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走廊上已经围满了士兵,到处都是人和脚,荷包的影子都看不见。
崔守义指挥部属将钱九五花大绑、带了下去,转身见洛溦四下探看,将她拦住道:“莫要乱走,免得损坏痕迹!”
他们大理寺办案,可不像京兆府那般敷衍!至少一切涉案的场地,都会有专人描画记录,以便将来作为证据出示。
洛溦抬起头来。
崔守义见她容貌生得极美,颈间伤痕又更添一抹楚楚之意,不觉缓和了几分语气,道:
“你刚才应对得不错。寻常女子若被凶犯挟持,再被凶器割伤,早就魂飞魄散地大叫起来。你能从容不迫,言语机智,攻他心理,为施救争取时间,做得很好。”
洛溦听出崔守义应是朝廷官员,客气行礼:“大人谬赞了。”
她倒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只不过从小到大割刀口割习惯了,被人拉划出一点点血,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特别难受的事。
她惦记着找荷包,“请问大人,这里什么时候能放人通行?”
“还早。”
崔守义听她多说了几句话,恍惚觉得声音竟有些像先前在隔壁品评肾气的那名女子,不觉莫名紧张起来,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藏了藏,也不敢再多看她,回头唤来一个部属,吩咐道:
“这个姑娘被嫌犯劫持刺伤。你带她回大理寺,录一下证词。”
说完,整束衣冠,前去向太史令和颖川王复命。
洛溦听闻要去大理寺,一下子懵了。
“我只是被凶犯劫持了一下,又没有什么牵连,为什么要去大理寺?”
奉命来带人的,是大理寺的一名武尉,军人作派,语气直接:
“大理寺办案向来如此,但凡涉案人员皆要录证词画押。有没有牵连也轮不到你说,问过话才知道,走吧!”
洛溦脚下如同灌铅。
大理寺可不同于普通的刑狱,轻轻松松就让人蒙混过去,进去那里,必是要从户部调来户籍查证,验明身份的。
大乾朝的户籍记录十分精细,上到籍贯家族,下到体貌特征,都能查得明明白白。她这一去,身为宋行全女儿的事实,肯定是瞒不住的。
堂堂六品司录,女儿在青楼里卖药……这话传出去,以她爹的脾性,还不得悲愤自尽?
再抖出她哥欠债的事,她爹自尽前,还得先把她哥给打死……
武尉催促道:“赶紧走吧!”
走廊尽头,被查案人员隔开的婢女银翘,远远望见洛溦被士兵围绕住,不由得急得大喊了一声:
“姑娘!”
洛溦这下走投无路,唯恐银翘一着急,把家底都给报出来了,忙转向武尉:
“行,我跟你们走。”
她匆匆跟着武尉和随行护卫,过楼梯口,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扒八三凌七期吾三六朝楼下走去。另一边,丽娘也及时拉住了银翘,没再让她开口。
整座流金楼,已完全被大理寺的人控制住。
正门外的长街之上,京兆府和骁骑营的兵马也被惊动了,闻讯而至,疏散百姓,封锁街口。
武尉吩咐手下,调来一辆油布马车。
竹编的棚架,棚顶单薄摇晃,车身上还印着一个“囚”字。
“我们办案都是骑马。马车的话,就只有这种了。”
洛溦:……
这时萧佑从楼里跟了出来,见状笑着摇头,“这车可坐不得!”
武尉等人抱拳行礼,“颖川王殿下。”
萧佑抬了抬扇柄,示意等候在外的仆役将自己的马车驶过来。
“本王也要去大理寺。这位姑娘,就由本王带过去吧。”
武尉等人应了声,退至一旁。
洛溦很不适应萧佑的自来熟,可眼下这种境况,好像也容不得她拒绝。
她转身朝流金楼内望了一眼。
萧佑循着洛溦的视线瞥去。
“怎么,不想跟本王走,想等别的人?”
他眼神揣度,笑得饶有兴味:“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马车哦。比如太史令,他就从来不坐马车,你可知道?”
沈逍幼时与一众皇子在宫中开蒙读书,聪颖非常,其中又与小他半岁的萧佑格外投契,直至八岁那年殊月长公主骤然离世,沈逍性情大变,除了鲜少再与伙伴来往之外,也从此再不坐马车出行。
个中缘由,倒也无人说得清楚。
这时,王府的马车驶至。
洛溦没有办法,只能跟萧佑上了车。
车内陈设奢华,披香毯,罗绡枕,焕然侈丽。
萧佑靠着凭几,继续判研地打量洛溦。
“我刚才听见有人叫你绵绵,那是你名字?”
洛溦侧着身,胡乱“嗯”了声。
萧佑道:“这个名字取得好!太史令十五岁的时候,冥默先生为他赐字若存,跟姑娘的名字连起来,刚好是绵绵若存,孕育万物之意*……甚是有缘!”
萧佑吟哦着经文里的四字,拉开扇子,狐狸眼笑得狡黠,问道:
“前日在玄天宫,你不是说自己是渡瀛轩的吗?怎么今日又会出现在流金楼?是来送糕点的?”
又突然凑近了些,话锋疾转,“还是说,你跟太史令……之前就认识?”
沈逍一向不近女色,身边连个婢女都不用,就连外界传言纷纷说他心仪的长乐公主,在萧佑这个局内人看来,也只是面上客气,实则冷淡的很!
萧佑放浪形骸,眠花卧柳,对于男女间的微妙处甚是敏锐。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总是存在着肢体距离的偏差。越是关系亲密的两个人,越容易接受彼此肢体上的靠近。而若是不熟悉的人突然靠拢,就算来不及躲开,也会下意识地有些许回避的反应。
可刚才在廊上,这姑娘踉跄跌倒,扑向沈逍,以那人走路都不愿被门框碰到衣角的个性,居然丝毫没避,任由着她撞进了怀里!
萧佑看不透沈逍那张冷脸下的情绪,却能肯定,他一定与面前这个姑娘很熟!
并且还不是一般的熟。
熟到他的身体,都可以本能地越过他那恼人的性情去做出反应了!
洛溦被萧佑连番追问,还一直往沈逍身上扯,哪里敢回答?
她抬手摸了摸颈部的伤口,突然嘶着气艰难转身,靠到了车厢壁上,气息虚弱:
“咳,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失了血,民女现在忽然有点晕,眼前也发黑……”
萧佑到底怜香惜玉,见状也没再逼问,还递了个软垫过来,“那你先靠着休息一下,待会儿到了大理寺,我让医官来给你瞧瞧。”
洛溦道了声谢,背转过身,靠着软垫假寐,心中暗忧道,这颖川王对自己的身份如此感兴趣,一会儿到了大理寺,只怕巴不得把她的户籍查个清清楚楚!
第8章
押送钱九的囚车,早一步抵达大理寺。
负责此案的司正、司直,接到消息后皆匆匆赶来,捧着卷宗等物的衙役,不断进进出出,整个府衙内外,忙成一片。
萧佑与洛溦在前庭下了车,立即有等候在此的署官迎了出来,向萧佑请安并禀奏事宜。
洛溦趁着萧佑被官员们围着寒暄,猫着腰,从后面悄悄退了出去。
谁知武尉与几名护卫也刚下了马,上前拦住洛溦:
“姑娘现在就随在下去司正厅吧!录完证词,你就可以走了。”
因为先前颖川王的格外照拂,武尉对洛溦的口气也恭敬了许多。
洛溦扫了眼几个护卫扶在腰间的佩刀,心中百转千回。
胡诌个身份?怕是蒙混不过去。
借用流金楼里姑娘的身份?万一大理寺细查起来,也得露馅,还要牵连别人,也是使不得。
武尉在前带路,穿过正门旁的侧巷,路过松柏庭院时,望见几名官吏引领着沈逍和崔守义踏阶而上,正往后院的方向行去。
原来沈逍与崔守义是骑马而至,比马车先一步回了大理寺,此时正要前去羁押重犯的后院。
洛溦远远瞧见沈逍的背影,脑中思绪缭乱飞驰。
那人一定跟她一样,也不想让宋家扯进什么案子,间接牵连到他身上……
事到如今,纵使千般不愿,她能试着相求的人,好像也只有他了。
武尉等人提声催促。
洛溦原地踯躅了片刻,把心一横,快步跑向石阶。
“太史令!”
阶台之上,沈逍停住脚步,徐徐回转过身来。
洛溦仰着头,“民女有事想求太史令。”
沈逍站在阶台之上,居高临下地望向洛溦,冷漠无言。
此时天近日暮,夕光西斜,透过松冠,流金般洒落在少女的面庞上。
她扭头看了眼跟过来的武尉等人,转向沈逍,一咬牙,跪到在地:
“民女在流金楼被凶犯劫持,见了血光,又来大理寺这种煞气极重的地方录证词,怕是……怕是要触霉头。民女素闻太史令祀奉神意、慈悲济世、护佑百姓,所以想求太史令赐一下福,消消晦气。”
宋行全调入长安,对外只说是天家大赦、子孙官复原职,太后又知会过仓曹的几个要员,便不曾有人质疑过什么。
可如今大理寺若要查,定会查到她家从前在越州是商户,而不是她爹在外面自诩的读书人家。消息如果传出去,朝廷中难保不会有人开始起疑,揣测宋家背景,最后又牵扯出她和沈逍的事。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洛溦知道,沈逍也一定不想冒这样的险,令他和她的关系公之于众!
高台上的大理寺官员,瞥了眼身边的太史令,见他神色波澜不起,揣测应是不想搭理这姑娘,便狗腿地提声呵斥道:
“太史令护佑百姓,行的是达济天下的广善,岂能浪费到你一人一己的琐事之上?”招了下手,“来人,赶紧带她去录证词!”
武尉等人听命,走上前来,态度强硬了几分,伸手拉拽洛溦。
洛溦被蛮力拉起,身形踉跄,脖子上的刀伤又裂开了些,浸出一缕血痕。
高台上,沈逍漠然转身离开。
行至中庭的桂树下,却又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他沉默些许,侧过首,对身畔扶荧轻声吩咐:
“先带她过来。”
扶荧应声下阶,示意武尉放人,又朝洛溦抬了下下巴,“你,跟过来!”
洛溦如释重负,跟着扶荧上了台阶,朝着沈逍的背影行礼:
“多谢太史令!”
沈逍神色疏漠,看也不看她,朝前行去。
署官们收敛起各自的揣度与神情,快跑两步,上前继续为沈逍引路。
少顷,抵至后院的重犯羁押处。
大牢里光影阴森,气息潮湿,刚走到通往刑讯地牢的石门口,就能闻到一股带着血腥气的腐朽臭味。
沈逍驻足,对崔守义说道:“我有些事想询问嫌犯,你在此稍等。”
崔守义不敢拒绝,躬身道:“是。”
沈逍袍袖轻扬,踏入石门。扶荧跟了进去。
洛溦和余下的官员一起留在外面,识趣地寻了个角落位置,低头研究脚下的青石砖。
官员们稍稍松弛下来,彼此闲聊几句,又向崔守义询问今日破案的过程,听完始末后,皆纷纷叹服:
“太史令不愧是执掌玉衡之人,果然洞晓天机!”
“还是崔少卿有面子,能请来太史令相助!”
“是啊,听说连齐王回京后去玄天宫,都是吃了闭门羹的!”
崔守义捻须自谦,“哪里,哪里,是太史令神仙心肠,遇到这种能为百姓谋福除恶的事,自然乐意施手相助的。”
众人连声称是,不觉又朝洛溦的方向瞥了几眼。
太史令师从冥默圣人,受其教化,难免慈悲。今日应允了这女子所求,也定是出于怜悯世人之心。
只是这女孩生得颇有艳色,传出去说不定会遭小人揣度,堕了太史令的圣名,所以有关此事的马屁,待会儿还是少拍为妙。
洛溦低着头,忽略掉时不时投向自己的各色目光。
官场中人的阿谀寒暄,听上去跟生意人的应酬也差不多。
倒是太史令仅凭星图就推算出了凶手的故事,令人惊叹。想那璇玑玉衡自尧舜时就被奉为神器,代代传下,必是有些神力的。不然为何圣上一下罪己诏,长安城就起风了呢?
所以说……
她父亲兄长的所思所为、自己去流金楼的原因,沈逍或许早就了如指掌,根本瞒骗不得?
洛溦用鞋尖轻轻拂着石缝里的青苔,一颗心先是忐忑,继而又慢慢沉静了下来。
其实,这样也好。
她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跟他谈谈解除婚约的事。
从前见面都只为疗毒,衣衫尽除,难免尴尬,药雾一吸,更是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今日在外偶遇,倒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趁着他如今毒还没解完,自己还有用处,这种时候主动提解除婚约,能显得宋家格外知情识趣,将来想要为父兄求些实益,保全住一家大小的立足之地,也能开得了口。
两相欢喜。
刑讯室内,烛光昏暗,血气潮湿。
扶荧走到吊绑在刑架上的钱九面前,伸手掐住他的颌骨,将塞嘴的布团取出,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展开。
“郭酒娘,被你杀的第四人,胸口有个蝴蝶胎记。她曾被你囚禁了五日,死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钱九抬了下眼皮。
他手脚筋脉被挑断,失了不少血,一路被拖拽押解到大理寺,知道已是无力回天,眼下见扶荧发问,喉咙里虚弱闷哼:
”不知道。”
扶荧为防钱九咬舌,手指一直掐在他颌骨处,此时微微用力,“你再好好想想!”
钱九吃痛挣扎,嘴却发不出声,惨白着脸吭哧半晌,“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了,你能让我活命?”
扶荧撤了些力,扭头看向沈逍。
沈逍站在刑具架的油灯前,面容逆光,微微垂首,左手指尖触到右手食指上的白玉指环,轻轻抚了抚,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大乾刑律,谋杀五人以上者,处凌迟极刑。看你此刻反应,不像是能受得住痛的人,若能好好回答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钱九这才发现,那如九天之上神祗的太史令,竟也身处在阴暗刑室之中。
他猛然激动起来,试图扭挣出扶荧的钳制:
“太史令!太史令既然通天晓地,当知小人杀那些妓子,也是因为心中有怨!小人不是生来就是恶人,要不是受人欺受人辱……”
沈逍打断他,神色幽寒,语气疏漠:
“我对将死之人的故事,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