,这应该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平日里都是装出来的和气。
“为什么这么揣测?”方予朝问,“我看起来像是没有能说话的人吗?”
荧惑心想,那不然呢?清正宗的同辈都敬你爱你,但爱的是你那张画出来的皮。想必他平日里只有这么伪装着自己,才能得到同门的关注,但这些又不是真实的。
他那些话,那些想法,难道要和魔族说?
就凭他最后一个知道自己是魔尊,魔族也必定是防范着他的。
而不防范他的尤惊,那个傻姑娘,早就是魔族的弃子了。
荧惑虽然这么想,但却不可怜他,她想做的,就是再拖延一阵。
只要自己没死,没被抓,那么就一定还有转机。
想到这里,她轻咳两声,故意顺着伤痛皱眉,露出疼痛的神色。
她道:“我只是一直没讲过你肯说这么多话的样子,所以觉得比较新鲜罢了。”
方予朝站在对面,抱着手臂,问她:“听说尊主被邪异门五明子伤了,想必也是你的授意吧?”
他笑了笑,甚至猜准了魔族据点发生的事情:“你为了消除岁云岐的怀疑,不惜让五明子伤你,我该说尊主心狠手辣呢,还是该说你智谋过人呢?”
荧惑勾起唇角:“我劝你最好别让我死了,否则那具身体谁也拿不到。”
“哦?”方予朝好奇道,“为什么?难道不是尊主死了,我们便更可以趁机抢夺身体了吗?”
荧惑道:“我告诉了岁云岐新的咒令,没有我的解法,谁也解不开。”
方予朝并不相信:“清正宗的咒令,你如何解?”
荧惑唇角弯弯,看了对方片刻,直到他露出怀疑的表情,才说:“我不懂,栾如却懂得很,你将我杀了,她那最后一缕残魂恐怕也活不成了。”
“不可能……”方予朝道,“被你夺舍,她魂魄难道还能在?”
荧惑道:“你父亲没和你说,他要栾家咒令时我分毫不差地报给他了吗?你猜为什么?”
方予朝沉默下来,神色变幻。
看着对方惊疑不定的模样,荧惑悄悄松了口气。
如果她猜得不差,对方应该暂时不会发疯了。
第57章 爱上
趁方予朝沉默着,荧惑问了一个自己很好奇的问题。
“你为什么背叛清正宗?”她看着对方的眼睛,想从他视线中察觉出哪怕一瞬间的动摇,“杀我时你明明尽心尽力,为什么一转头就投靠了魔族?”
荧惑此生最厌恶的就是背叛,倘若是直来直去的仇敌,见面便想致对方于死地,她或许还能给对方几分敬意。
但背叛是她不能容忍的,更无法理解其中的恶意。
在她看来,背叛这个行为本身无异于也是一场自残,要抛弃立场、信仰、关系,这怎么可能好受。
刚何况就她这段时日观察来看,方予朝在清正宗内口碑人缘都好得离谱。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不惜放弃了一切,夹在中间当个两边不讨好的角色,忍受猜忌,也一定要背叛呢?
总不能是单纯为了刺激吧?
荧惑看着对方,大有方予朝不回答她就不作罢的意思。
后者看了她片刻,似是正在思考要不要说。
荧惑有几个猜测,但她都不好现在问对方,第一是不想猜中对方心事还故作聪明,第二是不想激怒对方,所以她神色认真,甚至有几分诚恳,等着方予朝先说。
最终,后者笑了一声。
笑容之中满是讥诮冷酷。
他反问荧惑:“为什么会投靠魔族……为什么呢?我也问过自己,哪怕是背弃师门也要去当魔族的内应,忍受陌生和猜忌,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荧惑顺着他的话问:“值得吗?”
方予朝道:“太值得了。”
他道:“尊主的师父如果和家父一样,是个刚愎自用、好大喜功,还把所有期望都强加到下一代身上的人,那你今日必定不会对我所做的一切产生质疑。你只会拍手称快,觉得我做的还不够多。”
荧惑看着对方的样子,忽然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从日常相处来看,她的确能感觉到方家主对方予朝过分的苛责,不仅一直想让他在清正宗中居于高位,更想让他事事拔得头筹。
而他们父子之间的罅隙也因此产生,尤其是在三试这件事过去之后,方予朝未能圆满处理魔修一事,便更被他的父亲迁怒。
不过她想,应该不止这些。
荧惑没继续追问,等他继续说。
方予朝道:“还有岁云岐,自从他崭露头角,被清正宗所看重之后,便无人再在意我去了哪里了。尤其是剿魔之战结束后,清正宗更是对他格外重视,而我,就算是常年在外游历,也没人会关心。”
说完这句话,他轻笑了一声,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包袱。
那长久以来盖在脸上的面具碎了,荧惑终于看明白方予朝真正的想法。
“所以既然清正宗无我容身之处,我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只不过魔族一直不相信我,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我甚至不肯废去功法,随他们练新的,”方予朝颇为自嘲一笑,“这也很正常,毕竟我没有尊主的本事,哪怕这地方并不属于你,你也一样可以不牺牲分毫,便能如鱼得水。”
这怨气并非是一日形成的,荧惑在这里说谁对谁错也没什么意义。
她听过之后并没放在心上,更不想开导对方,让他当回清正宗的乖宝宝,或者是把他彻底劝去魔族阵营。
她沉默着,思索自己怎么才能再拖一会儿,希望燕碌能发现不对劲。
方予朝却看破了她的安静。
“尊主可能不知道,燕碌不会来了。”
荧惑猛地抬头,表情危险地问:“你把她怎么了?”
“别紧张,没怎么样,”方予朝见她如此,不由得冷笑,“我不过和她说你的伤势我来负责,她全无戒心,先去查看其他人的伤势罢了。”
见燕碌没事,荧惑“哦”了一声,又恢复了那副恹恹的样子。
方予朝看着她,稀奇道:“魔尊竟然也会担心清正宗修者的安全吗?”
荧惑没理他,对方继续自顾自地说:“不知道尊主是否会在乎,清正宗的人他们关心你,接纳你,不过是因为你有栾如这一层身份,若没有这些,他们必定会对你刀剑相向,就算是如此,你也无所谓吗?”
荧惑问:“这就是这些年你无法释怀的事情吗?”
“是,”方予朝笑了,他问出了长久以来自己的症结所在,“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我,清正宗会对我多看一眼吗?想必是不会的,那如果不会,我又何必因自己的背叛而愧疚?
荧惑若有所思:“是吗?我反而看你矛盾得很。”
方予朝道:“原本很矛盾,此时和魔尊聊了,便不再矛盾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语气中带着强烈的讥讽:“毕竟魔尊在立场对立的清正宗,仍能愉快度日,甚至还能让无俱剑主爱上你,那我又为何不能替魔族效忠到底呢?”
他加重了“爱”这个字,像是在强调着什么。
“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确认,”荧惑忽略了他的嘲讽,语气平淡地说,“尤惊是你杀的?”
方予朝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是。”
“她当着我们的面,喊你三哥,”荧惑道,“不论出身、不论种族,不管身份立场,她相信你又把你当成家人,你说的话她都记得住,能把人形魔那一句分毫不差地转述出来。然后呢,你做了什么?你把她杀了。”
荧惑笑了一声:“我和岁云岐还在奇怪,尤惊功夫并不弱,什么人能直接潜入地牢将她一招毙命,先前我以为是舍潮,后来和虚花过招,发现被舍潮控制住的他并没有想象中强,我便对杀尤惊这件事有所怀疑。今日见了你,所有事情总算有了解释,原来是你杀了自己的妹妹。”
一室寂静。
半晌,方予朝用他那双剔透的眼眸看向荧惑,一字一顿地问:“我何时,说她是我妹妹。”
“确实不是,”荧惑道,“那不过是尤惊身为魔族,心思单纯,自作多情罢了。”
她此话一出,对面人的表情中有了些许的裂缝,看来他并不像是表现出的那么心狠,杀死尤惊这件事,起码他是不愿意去做,但又不得不去做的。
“你是不是原以为杀了尤惊,向舍潮表忠心之后,就可以彻底融入魔族?”荧惑问他,转而一笑,“我以魔尊的身份告诉你,背叛原有立场投靠我的人,无论他多强我也不会重用,因为背叛这种事,他做过一次,就必定会做第二次。所以你无论再做什么,舍潮都不会相信你。”
方予朝沉默着,似是在考虑她说的话,然后他嗤笑:“你这是在劝我回清正宗吗?如果我回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会直接告诉所有家主你的身份。”
“我说过了,你有好奇心,”荧惑道,“你想证明自己,所以不会随便揭穿我。因为你也想看看,我那具身体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能让魔主都如此在意。”
方予朝猛地笑起来:“荧惑,你真是太聪明了。”
说完,他倏然掠进,伸手扣住了她的肩:“所以我现在要带你走,直接去禁地,让舍潮看看我这个清正宗的叛徒,才是四魔将里最强的。”
荧惑只觉得肩膀剧痛,像是要被他捏碎了一样。
她挣扎着,咬牙道:“我真不理解你们这种比赛给他人当狗的人在想什么,你再强也不过是比另外两只会叫罢了!”
方予朝冷笑一声,手上更加用力,一剑破开他造出的结界。
巨大的冲击将屋顶直接打开一个窟窿,方予朝御剑而起,打算带着荧惑离开。
但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一层冰蓝色的法阵,由规律的光点串联组成。
方予朝见状,幻化出剑猛然劈去!
但就在他的剑锋触及阵法的一瞬间,那光点忽然动了,竟是调转方向,指向了他!
而荧惑这才发现,那并不是光点,而是原本指向地面的剑阵!
整个清正宗,能启动如此巨大的剑法的,就只有——
她如有所感,看向另一侧,岁云岐正凭剑而立,神色冰冷地看过来。
“方师兄,”少年靠近他们,开口道,“是你伤了姜家主,对不对?”
方予朝起先有些意外,毕竟他认为自己这件事已经做得足够周全。而且起了疑心的,也只有去过魔族据点的荧惑,没道理岁云岐会突然发难,除非他并不相信燕碌所说,打算先行过来查看一番,这才能发现结界的存在。
或者说,他不是不相信燕碌,而是不相信自己。
方予朝笑了,并不打算遮掩。
他看到成百上千的清正宗弟子已经集结,正在大阵之下,为岁云岐掠阵。
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对方被委派剿魔重任。
而他自己则是掠阵之人的其中之一,是可有可无、无人在意的千分之一。
“没想到阿云来得这么早,实在是让我意外,”方予朝运气于掌心,也打算好好领教一番对方的无俱剑,“难道你早就对我有怀疑了吗?”
荧惑道:“他是担心我。”
方予朝看向她,神情中有一晃而过的迷惑。
荧惑重复他的话,慢悠悠道:“你不是说无俱剑主爱上我了吗?”
她道:“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