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之合——西朝【完结】
时间:2024-03-17 17:14:13

  周围女眷们微微抬起身,压着声悄悄交流几句——
  “太史令居然亲自来了?真是难得,听说年末祭天他都没去……”
  “兴许是因为长乐公主这次也来吧?”
  “有可能哦,去年上元节太史令就是特意跟公主待在一起的……”
  窃窃的私语声,压得极低。
  洛溦零散地捕捉到几个字眼,没有再去留意。
  台顶的祭天坛前,开始响起了大宗伯朗声宣读祭文的声音。
  冗长而沉闷。
  洛溦拉了拉风帽,寻了个看似虔诚、实则舒服的跪姿,半蜷着身子,沉默安静地闭目养神。
  不知过得多久,意识近乎昏昏欲睡,忽觉得有雨水不断滴落在手背上,激得她幽幽转醒。
  含章台上的官员与眷属,一直随圣上与皇室一同跪祈,此时皆高声欢呼惊叹起来——
  “果然午时就下雨了!”
  “天佑大乾!”
  “圣上贤德彰显!”
  “太史令晓谕天机!”
  ……
  顺利完成祈雨仪式的永徽帝,在宗亲重臣的簇拥下,缓缓走下祭天坛,朝台下行去。
  队伍经过石阶,眷属们连忙噤声伏拜。
  跪在阶台前方的何蕊,此时却难受到了极点。
  适才她跪伏在软垫上,蓦然觉得鼻腔里生出一股痒意,怎么抑制都抑不住。
  之前趁着众人欢呼神迹,她拿袖子压着鼻子,打了两个喷嚏,可喷嚏才刚打完,那股子痒意就又重新升起。
  按捺不住的,又想打喷嚏!
  “啊~啊~啊湫!啊湫!”
  华盖下的御驾停了下来。
  皇帝身边的内侍官沉了脸,嗓音尖利地上前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何蕊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死死憋在喉间,旁边何母也是头皮发麻,伏在垫上,浑身直颤。
  惊扰圣驾,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女儿虽向来以攀上了皇亲自居,但何母清楚,自己妹妹不过就是尚书府的侍妾,真要出了什么事,哪儿能保得住她们?
  何蕊鼻腔里的痒意蔓延进了嗓子,屏住的呼吸充斥得肺部欲裂,“咚”的一声,竟昏死在了跪垫上。
  何母吓得失声,连忙不迭磕头:“圣上恕罪!圣上恕罪!”
  永徽帝原本心情不错,眼下见闯祸的是个小姑娘,便也懒得追究了,朝内侍官摆了下手,示意让禁卫处理,自己抬步继续往下走去。
  这时,跟随在御侧的张贵妃,突然“咦”了一声。
  永徽帝驻足,转过身来,“怎么了?”
  张贵妃忙请罪道:“妾失仪,请陛下责罚。”
  她生得娇美,一副嗓子更是如莺啼婉转。
  永徽帝宠溺笑道:“爱妃心善,定是怕朕责罚那两个女眷,是也不是?”
  张贵妃抿唇微睇,“是,也不是。”
  “臣妾,先是怕那两个女眷惹陛下动怒,便多看了她们两眼。谁知……却瞧见了太史令的未婚妻竟与这些低阶女眷跪在一处,心下一讶,这才失态。”
  说完,再度蹲身请罪,“还请陛下责罚。”
  她的声音语气,依旧是平常一般的柔婉平和,然后话出了口,周围四下却霎时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太史令的未婚妻?
  露台之上,洛溦只觉得脑中轰隆隆一片发白,又觉得不可置信的荒谬,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一动也不敢动。
  永徽帝却是下意识地转身,抬头朝祭天坛顶的方向看了眼。
  太后銮驾的卤簿,正缓缓朝下行来。
  永徽帝转回头,望向张贵妃,语气意味深长:
  “爱妃,可看清楚了?”
  张贵妃俯首,“回陛下,冥默先生占卜天意,为太史令和宋家娘子订下婚约后,臣妾曾见过宋姑娘几次,印象深刻,断不会认错。”
  永徽帝沉默片刻,伸出手,将张贵妃扶起,眼角细纹中透着一丝似笑非笑。
  “适才朕说你心善,你还不认。逍儿婚事自五年前由冥默先生亲卜,虽有太后慈诏过定,但因是天命,便不曾以俗礼昭谕世人。是以礼官不清楚宋氏女身份,委屈了她,倒也不算刻意轻慢。你既心疼晚辈,今后就按规矩照拂,不必避讳。”
  张贵妃揣摩圣意,心头大石落地,又再盈盈施礼:
  “谢陛下宽宏!”
  她站起身,随即朝身侧女官施了个眼色。女官躬身颌首,匆匆走下台阶,往跪成一片的女眷中行去。
  露台上的众多眷属们,一个个低着头,目光却无不惊愕好奇地紧随着女官的脚步。
  这……这是什么惊天大八卦!
  太史令五年前就订亲了?
  女方姓宋?
  这里谁姓宋?
  众人心里千丝万缕,却见女官终于在一人前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宋姑娘,陛下宣召。”
  洛溦依旧保持着伏身敬跪的姿势,半张脸都裹在兜帽里,心情复杂地瞥了眼面前女官的宫鞋。
  她跟周围人一样,心里也翻涌着无数的疑问。
  张贵妃见过自己?还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了?
  开什么玩笑!
  太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事捂得死死的,何曾会允许她见过宫中的人?
  而且隔了这么远,脸也遮了一大半,张贵妃居然还能一眼就认出她?
  难怪,张家豪门,竟然突然会想把族中嫡女嫁给宋昀厚……
  难怪昨天父亲那么轻描淡写地就饶过了自己,骂都没骂一句……
  “宋姑娘?”
  女官催促了声。
  洛溦抬起头,兜帽垂落到脑后,缓缓站起身。
  周围无数道夹杂惊疑与艳羡的视线,朝她投了过来。
第15章
  大部分人,之前都不曾留意到兜帽遮头的洛溦,眼下乍看清其容貌,皆不由得暗叹一声实乃绝色。
  只是再如何绝色,也不过是区区六品官的女儿,家门姓氏,亦不像是与京中任何的世家大族有关联。仅凭着冥默先生占卜出的一道天意,就攀附上了九天之上的太史令大人,这不知是祖上积了多少辈子的福气换来的!
  洛溦垂首望了眼紧张惶然的孙氏,用目光安抚示意,跟着女官徐步踱出,踏上了白珉石阶。
  “宋氏洛溦,叩见陛下。”
  她在翠羽流珠的华盖前拜倒,又行一礼,“叩见贵妃娘娘。”
  永徽帝抬了下手,“平身吧。”
  洛溦起身,眼帘轻垂。
  永徽帝见女孩挺懂规矩,目露满意,“不必拘着礼了,抬起头来吧。”
  洛溦缓缓抬起眼。
  视野所及之处,绣衣流光,罗绮飘香,尽是一派皇家的尊华耀蕴,晃人眼目。
  她到底不敢真盯着圣上看,匆匆一掠间,觉得他五官轮廓恍有几分与沈逍相似,所谓外甥肖舅,倒是不假。
  永徽帝少年登基,曾一度鼎故革新,到了二十多岁却又散漫下来,权力下放、平衡牵制,好在大乾底子厚,也由得他闲散而治。
  一旁张贵妃打量洛溦片刻,侧首对皇帝笑道:“别的不说,模样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天定的姻缘,果不其然就是般配。”
  皇帝的左侧,齐王萧元胤也在定定地望着洛溦,眸中神色由讶然转为震惊,又从震惊转为略带失神的恼怒。
  他后方的几名华服皇子宗亲之中,颖川王萧佑亦认出了洛溦,大睁着眼,一副“我早就该猜到”的仰天兴叹模样,随即又意识到什么,忙扭头朝身后望去。
  身后高台上,太后的銮驾,正由宫人们护拥而下。
  细雨微拂的巨大宫伞之下,一对年轻的男女随侍在太后左右,正是沈逍与长乐公主。
  此时,早已有宫人将消息递到了太后的面前。
  长乐陡然变色,看了眼沈逍,又看了眼祖母,咬了咬唇角,快步朝阶下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
  长乐拖着一身华丽的镂金外帔,走到永徽帝身边,恰听到张贵妃那句“般配”的余音,抬眼朝前望去,视线落在了洛溦的脸色,声调有些不稳:
  “她是什么人?”
  长乐与沈逍是姑表兄妹,自幼相熟,年纪渐长、知慕少艾之后,自然而然的,留意起身边的同龄男子,发觉怎么比都是自己表哥最出众,从此一双眼一颗心便再容不得旁人。
  去年上元节,沈逍在乾阳楼当着全长安人的面,送给她一盏花灯。按照京城的习俗,那便是表示想要求娶的意思!
  长乐彻夜未眠。
  事后好几次,想去找沈逍问个明白,但到底女儿家面浅,不好直言,只能婉转试探过几次,最后却都被渡瀛轩的糕点堵了嘴。
  中秋之后,太后开始时常召见王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十五六岁的美貌佳人。长乐留了心眼,派人去祖母寝宫打听,确认不是给哪个皇子选妃,心里便顿时明白过来,索性弃了颜面,哭到祖母面前,道:
  “皇祖母最是心疼若存哥哥,定是不会逼他娶自己不喜欢的人。全长安都知道……知道他给我送过灯……”
  太后的孙辈里只有长乐这么一个女孩,其生母又是太后本家的亲侄女,倒也是真心疼爱,搂着哄了几句,却还是道:“不行,你跟逍儿不合适。”
  长乐哭得梨花带雨,“为什么不合适?他明明也喜欢我……”
  她知道祖母和父皇政见不合,前朝势力常有争斗,便又道:“只要祖母遂了长乐的愿,长乐以后事事都听祖母的,什么都帮着祖母!哪怕违逆父皇!”
  太后却还是无动于衷。
  哭闹的时间长了,太后也失了耐心。
  “逍儿的婚事,曾由他师父拿玉衡算过,自有他天定的姻缘。你若再闹,就是逆天而为,那祖母也是要罚你的!”
  长乐那时,只以为祖母是用借口搪塞自己,若真有什么天定的姻缘,又何必一个个地挑选王家姑娘?
  可今日亲睹父皇认下此事,沈逍和太后都没有反驳,又亲眼瞧见了站在面前的宋洛溦,长乐方才相信,原来……竟还真的有这么一桩“天定的姻缘”!
  永徽帝见女儿过来,知她定要胡闹,对张贵妃吩咐道:
  “那宋家孩子淋了不少雨,你心疼晚辈,就先带她下去换身衣服,别病着了。”
  张贵妃屈膝领命,让宫人执了伞,自己亲自上前,领了洛溦往台下行去。
  永徽帝则安抚了女儿几句,又转过身,迎向太后,含笑殷勤伸手相扶:
  “母后,小心台阶。”
  洛溦跟着张贵妃朝下走了几步,下意识地扭头回望了一眼。
  细雨中,太后的脸色发沉,盯了皇帝片刻,由他扶住了自己的胳膊。
  另一侧,沈逍眉目疏漠,仿佛是感应到了洛溦的注视,居高临下的,冷冷朝她投来目光。
  洛溦心头一紧,慌忙转回了头。
  前夜好不容易自证忠心,跟他的关系似有缓和。
  如今那人最不愿意提及的“污点”,在这样的场合被当众揭了出来,而自己的父亲,又显然跟这样的揭露脱不了干系。
  他们宋家这一回,是彻彻底底地把沈逍得罪死了!
  洛溦跟着张贵妃下了含章台,进到环廊外的水阁。
  宫人们鱼贯而入,添香、焚炉、设屏,将雨水湿气隔绝在外,只余满室暖意。
  张贵妃褪掉披风,倚坐到美人榻上,描金的鸾凤锦裙逶迤铺散,接过侍女递上的姜汤,徐徐饮了一口,命人给洛溦也赐了坐。
  她屏退宫人,再度判研地打量面前少女,眼神不再是先前在众人前的娇媚温和,而是添了几分揣度与锐利。
  “前夜你父亲有事,辗转求人,最后消息被送到了本宫的兄长跟前。本宫听说了你的事,想着你和太史令的婚约既然已经订下,但皇室和国公府却一直没过礼,对你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不公平。本宫这人,最是心软,便想着帮你一帮。”
  她兄长张竦得知了消息,次日一早便进宫求见,让她去圣上面前探一探口风,又喜道:
  “你不是一直在愁太后从王家挑选姑娘、打算许给太史令的事吗?这下可不就正解了你的心头之患?玄天宫谶语被百姓奉为天启,一字一言足以撼动朝局,我们若能跟太史令间接成为姻亲,那必是能狠狠打压王家和旧党的气势!我已派了二弟去宋家提议联姻之事,你这边的动作也要快,要让那宋行全没有任何犹豫的机会,就别无选择地站到我们这边!”
  坐到了张贵妃侧首的洛溦,听她提到“前夜”,想起哥哥说自己被带去大理寺后、父亲曾匆匆出府去找过关系,脑海中关于整件事的始末逐渐串联起来。
  为求庇护,父亲透露了自己与沈逍的婚约。这件事,又被进一步地传去了张尚书和张贵妃跟前。
  出于某些官场上的原因,自己的婚约对张家而言,有利无弊。因此贵妃果断且不留余地的,在众人面前将她与沈逍的婚事揭露出来,并且通过圣上金口彻底坐实!
  如此一来,在明眼人看来,宋家是主动依附了贵妃一族,所以才会借着贵妃来昭告天下,甚至施压向沈逍逼婚。
  这样的嫌疑,是怎么也撇不清了!
  洛溦沉默一瞬,站起身,朝贵妃郑重行礼:
  “娘娘仁慈,洛溦感恩不尽。”
  事已至此,就算跟张家翻脸,也自证不了清白。
  眼下只能好好配合,走一步算一步了。
  张贵妃见女孩垂着头,神情恭顺,语气还带着一抹感激之意,像是对眼下的状况颇为满意。
  想想也是,太史令郎艳绝世,就连万千宠爱集一身的萧长乐都整日为他而痴,这种小地方出身、没见过几个才俊的小姑娘,又怎能不心动?一听说能嫁给太史令,便露窃喜之态,也不管这其中的利害得失,看着是个单纯好拿捏的。
  她示意洛溦坐下,啜了口姜汤,缓缓笑道:
  “太史令仙人之姿,想嫁他的女子不计其数,偏是你命好,得冥默先生用玉衡占卜,定下姻缘。”
  顿了顿,“本宫对天命之说,一向好奇的很,你说天下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算到了你身上?就算知道了八字,也得一一去比对人吧?难不成……冥默先生之前一早就认识你?”
  宋家无根无基,想要掌控在手里,并不是什么难事。
  唯一让张贵妃有些不放心的,是她拿此事去圣上面前探口风时,皇帝思忖片刻,慢悠悠说了句:“哦,原来是那个小姑娘……”
  显然,太后瞒下婚约,竟是连圣上也不曾告诉。但,圣上虽不知有这么一道天命婚约,却又好像一早就知道了宋洛溦的存在。
  张贵妃心中不禁生出几许疑虑。
  这桩婚事的背后,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牵连?
  洛溦听张贵妃如此发问,明白她爹在外面托关系时,只提及了婚约,却到底没敢把沈逍中毒解毒的事泄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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