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侧妃亲自给王妃看茶,话音稳健,“姐姐别生我的气,我如何敢拿不做准的消息说给你听。”
蜀王妃早年随父习武,是个直爽的火炮脾气,“那传言自不做准,澄儿如何办得出这等腌臜之事!他要办得出来,我第一个把他打死!”
也是为了保住世子的性命,康平宫联合安宁宫查起流言源头,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揪出了茗香。
茗香浑身打颤,怕得无以复加,一五一十将那日看到的景象如实告知王妃,“我,我路过乌石阁,看到世子爷身边的平安站在门口,他赶我走,然后…然后我就快步走过去,从窗缝里看到莲衣正和世子爷穿衣裳。”
蜀王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可见是气急了,仍压制着怒火,“只是穿衣裳?没有后头那些事?”
茗香连忙道:“回王妃的话,我,我只看到莲衣给世子爷穿衣裳!”
“这是哪天的事?”
“就是那天荣庆郡主回门,我记得清清楚楚。”
“传莲衣。”
莲衣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梁嬷嬷来找她时她正忙着洒扫,嘀嘀咕咕惋惜自己下月的月例,听到王妃要见她,丢下扫帚就来了。
进殿只见王妃连同侧妃二人坐在上首,一红一青两尊大佛,衣裳形制华丽,也因而引人目眩,越发高山仰止,不敢直视。
莲衣吓得含胸驼背,“奴婢莲衣参见王妃,参见侧妃。”
梁嬷嬷回到王妃身侧身侧复命,转而对莲衣问话,问她知不知道为何叫她近前,莲衣嘴上说不知,其实心里在想,莫不是世子那日在外头惹了祸,牵连到她这个目击证人了?
传言就是有这种魔力,东传一嘴,西传一嘴,愣是传不进当事人的耳朵里。莲衣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今早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挺古怪的,现在又被王妃亲自问话,事情好像是有些麻烦了。
这时大殿里为保全掩面已经遣退了不相干的人,只留下目击者茗香在角落瑟缩。
蜀王妃问:“莲衣,有传言说,你与世子私下里有过交际?”
莲衣一抖,连忙否认。
王妃循循善诱,“蜀王府从来仁德治下,若有隐情你不必替他欺瞒,是世子的错,我自会为你做主,你可要想好再说。”
世子的错?莲衣一心以为世子那天在外闯祸,转念一想若是王妃手里有什么证据,早就去找世子问罪了,来问她做什么?于是铁了心装傻。
“回王妃的话,婢子不大明白,世子爷何错之有?”
“这几日宫中有些传闻,说看到你和世子在乌石阁独处,有这回事吗?”
果然是被泄密了,见这阵仗,莲衣一下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说。茗香见她迟疑,担心王妃以为自己传谣,指着莲衣说:“是她,就是她,王妃,那天在乌石阁为世子穿衣的就是她!”
虽说莲衣想到了自己或许会被当众拆穿,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是以这种口吻来指证她。不就是看到她伺候世子更衣,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话又说回来,这茗香应当就是那日乌石阁外的婢女吧,所以慕容澄没在外边闯祸,只是这个婢女看到了他在乌石阁更衣,但若只是如此,可不值得蜀王妃如此兴师动众。
王妃也来到气头上,她最开始不曾给莲衣定罪,还叫她若受到欺负就站出来指证,可她却有意隐瞒,于是厉声道:“莲衣,你是我宫里的人,素日接触世子和两位郡王,竟敢起那不该有的心思!”
莲衣只觉被雷击中,事情竟朝着她不曾设想的方向狂奔而去,这下就说得通了,原来是那天在乌石阁躲躲藏藏被人误解,传起了那种谣言。
“婢子冤枉!”莲衣连忙伏下身去,“回王妃的话,这是误会!真的都是误会!那日我奉命出宫去青瓷坊,回来时的确遇到了世子爷,也在乌石阁逗留片刻,但那只是为了更衣。婢子和世子爷绝无任何瓜葛……更没有发生…发生那些谣传的事!”
王妃扬起眉尾,眉宇和慕容澄七分相似,“莲衣,我从来以为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可你这番话根本解释不通。世子为何更衣?你回康平宫的路上又为何会去到乌石阁附近?那里是膳房外多年未曾修葺的地方,你和世子去那儿做什么?”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三个问题各个都那么犀利。
可再犀利莲衣也答得上来,她唯一的阻碍是犹豫该不该出卖世子,短短一瞬,脚底板都开始暴汗。
苍天啊,为何来之前没人告诉她这会是个死局!
第4章
刚入秋,风里仍带着暑气,慕容澄身披单肩胸甲,在蜀王宫的演武场练习射术。
箭矢刺破长空,发出鹤唳般的刺耳嗡鸣,分割开气流,以破军之势三箭连发正中靶心。
平安在旁拍巴掌叫好,慕容澄却像听不见,眼神注视几丈开外的箭靶,瞳仁涣散,意识出笼不知游移到了何处。
“世子好箭法!”崇华郡王慕容潜从旁叫好,他来迟了,匆匆走上演武场。
谁知慕容澄下一瞬便剑眉倒竖,松柏般挺立的身形扭转,踅身朝慕容潜拉了满弓——
平安胳膊画圈惊呼:“世子!万万不可!那是崇华郡王!”
呼喊过后慕容澄眼神一瞬清明,用力甩了甩头,高马尾利落扫过双肩,像是急于摆脱萦绕脑海的景象。那厢慕容潜吓得大喘气,后退时崴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几人将慕容潜搀扶起来,他摇头摆手,暗叹世子脾性难以捉摸,不过是出声打断他射箭,便要拿箭头指他,“世子,我知道我迟了,但你这……你也不能拿箭射我啊。”
慕容澄身子僵硬,故作轻松上前拉起慕容潜,对适才的事闭口不谈,“是谁说秋狩前要练箭,请我给你上课的。”
“是我是我,是是是,我知道错了,下次绝对准时。哎唷,世子你可真吓死我了。”慕容潜掸掸屁股,他满心以为慕容澄刚才就是吓吓自己,恶作剧而已。
这崇华郡王慕容潜是妾室所出,打小跟慕容澄关系亲近,以世子哥哥马首是瞻。
他对自己这哥哥的脾气也十分了解,虽说从小就谈不上乖巧听话,可脾气陡然变差也是在他从军之后。特别是大渡河一战凯旋归来,府里都说他比以往更讨人厌了。
蜀王为此请来高僧做法,拔除慕容澄身上“煞气”。
不过效果甚微,两年过去大家也都习惯,人都是会变的,世子随军击退了西番军队,又深入敌营取下敌将首级,声名大噪广受百姓爱戴,都这么出名了,脾气变大也很正常。
下了演武场,道路树荫绰绰,带走些许燥热,慕容澄卸甲往世子所走。慕容潜箭术稀松挨了骂,灰溜溜没有同行。
平安拿出水囊递过去,小声道:“世子爷,您适才没事吧?快用些水。”
慕容澄拿过水囊喝了少许。
平安小心问:“适才险些误伤崇华郡王,可是因为世子爷恍惚间又看到战场了?”
水囊从慕容澄的手中划出半圆弧线,落进平安怀里,算是作答。
平安追上去,“要不…咱们还是和王爷王妃照实说了,请他们——”
“请他们叫高僧来为我拔煞?”慕容澄回身警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决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要是有…”
“那就是我说的。”平安拉长了脸跟在身后,挠挠胳膊,自讨没趣。
初秋总是骤热骤寒,这时节连心绪也受影响,比往常更易胡思乱想,这几日夜里惊梦,害他白日也心神恍惚。
回到世子所,慕容澄竟见蜀王妃黑着脸坐在堂上。他道了声母妃,没来及问她来意,就见王妃不知从哪抄出竹条,扬手往他身上招呼。
蜀王妃乃将门之后,自小家风严厉,能动手绝不动口。
慕容澄猝不及防左躲右闪,“母妃!母妃这是做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你做错什么了!你做错什么了!”
两竹条抽下去,王妃这才罢手,点着他上气不接下气道:“逆子,年初装疯卖傻气跑了良国公一家,搅黄自个儿姻缘,我还当你年纪小不懂事,想着便将婚事再缓缓,你倒好,学谁不行,学崇华,和婢女不清不楚!”
“母妃说什么?”慕容澄跟听别人的事一样,蹙起剑眉,“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王妃乜目,“你说,你和那个叫莲衣的婢女是怎么回事?”
慕容澄听到这名字,一下也愣,心说莫不是那婢女在康平宫说走嘴,将他私自出府的事给抖搂出去了。其实这事可大可小,他瞒着不说,不过是为了往后私下进出容易些。
“她说什么了?”
“你果真认得她!”
王妃提口气,按捺下抽他的冲动,“适才在安宁宫我不好细问,叫事情就此含混过去了,你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到底和那婢子有没有首尾?”
慕容澄震惊之余蓦地嗤笑,“怎么可能。”他上前作势要拿手背探探蜀王妃额头,被王妃一巴掌拍下。
王妃从不喜胭脂水粉,因此皮肤透着异于其他贵妇人的红润光泽,瞧着就非常健康,非常有力气。
“慕容澄,少跟我装傻,你要么去求娶良国公家的小姐,要么等开春了向圣上请命赐婚,你是蜀王世子,别好的不学净学那坏的。”
慕容澄本就头疼,听到“求娶”、“赐婚”越发的疼,灌下满满一杯茶,“…这定然有误会,母妃说的什么‘首尾’是绝没有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妃观察他神情片刻,“你当真不知?不知你为何被人看到和她在乌石阁共处一室!”
慕容澄倏地眉头紧锁,却没往歪处想,只是诧异行迹败露。
蜀王妃丢开竹条,望着儿子想了想,轻叹,“崇华是庶出,他愿意娶谁纳谁我不管,可你不行,你是蜀王嫡子,你的一言一行都是王府表率,不可随心所欲,更不可唯所欲为。”
慕容澄本还想解释点什么,听到最后,鼻腔轻轻出气,没有做声。
蜀王妃道:“澄儿,你十九了,是定亲的岁数这不假。你犯的也并非天大的过错,既然已经替你解决,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要听我的,开春及冠便上奏京城,请圣上为你赐婚。”
慕容澄偏首道:“既然母妃有了主意,那就按母妃说的做吧。”
待王妃走后,平安谨小慎微观察起世子神情,一盏一盏地倒茶给他,慕容澄将茶盏击在桌案上,额角起了两道青筋,“这世子当得真窝囊,比之崇华都不如,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安出去溜达一圈回来,震惊之余连忙将事情还原个七七八八,他带点说书人的天赋,将王妃审问莲衣说得起承转合丝丝入扣。
慕容澄听后表情复杂,费解居多,“不过是换身衣服,怎么传得如此荒谬,安宁宫那帮人是吃得太饱还是活派得太少?”
平安一拍大腿,“所以啊世子爷,王妃也是担心您误入歧途,您就别生气了。”他挠挠胳膊,又想了想,“要不是被人看到那日在乌石阁,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世子爷,其实那个莲衣怪可怜的,王妃至今不知道您那日出宫呢,就怕她是为了替您隐瞒此事,才解释不清,您不知道,就因为这事,她被丢去庄上了,本来还是个二等婢,这下就是个小村姑了。”
“丢去庄上?”慕容澄侧目向平安,原来母妃说的“解决”,就是将那令他“误入歧途”的丫头送出府去。
*
莲衣因为死活不肯供出慕容澄,就要被送出王府了。
她到现在人都是懵的,本以为只要一口咬死都是误会,就可以两边不得罪,谁知王妃和侧妃居然担心她肖想世子,把她给送出去了!
莲衣托腮坐在康宁宫某间偏殿的第二道门口,望月兴叹命途多舛。
通常去到庄上的婢女都以嫁人告终,许个汉子养个孩子,不过莲衣不是卖了身的奴婢,她还想着回家,只打算在庄上待到契约期满就卷铺盖走人。
只是少赚了许多,庄上种地哪有在蜀王府里伺候人赚得多?
莲衣肠子都悔青了,自己惊慌之下为何要替世子隐瞒?现在回想,就该把慕容澄给供出来!她居然为了替他瞒着出宫的事,把剩下几个月的月钱全搭进去了。
思及此,泪珠又噼里啪啦往外砸。
也不知道回乡后身上的钱还够不够分,她原本想得可好了,等她带着银子回去,一半的钱拿去扩建大姐的饭馆,另一半钱就拿去资助陈恭读书上京。
说起陈恭,他是莲衣在老家的青梅竹马,那是个教书先生家的孩子,与她同岁,胸怀大志,抱负是考取功名,当县太爷。
他们说好了,等他将来衣锦还乡,就把她家酒楼设为指定酬酢地点,来往官员都得上她家消费,莲衣高兴坏了,利滚利财生财,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都是世子,先害她被克扣月例,又害她彻底断了进益,她要往他茶水里添醋!在他饮食里拌苍蝇腿!再在他靴筒里灌小石子!
可惜也就只能过过嘴瘾,要她现在揭发她也不敢,还是夹着尾巴躲到田庄,度过剩下的几个月吧……
莲衣越想越难过,捧住脑袋大哭,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啜泣起来窸窸窣窣,像有小动物在划拉砖缝。
这动静吸引了去往康平宫的慕容澄,平安以为是野猫捕鸟,慕容澄却听出了蹊跷,那明明是个女子的哭声,只是哭得比较难听而已。
他和平安沿着甬道来在这道空荡的宫门口。
泠泠月光下,慕容澄果真看到一个酱色的身影坐在门槛上,抱着膝头一抽一抽地小声哭泣。不难猜她是为了什么事才躲起来哭。慕容澄走到她面前立定。
莲衣听到动静抬起脑袋,面颊还带着衣袖的压痕,眼圈和鼻尖都红彤彤的,像个皮没去干净的小红萝卜,老实巴交又白里透红。
大晚上这条宫道幽深,无人点灯,仅有月色,莲衣凭借眼前人不可一世的站姿认出了他。
“世子爷?”莲衣连忙起身见礼,“婢子见过世子爷。”
她站起来还是矮了他一大截,发旋乱糟糟的,是埋头哭的时候被胳膊蹭的,袖口也是一片湿濡,沾满眼泪水。
慕容澄头顶夜色双手抱胸,叫月亮的银辉镀了个清透的金身,端的是俊美无俦,傲然睥睨之姿,“哭什么,那天在街上用蜀王府的名义出头,不是挺威风的吗?”
莲衣双眼圆睁,她在街上用蜀王府腰牌打肿脸充胖子,竟被世子给看到了。她苦着脸,只求别再罪加一等。
慕容澄问:“你为何没向母妃解释那日在宫门外遇到我?”
莲衣心怀不满,小心拧眉瞧他,“不是您不让我说出去的吗?”
慕容澄瞧着这张敢怒不敢言、憨态可掬的脸,没来由觉得好笑,想了想,决定为她忠心护主的表现夸一夸她,“嗯,笨是笨了点,却也是个忠仆。”
什么?莲衣目露疑惑,偷摸瞧他。
长腿一迈,慕容澄跨过宫门,回首道:“还看,快点跟上。”
莲衣赶紧跟上,心中燃起希望,听上去慕容澄这是要帮她向王妃求情,替她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