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不如人,自取其辱。
因为是乔迟,所以他认!
“臣送殿下回府。”
乔知予施施然擦完手,又变回了知节守礼的淮阴侯,优哉游哉的推着景亲王的行椅,出了雪斋,往景王府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彻骨寒风披头盖脸的扑到身上,应云卿一向养尊处优,冬日少有出门。此刻穿得单薄,又没披斗篷,饶是有内力护tຊ体,仍是感到四肢百骸都冷得发痛。
然而这只是身上冷,乔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心都开始凉飕飕的。
“盛京一年中,只有最后一个月这么冷,但漠北一年有五个月都这样。十月一过,就天凝地闭、雪虐风饕,将士们在外和朔狼纠缠,为了速战速决,每个人比狼还狠,会把敌人的头都砍下来。在大奉百姓眼中,漠北军是让人心安的卫士,但在朔狼部眼中,他们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魑鬼。”
“殿下,你觉得他们是卫士还是魑鬼。”
应云卿心中有鬼,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正在不知如何应对之际,乔迟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脖颈。他俯身到他耳畔,轻声道:
“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后脊一阵寒意袭来,刹那间,鸡皮疙瘩爬满了应云卿满身!
他惊疑不定的抬头望向淮阴侯,却只看到那张深邃俊美的脸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乔迟在警告他!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这么强大、多智、手段过人的乔迟,为何偏偏就不肯帮他?
冒着寒风,应云卿不甘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臣也是。”
乔迟微笑着垂眸看他,嘴上应着,但那双黑沉的眼眸里,明晃晃的三个大字:“玩烂你。”
看着面前人的模样,应云卿闭了闭眼,识时务的咽下心中不甘。
盛京又下起了雪,鹅毛一样的大雪从彤云密布的空中纷纷而落,落到屋顶,落到树梢,落到盛京西城门外的官道上。
大雪之中,一支守卫森严、气势惊人的庞大车队顺着官道从远处缓缓而来,越来越近,最终停到高大的城门之前。
“公主,盛京到了,我们回家了。”随行的嬷嬷快步走到一辆马车面前,激动的说道。
下一刻,一只白净瘦削的手撩开了马车的幕帐,随后,一个身着月白宫装的女子弯腰而出,在漫天大雪里缓缓抬眸。肤白胜雪,发丝乌黑,美得惊人。
应念安,长平公主,帝国长女,大奉明珠。
在建国之初,为保友邦和睦,被送往大蕃和亲,整整三年过去,她终于得以回到故都。
第63章 第六十三癫
大蕃局势动荡, 长平公主回到大奉,已经抵达了皇城。
对于和亲归来的应念安,宣武帝愧疚又疼爱, 拟在两日后举办一场宴席, 为她接风洗尘。这场宴席,身为叔父的淮阴侯自然是必须到场的。
说来好笑,因为与宣武帝结拜, 乔知予的辈分被抬得很高,走到哪里都是叔父, 但其实她也并没有比这些侄子侄女们大太多,比如和应念安相比,她也就是比她大五岁而已。
五岁, 一个不算悬殊的年龄差,如果她乔知予真的是个男人的话, 这个相差甚至可以说刚刚好。
她与她相识在十二年前, 彼时两人都还年少, 或许相处间确实是产生了一些情愫, 可惜兰因絮果, 有始无终。
此后,应念安一直没有再嫁,赌着气等乔知予,一直等了九年。
作为应家的嫡长女, 应念安骨子里是个知进退、守礼仪的女子, 本不该做这种事。乔知予明白, 她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明明彼此有情,那个心硬如铁的淮阴侯为什么就是不肯迎娶她。
她是乔家长子, 她是应家长女。
她是武将之首,她是大奉公主。
她们青梅竹马,她们志趣相投。
她未娶,她未嫁,为什么就不能长相厮守,携手白头?
盛京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雪落在窗外竹林梢头,积得厚了,便压下来,时闻折竹之声。
乔知予正在书房练字,收到长平已经回来的这个消息时,她停下了提笔的手。
侍从传完消息,躬身而退,但她的眼神没有回到自己的笔下,而是落到了青瓷笔筒中的一支流苏细碎的金簪上。
在淮阴侯府的库房里,有一个放在角落的紫檀小箱子,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金簪。这些金簪都是数年间从各处搜集而来,只为一个人搜集,但从未有一支送出去过。原因很简单,她不该送。
她可以隐晦的想念,可以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准备它们,但就是不能送给想送的那个人。
这个道理,就像是她为什么不娶她一样。
于公,长平是宣武帝的嫡长女,所有皇子的长姐,杜依棠的继女,也是大奉的长公主,她与大奉权力中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与任务有着间接的关系,不能贸然将她娶到府中;于私,她乔知予并不是真的男人,给不了长平真正意义上的男女生活,也无法让她有孩子,既然如此,就不该去嚯嚯她。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在意她。
只是这份在意,一分都不能露出来。
乔知予放下了笔,把手伸向那支金簪,指尖从金簪的流苏上轻轻划过,像是拨动了一池窸窣的旧梦。
接风宴,她也是要去的,只是那时,她该对她说什么呢?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竹间风来,吹入书房,吹乱桌上读残书……
此时此刻,大业宫,凤阳阁。
寝殿中启用了暖阁,地面上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殿外大雪纷飞,大殿内温暖如春。
时隔三年,长平公主再次坐到了梳妆台那面龙凤纹错金铜镜面前。
将她视若己出的柳嬷嬷在一旁热络的转述着刚刚打听到的盛京时事。
“吏部侍郎家的千金,就是最小的那个千金,她啊,和成国公家的公子订婚了。当年还互生怨怼,打打闹闹的,结果竟然成了一对,真是欢喜冤家。”
“大理寺正家的公子夜宿花船,被他的娘子发现,逃跑时匆忙之间摔断了腿,大家近日都在笑呢。”
“还有那淮阴侯爷……”
一直沉默的应念安突然问道:“他怎么了?”
“没怎么,公主放心。”
柳嬷嬷和蔼的笑起来,温厚的手拢了拢公主披散的长发,用紫檀梳慢条斯理的梳理起如墨的发丝。
“侯爷什么都好,就是至今尚未成婚,都拖到三十五了。王侯将相,百姓最爱摆谈,坊间有许多侯爷的传闻,依老身看,都是捕风捉影罢啦。”
三十五了,时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她和他都已经到了而立之年。
可为何有时想起来往事,还觉得恍如昨日?
究竟是时间本就过得这么快,还是她独自一人囿于往昔,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没走出来。
应念安看向铜镜,镜中映出一张没有血色、满是憔悴和沧桑的脸。
她记忆中的自己,似乎还停留在十二年前……
一梦间人老矣凋了豆蔻,这世间并无有海市蜃楼。
不知何处银铃轻响,思绪像是风吹残卷,簌簌落回久远的,早已褪色的曾经。
……
十二年前,临雒城。
自从大奉军参与乱世角逐,古都临雒被大奉牢牢掌控,成了大奉的后方。应家的亲眷绝大部分都落脚到了临雒城中。
乱世中战祸四起,但临雒因受大奉庇护,而呈现了短暂的太平,处处井然有序。
“念安!快看我给你做的纸鸢,好不好看?哈哈哈。”
应府外,应念安的挚友,庾向风的妹妹庾晴天兴高采烈的展示着自己做的丑风筝。
“啊?这能飞吗?”
应念安捧着大红大绿的纸鸢,担心起它到底能不能顺利放上天。
“怎么不能飞,能飞!只要风大,树杈子都能飞上天。”庾晴天自信的保证着。
两个姑娘正要找地方试一试风筝,突然听到应府面前响起一阵车马喧嚣声。
数列骑着高头大马的大奉士兵团团护卫着一辆宽敞朴素的马车,黑压压的从远处缓缓而来,最终停到了应府大门面前。
墙根前的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默契的往拐角一躲,然后好奇的探出两个脑袋。
一个士兵在马车前扶好车凳,另一个士兵掀开马车的帘幕。半晌,一个身形颀长,披着大氅的青年男子虚虚捂着胸口,从马车中俯身而出,踩上车凳,垂着头,缓慢的走下马车。
于大奉军重重护卫中,应念安窥见那个男子的侧脸,极俊美,却如纸一般白,带着几分虚弱的病气。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似是感受到她的窥视,他淡淡的朝这边望了过来,她与他的视线就这样无声的交织。
乱世第四年,乔迟领兵血战悬鼓关,遭长|枪穿胸不死。身受重伤的他,被送往临雒养伤,下榻的地点,正是整个临雒守卫最森严的应家。
那不是应念安第一次见乔迟,但确实是她第tຊ一次见到那样的乔迟。
在以往见过的鲜少的几面中,这位小叔父一直站在父亲的身后,脸上的神情总是稳重老练,一身的气势总是深沉如渊,让人不自觉的忽视他也不过只有二十三,只比她大五岁而已。而此时被重重保护中的他,脸上没了那些深不可测的神情,只剩下舟车劳顿的疲惫和身受重伤的虚弱,收敛了一身的气势,垂眸时,不再像个武将,反倒像个书生。
“我哥说要帮我把他搞到手,可是我觉得他长得不好看,娘们儿兮兮的,不像个男人。”庾晴天点评道:“不够阳刚勇猛,我不喜欢。”
应念安忍不住轻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挚友的脑袋,“不知羞,哪儿有女子这样说的,被别人听到还得了?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哥说名声顶个屁用,人要放聪明点儿,一辈子才几十年啊,多为自己考虑。”庾晴天浑不在意。
应念安嗔笑着睨了她一眼,再次将视线投向马车前的高大男子。
与父亲那些相貌不拘小节的武将兄弟相比,乔迟确实生得极美,抛开他高大颀长的身形来看,他的五官其实美得有些雌雄莫辨。深邃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薄削的双唇,清癯的双颊,放在男人身上,是带着冷意的俊美,若是他有个长相相近的妹妹,应该也会是个英气与明艳并存的美人。
不同于其他叔父们的刚猛勇烈,乔迟的气质并不外放,始终是收敛而深沉,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饱读诗书又能肩起责任的长子,多智,寡言。
乔迟并未在门口停留太久,在一众士兵的护卫下,他提步缓缓走进应府。没有要人搀扶,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却走得很慢,慢得应念安都有些担心。
母亲将乔迟安排在了东厢,他便暂住在父亲的房间养伤。
同住一个屋檐下,虽然是叔父,但毕竟是比自己只大了几岁的外男,应念安想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日里也许会有些尴尬。但奇怪的是,乔迟平日不怎么出门,连饮食都是让人送进他的屋里,或许他也是为了避嫌,毕竟他也还尚未婚配。
他的恢复能力惊人,只过了几日,气色就明显好转,整个人不再像令人揪心的病鹤,而变成了一只慵懒的大猫,偶尔会躺在走廊中的躺椅上,摊平身体,闭着眼晒太阳。
庾晴天最近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也不来找她玩。
她很想告诉她,她送的那只大红大绿的纸鸢虽然丑了点,但确实可以飞上天,只不过在院中放飞时,飞一半就卡到了大树上。
那日天气晴朗,微风拂面。为了解救唯一的挚友送她的这只独一无二的丑风筝,见四下无人,应念安系好衣裙,壮着胆子攀上了树。
纸鸢卡得不高,但这种事情她也是第一次做,所以十分战战兢兢,姿势肯定是算不上好看的,也和“淑女”没有太大关系,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狼狈,不过反正是在自家里,也没什么关系。如果是以前,她也不敢这样做,但上次出门的时候,为了给她摘果子,庾晴天当着她的面爬上了树,姿势异常潇洒,让她产生了一种“这应该不难”的错觉。
“你马上就会掉下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应念安闻声往下面一看,双目顿时圆睁,脸颊如火烧一般,“腾”地就红透了。
乔迟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房门,走到了这颗树下,他的面色已经不再苍白如纸,此刻披着大氅,正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她。
“我,我没事,不会掉下来的。”
“你别过来,我自己知道下来。”
应念安心里一慌,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心情紧张间,脚下一踩滑,身体顿时向下溜去。好在她的手薅得快,一把就勾住了树干,整个人险险的挂到了横斜的枝干上,像是一块挂在风中的腊肉,以无比尴尬的姿态与树下光风霁月的小叔父面面相觑。
哪怕过了许多年,再想起这一幕,也会令人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年少时做过的许多傻事,在后来回忆起来,像是无尽的苦中那一丝丝隐约的甜,然而,春纵好,已无多,谁人又能长少年。
第64章 第六十四癫
“跳下来。”
“我不敢……”
“敢爬不敢跳?跳, 否则摔到要害,能让你疼半年。”
临雒应府中,后院那颗大槐树之下, 应念安无助的挂在树上, 乔迟冷漠的站在树下。
“靠你自己,别指望我。”他薄唇一张,吐出来的话无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