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将军赏善而除民患, 体恤百姓, 这摊位最多只会放七日, 七日内凡是想移居蜀地的, 均可留户分房,官府会扶持各位务工赚钱, 修缮官道城墙、开荒挖堤, 不会叫大家失了口粮。”嵇令颐指了指边上登记户口的司徒, “如有技艺的,一并登记,可以拖家带口优先得到安置。”
她是懂如何饥饿营销的,微微一笑道:“七日后,政策怎么变, 我就不知道了。”
人群有些骚动起来, 饥荒的苗头刚起时就听说蜀、赵大发善心施以援手,可平民百姓谁愿意没事搬家移居, 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能忍就忍忍。
可等情况一日日恶劣起来后魏国逐渐民不聊生, 看那几个争权夺势的“土皇帝”根本不把普通人的命当作命……天平犹豫不决时蜀地突然封了城,这下原先还纠结的人因为没了主动选择权,反而生出无限的后悔。
人总是会美化自己未曾选择的那条路, 并在往后每一次失败落魄时加剧痛苦。
嵇令颐声音不大,可是排队的人像是久居阴暗后突然晒到了一律阳光, 顿时哄躁起来。
“我现在登记,明日, 不,今日就可以进城吗?”
“那房子白给我们住?只要挖泥修路就行,是这意思吗?”
“天爷……我这就把婆娘带过来。”
“我说,你给我写,我不识字……”
一时间这顶帐篷里生意红火,好在亲兵卫把守各处,不至于秩序混乱,荷香和程清淮舀米汤舀得手忙脚乱,嵇令颐便让亲兵卫也别闲着一起帮着施粥,而她则在一旁处理一些伤患病者。
孔旭趁着忙乱之时,偷偷溜了出去。
可是人总会在做坏事的时候倒霉透顶。
嵇令颐手上都是一些治疗腹泻呕吐,或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后发烧痉挛的人,其他还有一些抢食斗殴后受了皮外伤的情况。她秉承着先急后缓的顺序快速行医,直到碰到几个身体情况良好被她拒绝后又死皮赖脸霸占着位置不走的人。
“我肚子痛,小娘子摸摸看,这好像有个硬块。”
嵇令颐头也不抬:“按下去痛不痛?”
“那我怎么知道,我们去那边的帐篷,你按按看啊~”那人嬉皮笑脸,身后那群人跟着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嵇令颐捡药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来,辨认出这是那群睡在空帐篷底下的人,在一众面黄肌瘦的难民中显得格外壮硕。
她无甚表情:“哪儿有硬块?”
“这。”那男子随手按了个地方。
“不碍事,下一个。”嵇令颐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哦不对,应该再下面点。”
“再下面也无事。”
“那再下面呢?”
她脸上冷下来:“精力如此旺盛,也不见几位登记入户把力气用在修路修墙的正事上。”
“登记什么,只要躺在这里就能白吃白喝,你们这一波一波供应着,我为啥要去风吹雨打流汗赚那点鸡毛碎银?”那人把腿往她这里勾,被身旁见势不对的程清淮一脚踢在小腿上。
这一脚踹得重,那人“哎呦”怪叫一声,踉跄了一步后上前撑在桌上怒道:“你不如去打听打听我章超的名字,知道为什么老子坐在这里,后面那群病歪歪的东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吗?因为上次有个像你一样不知好歹的小娘子来施粥,施到老子面前说没了,哈哈,没了??那没办法,老子饿了就得吃,所以我就把她煮了!”
他声音粗犷暴躁,在这挤得水泄不通的帐篷里也清晰可闻,立刻就有几个亲兵卫望了过来。
嵇令颐不想在孔旭不在的时候闹出大动静,万一打起来,缺一个指挥使会被立刻发现。
她几乎是瞬间就换了表情,语气温柔:“你并无大碍,但既然不舒服,我有滋补药酒可以活血,就当平常汤水喝了。”
章超本就想调戏几句,见美人先示弱,立刻也松了口,嬉笑道:“之前那位小娘子不仅没有你的姿色,也没有你知情识趣,否则我怎么会如此不懂怜香惜玉……只是那药酒喝多了,不会更上火吧?”
嵇令颐拦住想要动手的程清淮:“上不了火,再说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我不是每日都在吗?”
她扭头唤道:“去把我泡好的药酒搬两坛过来。”
程清淮面上愤愤,甩了个脸色气冲冲地去后面搬坛子。
刚搬过来,章超就大咧咧地豪饮了一口,咂咂嘴:“怎么有点腥味?”
嵇令颐轻笑一声:“啊,那是因为泡过黄鰊,‘小暑黄鰊赛人参‘,补中益气,去湿热淤积。”
大约是她将姿态放低了,章超心下舒坦。且那酒格外辛烈,微弱的腥味很快被一股奇怪的甘甜盖过,再之后就是冲头的刺激,味道带劲,合他口味。章超叫人抱着两坛酒回去,走之前还嘻嘻道:“我瞧着小娘子后面放了七八坛,可要给我留着啊。”
嵇令颐斜睨一眼,意味深长:“龙虎之药,不是什么人都能消受的。”
那章超从没见过这样大胆敢说的小娘子,当下只觉得她像那药酒一样不仅回味甘甜还烈得带劲,胃里火烧火燎的热血往下流,脑子里腌臜的念头比他这辈子吃过的盐还要多,他跃跃欲试:“明日我就带空瓶来换新酒。”
……
米汤消耗的速度比预计要快得多,孔旭还没回来,那锅米汤已经见了底。
嵇令颐心里暗急,又不敢真的表露出来,只能坚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把那几个亲兵卫指挥得团团转,硬是临时补课让他们记住了些常见药材给她打下手。
可再努力,也挡不住天黑了,嵇令颐面前还有一长队等着救命的,可一群人都还没吃晚膳,亲兵卫互相窃窃私语着想要回城,自然东张西望想要孔旭出面提醒。
好在城外荒郊野岭,太阳一下山后伸手不见五指,这群难民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仅有的光全仰仗当夜月亮圆不圆。
亲兵卫张望了许久也没找到自家副统领,嵇令颐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冷冷道:“孔指挥使去城内食肆订餐了,若是想早点回去用饭,就快点帮我把纱布拿过来。”
她语音刚落,孔旭就抱着药碾子和钵递给她,毫无默契:“孺人是这个吗?属下找了好一会才找到。”
嵇令颐:……
孔旭气息有些不稳,那话直接脱口而出,说完才反应过来两人扯劈叉了。
他顿了顿,惭愧道:“孺人想吃的那家店……倒闭了,属下不敢自作主张,所以来问问您的意思再回去订。”
剩下的亲兵卫都露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选什么选,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还挑食?啥千金小姐山上吃野草下山就端架子。
嵇令颐木着脸:“行,你看着办。”
等到几人拔寨归去时,孔旭真在一家酒肆订了餐,嵇令颐好久没有这样短时间密集的行医,累的连筷子都提不起来,扒拉了几口就先回去休息。
她肩颈脖子都酸麻难耐,恹恹地推门进了自己的客房,才刚反手关上门,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嵇令颐浑身汗毛顿起,连累出来的瞌睡都醒了,想也没想抽了簪子往他大穴扎去,可她的手划出去没几寸就被身后的人轻而易举地拧住了手腕,那指腹上有薄茧,像是想报复她妄图扎穴位反制似的,又重又准地擦过她腕上经络后停在穴位上,稍一用力她的虎口便一阵发麻,不得不松了手。
那手中簪子落在地上,砸出了清脆的玉石响声,后又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拉出绵长的余音。
周围的房间都被她们这一行人包下,可她是第一个吃完回房的,这一点声音根本闹不出什么水花,嵇令颐知道只有跑出房间才有机会,张口就咬上了那人的手。
“嘶……”的倒吸一声,那人吃痛,可非但不松手还变本加厉掐住了她的下颌逼她松口。
“是我。”那人短暂地出声表明了身份。
可嵇令颐这种时候完全没有辨认出声音,她的耳朵里只能听到楼梯口似乎有一大群人上楼,以为是孔旭等人用好晚膳亟待回房,挣扎越发激烈起来。
动作见,她敏锐地发现身后之人的右肩似乎受了伤,并不太能用劲。
她曲肘便往右肩砸,而身后之人似乎是终于失了耐性,将她往前一推,顺带屈起膝盖顶在她腿上,而后整个人压上来将她牢牢按在墙上。
“客官,巡府夜查。”门外店小二赔笑道,“毗城最近不太平,也是为了您的安全。”
嵇令颐像是一只在树林间游荡飞行的松鼠般压扁了身体贴在墙上,她挣扎得发髻都松散了下来,两人贴得太紧,她终于闻到了一点熟悉的熏香味。
“客官?”
里头的语调有些含糊,那女声带了点懵懂初醒的埋怨:“甚歉,刚睡下了,请等我更衣整理下。”
第38章
嵇令颐打开门时已经穿戴整齐, 只是头上发饰尽数取下,而榻上被衾凌乱,看着的确是被吵醒叫起来了。
店小二知道这几间房当时是个亲兵卫来预定的, 住客身份应该不俗, 把人喊起来难免有些忐忑。
嵇令颐坐在鼓凳上, 见巡府候卫鱼贯而入, 仔仔细细地将房内各处摸索了一遍,连床底、柜匣等地都不放过。
她嫌一帮人挤在屋中太过拥堵, 退到窗边将只留了条缝的窗牖打开通风, 任凭习习夜风灌入。
那风将她未束起的长发吹动, 披衣散发,赤脚趿鞋,嵇令颐倚在窗边问道:“出了何事?可是有什么江洋大盗才劳烦诸位大人夜巡?这么兴师动众,我今晚可要被吓得睡不着了……”
店小二立刻维护客栈声誉:“客官这话说的,我们这店堂内有关二爷坐镇, 招财驱邪, 可从来没出过什么案子,大人们只是例行检查, 不碍事不碍事……”
嵇令颐低垂着眉眼, 心想要是每间房的“例行检查”都要做到这份上, 一晚上拼死拼活也查不了两家客栈。
果然,那群候卫搜寻无果后展开一张画像:“见过上面的人吗?”
嵇令颐已经做好了会在画像上看到赵忱临或是李逞等人的准备,谁知定睛一瞧居然是张生面孔, 心下诧异,摇头道:“不曾见过。”
巡府候卫见怪不怪, 卷好画像依次离开,顺手带上门道:“此人肩上有伤, 我等追踪到此处后丢了踪迹,如果有发现及时来报。”
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嵇令颐倚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半晌,才微微偏过头去轻声道:“肩上有伤?”
窗沿外,天色呈静谧暮黑,月亮如钩,大半隐没在尘滓皆无的层叠云朵中,若非尽力分辨,只能依稀描摹出一袭黑衣的男子单臂勾在窗桕下方,整个人悄无声息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缓慢爬行的云层一点一点荡开,月清如水,投在雕花窗牖上射入斑斑点点细碎。
少顷便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暴露在室内灯烛火影之下。
他借力撑了一把,前臂上分明有青筋鼓起搏动,可他仍未发出丁点动静,阒然深夜只有窸窣虫鸣。
那人手腕一转,轻轻巧巧地翻窗而入。
嵇令颐往外瞥了一眼,窗外老树上只有一只老鸹眠栖,她伸手关窗落栓,鸹鸟才被惊醒振翅飞走。
她转过身,见赵忱临坐在鼓凳上垂着眼自若地将领口解开,烛火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带下一片虚影。
“之前雨夜我收留过你一晚,今天……嗯……”赵忱临话说一半遽然停下,似乎是拉扯到了伤口。他拧着眉张了张手掌,虎口处赫然一个明显的牙印,渗出丝丝缕缕如蛛网般的血。
他自然也留意到了,有些微恼:“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没点拳脚功夫,倒是都长牙上了。”
嵇令颐比他更理直气壮:“不打招呼私闯女子寝房,不打死算好的,你还倒打一耙?”
赵忱临将衣衫剥开,里头还胡乱裹缠着一叠不知道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料,鲜血已经渗透,在布料上扩散晕开大片,也不知道底下到底是什么光景。
他眼神淡漠地往自己的伤处觑了一眼,平静得像是在看别人身上的血,神色自若地开始解开。
他单手不好操作,又无甚耐心,直接粗暴地将结硬扯开,终于露出锁骨下方一个的狰狞伤口。
拜他那乖戾动作所赐,伤口顿时又涌出新鲜的血液。嵇令颐蹙眉望去,只见那菱形伤口明显是小型发射袖箭伤,伤口不大却深,里头还陷着一个银光锃亮的精良箭镞,周边可见皮肉撕裂痕迹,明显是拔箭时被上面的倒勾撕扯出来的。
“箭身脆,我拔箭时直接断了,还剩下箭镞留在里面。”他将肩膀处的衣衫完全放下去,“上面有毒,需要取出来。”
嵇令颐一愣,随即有些难以置信:“看伤口不像有毒的样子啊,你伤处周围都——”
她疾步上前用手背触碰了一下,发觉赵忱临皮肤一片湿滑冰冷,立刻噤声。
赵忱临坐在椅子上,仰起下巴瞧着她蹙起的眉梢,眼尾下拉,颇有几分可怜温顺的样子,低声说道:“我暂时用内力逼着,可坚持不住太久,你能用针是么?”
嵇令颐知道他大概是身上寒毒又发作了,也许是今日在城外见识过太多奄奄一息或是半截白骨的森然场面,顿时语气紧张起来:“你别睡!我马上给你处理。”
她自己的行李中备了一些急救用具,可这不足以支持眼下的场景,便先取针炙火烛,又快又准地刺入腘窝、肘弯、金津、玉液几处大穴,点刺放血。
见他四肢厥冷、唇色苍白又加一针气海,扎完后连忙扶着他往床榻上走:“你躺进去一点,别露馅,我出去取工具给你拔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