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顿,伸出去的手收回,将湿皱的帕子捋平摊开,这才见素色白帕角上有两列刺绣娟秀小字,针脚字迹熟悉非常: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他张了下嘴,牙关发颤,忍着紧紧闭上,那帕子被他重新攥紧捏在手里。
他以为只有他一人会怀念春阴垂野,暑风蝉鸣,梅子留酸,芭蕉分绿,他以为只有他被困在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的闲散时光中,一转头还能与殷曲盼泼墨对诗。
“这是你绣的?”天子负手而立,语气反而重起来,“她那性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怎么可能出自她手?”
“陛下擅诗画书法,民女怎敢班门弄斧欺瞒圣上。”嵇令颐道,“况且民女对女红一窍不通。”
“为何?”天子扫她一眼,殷曲盼可是个中好手。
嵇令颐一动不动:“因为娘亲说这些皆如镜花水月,百无一用。”
“放肆!”
天子怒而甩袖发出破空阵响,这一群垂首而立的人差点又要跪下去。
“既然无用,你何必巴巴地跑来?”天子强压怒火才忍住没有将帕子丢回水里,他讥笑道,“这么有骨气,一辈子待在山里不就行了,反正她喜欢!”
嵇令颐面色如常,淡淡道:“她病气缠绕,长年累月使得身体羸弱,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后忧思郁结,因而病入膏肓。”
“什……!?”天子惊骇,心绪霎时大乱,一句话还没说完喉头就泛起了腥甜。
他脸色太难看,身子摇摇晃晃,可嵇令颐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道:“人之将死,总想将牵挂和挂念一并了结,这便是民女千里迢迢进京城的原因。”
“陛下!陛下!”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天子口鼻出血,几欲栽地,殷思译和一帮宫女侍卫将他围在中间,已有人飞跑着去喊太医了。
她看到天子昏迷不醒时手中还紧紧抓着那方帕子,只一眼,就错开目光将头颅深深埋下,连声请罪。
殷思译一把年纪了也扶不住天子,焦急之下冲嵇令颐狠狠瞪了几眼,可对方一直低头认错,一眼也没瞧见。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孙女让他喜忧掺半,说实话,他对她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念在这是殷曲盼与陛下的女儿才上了心。
可看看她将事情弄到什么地步了?!若是陛下有个好歹,徽州殷氏不仅不能平步青云,还会招来横祸。
他一边搭把手,一边暗骂殷曲盼能教出来什么好女儿,与她一样无法无天的犟脾气,她离家自立女户,教出来的女儿也出言不逊!
他越想越惶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行割裂,大义灭亲,立刻朗声大喊:“还不快快将这口出狂言之人压下去关起来,等候陛下发落!”
立刻有人上前捉住她的手臂反扭,压着人推她行走。
“慢着。”程菡茵拦下,抬着下巴看人,“要关去哪儿?”
不等殷思译行礼回话,她径自决定:“去本公主哪儿,我看着她,好好教教她规矩!”
人忽然落到了四公主手中,嵇令颐跟着走出好远,见她脸上并无为天子病情担忧的神色,更没有对她气倒天子的责怒。
不像是父女,反倒像形同陌路的无关之人。
程菡茵察觉到她的目光,看回来:“看什么?我父皇三天两头吐血,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民女有罪。”
“别一口一个民女了。”她不耐烦,嗓门又大起来,像一只小喇叭,“与我说说你几岁了,是我姐姐还是我妹妹?”
她想了想,抢白道:“你应该比我大,否则我的名字也不会是什么菡萏花了……呵。”
再看不出四公主对天子的反感也太木讷了,嵇令颐不假思索:“我娘小字茵娘。”
“什么?!”程菡茵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暴跳如雷,“怪不得我母后不愿意这么叫我,每次见了我都叫我冤孽。”
嵇令颐云淡风轻道:“公主若是有心仪的名字,时机合适时改了不就成了。”
程菡茵又是一副大白天见了鬼的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观察了下周边压低了声音:“我原先以为全皇宫我是那个胆子最大的,今日我才明白,你的胆子比天大。”
“你知道改名字有多麻烦吗?”她掰着手指好一顿解释,一看就是早早了解过了,说完后却哧哧笑道,“不过我喜欢你这脾气。”
她往天上望了一眼:“我听说民间有些名字也取得恶心,被姊妹招来的,被妻女克死的……没想到我也是,这种名字取的时候就不属于我,又能是什么好名字呢?是要换,要改。”
她转而看向嵇令颐,咧嘴一笑:“姐姐,我本来恨你恨得要死,可是现在不是了,我等一个你这样的人等了好久。”
“你随我来,我有事告诉你。”
第114章
程菡茵才遭受了取名之殇, 可两人还没走到她的绛园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骄纵模样,好奇地对嵇令颐问东问西:
“你居然一路从蜀地到了王都……真好,我一直被关在宫中, 鲜少有机会出皇城, 几乎没见过不同的风土人情。”
“我三哥捷报频传, 听闻蛮人一退再退, 这战事是不是马上要结束了?”
“你也觉得山巍不错吧?众人都觉得我荒诞不经,可人生在世就是要及时行乐, 我府中有性格各异的收集品, 下次你来府上, 我让他们穿薄衫一个个在你面前奏乐舞剑!”
她兴致勃勃:“不过我的后院又不够大了,最近我瞧上一个春闱考生,寒门学子路费拮据,本公主添了点,打算扩建好房间后让他以身相许……姐姐, 我听说……你是不是手头闲钱宽裕啊?”
“你放心!我虽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 知道江湖规矩,你出钱把我的公主府往外挪几丈, 回头你看上哪个就带走哪个, 我绝对不会舍不得!”
嵇令颐故作姿态, 沉吟道:“那我要是看上你的新欢,春闱士子呢?”
程菡茵懵了一瞬,肉眼可见地踟蹰起来, 她来来回回地拨弄着自己发簪上的流苏,为难道:“这……我还没吃到呢, 你,嗯, 你要是真喜欢回头我们分一分时间也成。”
嵇令颐实在撑不住,忍俊不禁道:“四公主如此大方豁达,银子不过是身外之物,我出就出了。”
见程菡茵眼睛一亮,嵇令颐有些奇怪:“本朝原就你一位公主,本该尽万千宠爱于一身,娘娘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也不可能拿不出一点银两,你怎么不问陛下或者娘娘要?”
程菡茵的笑容一窒,原本透亮如玉石的眼睛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嵇令颐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莫非四公主平日过得并没有如面上风光无限,正想斟酌用词探一探实情,只听程菡茵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脚将地上一片枯叶踢开。
她沮丧道:“我母妃说只要我的婚事一日不定,心一日不静,钱的事情就免谈,好在我先前有一些积蓄,可先前见那寒门士子芝兰玉树,一时没忍住花了太多银子……再加上我府中那百来口人张口等饭吃,服侍尽心还要赏赐,我这才难免有些拮据。”
嵇令颐:……
两人插科打诨一路回到绛园,还没喝上一口热茶,程菡茵的大丫鬟冬霜急道:“公主!公主!云嬷嬷来了!”
嵇令颐闻言抬头,见程菡茵神色大变,才施施然托着杯盏的手一斜,当即泼了一滩热茶出来。
她哎呦一句喊痛,却忍住了瞧一眼烫到的地方,反而急不可耐地冲到嵇令颐面前扯着她把她推到屏风后,紧张地嘱咐她:“切勿出声!”
嵇令颐不声不响地藏在后面,听到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随后紧跟着就是粗粝的嗓音,开门见山:“公主,娘娘请您回宫了。”
程菡茵嘟囔道:“不是说让我在这陪着父皇养病吗?怎么又要回去了?”
云嬷嬷不苟言笑道:“娘娘说公主在这儿借着蔺相的名头做筏子,心却在外头左拥右抱,这样纨绔只会惹得陛下烦心,不如早早回去。”
“在这父皇几日也见不到我一次,我哪能凭空去气他?倒是我回到宫中日日与母妃作伴,这才气得母妃偏头痛。”程菡茵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去,往椅子上一倒,“你们嫌我烦,让我回公主府不就成了。”
“公主这是什么坐姿!”那嬷嬷语气越发严肃,吊着嗓子斥道,“让娘娘见到公主这样坐没坐相,回头又要罚您。”
“所以我不回去!她见不到我就不会烦,我也不必被罚!”
“公主!”那嬷嬷骤然厉色,“什么时候了,还容您小孩脾性,三殿下在边关出事了,娘娘惊吓过度正躺在床上,现在还未醒!”
程菡茵一惊,霍然站起身却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她再也顾不得与嘉贵妃的争吵,连忙让冬霜简单收拾一下,即刻回宫。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程菡茵才想起屏风后还有一个人,她点了两个丫鬟让她们留下,说是要日日打扫绛园等她归来。
嵇令颐一直等到四周阒静才缓缓从屏风后转出来,来不及听到四公主想要告知她的事,可却听到了另一件事,她先前收到孔旭密信已有所耳闻,当下更是知道嘉贵妃接下来是何意。
她并没有躲在绛园中,而是径直往天子所住的宝兴殿走去。
无传唤自然不得入内,她瞥了两眼进出皇皇的下人,正了正衣冠后跪在殿前。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殷思译率先出来了,他见嵇令颐挺直着背无声跪在门前,心下稍安,觉得殷曲盼教出来的女儿还不至于太过于荒谬。
可此处人多眼杂,他先前才在众人面前狠狠斥责管教了嵇令颐以振殷氏家风,自然不能雷声大雨点小把她放过,起码在陛下清醒前嵇令颐是别想起来了。
他当着这风口处又疾言厉色地训斥了她几句,见她垂首低眉似有悔意才拂袖不语。
可没想到他才歇了,嵇令颐反倒开口,她淡淡道:“上古礼制中《仪礼》曾言返拜不答,您既已知我身份,便该知先君臣后父子的道理,陛下尊法循制,念在殷氏旧情上不予挑明,怎么连您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抬起头直视殷思译,身量纤薄更显脊背挺拔,虽独身一人跪在正中,却隐隐有一股自小浸泡在权术中的气场。
她往边上一抬下巴:“本公主既已跪在地上,您怎么能站在那儿?”
殷思译一呆,表情有一瞬间的空茫,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来。
殷氏不算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可好歹也是个有点声望的世家,宗族家规历来严格,他也习惯了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的地位,训两句小辈更是家常便饭,何曾碰到过这种硬茬?
身旁来去匆匆的下人虽都目不斜视,可他知道这些人各个是察言观色的人精,此时此景不知如何在心里笑话他这个老头子。
嵇令颐起初还绽着一个柔顺懂事的闺秀笑容,给一大棒再来一颗甜枣地说着她自然是愿意听从长辈教诲,说她自小不曾受过族内福泽,近日见到亲人当然是万般开心。
一通识大体的话后,她倏地冷了眸光,挂在唇边的笑意看起来就不再是那个意思了。
她道:“可我既然已与陛下相认,礼教不可违逆,您还是早日习惯为好,免得让陛下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殷氏不成体统。”
殷思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她说得确实有理,再难受也只能下阶至她身后,抖着膝盖一并跪下。
两人静默无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殿内终于传来几声含着淤血似的沉闷咳嗽声,一群御医的声音这才亮起来,絮絮而言。
再是一盏茶的时间,一位姑姑出来躬身道:“陛下一清醒便要见你,公主请。”
嵇令颐撑了一下地才站起来,她双腿发麻,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只听身后布料窸窣,头也不回道:“陛下既然还未说起,殷氏便不能起”。
殷思译腿脚一软,被她这一句话顶得重重跪了回去,面如土色。
入寝宫,天子已经坐起来仰靠在软枕上,他面色枯败,想抬手却无力,只能闭着眼让身旁围着转的御医离开。
嵇令颐接过那碗一口未动的苦涩汤药,自然地坐在榻边吹凉。
寝宫内安静下来,天子微微侧过头打量她,低着声音问:“她怎么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