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高老爷那三座城楼也向皇帝表了忠心,难怪这些年能在北平稳稳当当地将生意越做越大。
莲衣抵达北平,沿路见惯风土变换,因而抵达目的地也不觉得十分新鲜,反而累得很,就想赶紧在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屋子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搂着小萝卜睡个天昏地暗。
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是马上告诉她生意做不成,要她即刻打道回府,她也要原地铺上铺盖,先狠狠睡上一觉。
好在这不是高府的待客之道,莲衣抵达已是深夜,因此并不能当即拜访高老爷,她在徐达和高府诸多下人的前簇后拥下,住进了一间僻静优美的小院,听说这还是高老爷定的,说这个院子养了最多花草,小姑娘住进去高兴。
高府的确称得上宏大,但在建筑制式上还是差了王府很多,毕竟王府是贵族居所,平民百姓就是有再多财产,也不能逾越。
因而在莲衣表现得十分镇定目不斜视时,不光是高府里的人,就连同行的丫鬟和婆子都向她投去了错愕的目光。
“姑娘真有定力,沿路走来这么些珍奇的景观,居然一处都不能令你驻足!”
婆子这样夸赞她,莲衣打个哈欠,等丫鬟往浴桶注水,“啊?什么景观?”她实在太困了,走过来边上有什么都没怎么留心。
婆子和丫鬟更起劲了,“瞧!姑娘真不愧是姑娘,这府里的陈设我瞧着比世子府都排场,我们看花了眼,姑娘却不为所动,要不我们是奴婢来伺候姑娘的呢!”
“是啊是啊,姑娘是来谈生意的,要是一进门就被高府的气势压过去,那当然不行!”
莲衣听懂了,讪讪一笑,往浴桶里钻。她们应该是误会了,她没想那么多,黑灯瞎火的本来也看不清什么,她之所以表现得淡然持重,不过是因为给更厉害的门第当过奴婢罢了。
现在静下心趴在浴桶边边上,环视一圈,嚯,高府是气派啊。
她枕着胳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想,等明天睡醒了起来,先请徐达代笔,给家里去一封信,再自己拼拼凑凑写几句话,给慕容澄送回去。
一想到他没来过北平,她却先来了,心里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情,就好像总算追赶上他,哪怕只是在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第71章
莲衣一觉到了翌日午时,用徐达的话说,睡得那叫个瓷实。
这一晚上她梦见了许多人,梦见了爹爹,娘亲和姐妹们,梦见了慕容澄,甚至还有拐子巷的街坊四邻,他们全都列队在漫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是灿烂的光亮,莲衣挨个同他们讲话,然后走入了亮光。
高老爷今晨特意来见她,去了两拨人叫早,都没将她从睡梦里叫醒,莲衣醒过来睡得蒙灯转向,脸都肿着,傻乎乎听完丫鬟传话,得知自己叫高老爷吃了“闭门羹”,瞌睡霎时一扫而光。
“苍天,你们怎么也不叫醒我?”
“叫了!叫得可大声了。”丫鬟被冤枉,委屈巴巴给她递水喝,“还叫了两次呢,姑娘直接一个翻身藏被窝里了,四个角全掖在怀里,和个大馒头一样,我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莲衣扭脸看看床上皱巴巴的被子,难以想象自己睡得到底有多沉,“那徐达可传话说高老爷几时再见我?”
婆子端着铜盆走进来,信口接话,“倒是没说,姑娘就等着吧,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莲衣“嗷”的哀嚎一声,倒回了床铺里。
下一瞬外头传来徐达的说话声,“沈姑娘,高老爷在前厅吃茶听戏,请的是北平有名的有荣戏班,请你也去点一折子。”
莲衣连忙又爬了起来,朝屋外吊嗓子,“好!有劳徐大哥了!”
她爬起来又是梳洗又是选衣裳,忙中有序,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跟着徐达走在了高府的长廊,穿廊过院,听那戏曲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自己胸怀里的那颗红色的“小鼓”也咚咚作响。
莲衣透过廊上郁郁葱葱的树木见到了高老爷,那是位身形高瘦的老爷子,其实高老爷年事不高,面色也十分红润,只是他在不到六十的年纪头发却全都灰了,看起来很是奇异。娘亲说过,长头发最耗心力,可见高老爷年轻时定然过得十分操劳。
高老爷原本目视前方瞧着戏台,面无表情时还是叫人有些畏惧,他听见身侧传来动静,便偏首看向莲衣。他见了也惊讶,虽然听说了这位京城来的小老板娘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姑娘,可是真见了她,还是被她给逗笑了。
“你这开起了三间酒楼的大老板,怎么就这么高一点,这么宽一点,给我做闺女都嫌小啊。”
莲衣听他这样说,悄悄将人打量,发觉他好像只是面相严肃,说起话还是挺和蔼的,她拱拱手,“见过高老爷,我听别人说短小精悍,想来我这样不高不宽的,就是最精悍的了。”
高老爷一愣,笑起来,“机灵的小丫头,坐过来。来人,戏牌端上来,叫沈姑娘也点一折喜欢的戏看。”
“不麻烦不麻烦。”莲衣以前在蜀王府最喜欢看大闹天宫,崇华和世子凡听戏必点这一出,但这一出戏太闹腾,她可不敢点,于是只说:“我不认几出戏,还是高老爷您看着点吧。”
高老爷朝她看过来,“我听徐达说,你早前在蜀王府做过四年,怎么会不懂这些精致的热闹?”
莲衣心想自己可从没和徐达说起过这些,多半是高家人在京城对她做的了解,她只好说蜀王府里不常搭台,糊弄了过去。
好在高老爷对她那段在蜀王府为奴为婢的日子并不好奇,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摇头晃脑地吃茶听戏。
这戏一听就是一个时辰,莲衣挪挪屁股,扭脸见高老爷早就闭上了眼睛。她尾巴骨早就被红木椅子硌疼了,两手撑着把手,悬空一小会儿。
“丫头。”
莲衣吓一跳,“嗳!”
高老爷仍闭着眼,如梦初醒似的提口气,坐正了身子,“最开始是谁带你入的行?”
莲衣想了一下,“算是我爹吧,他虽然是庖厨出身,但最想做的还是经营自己的酒楼。”
“那几间店原是你爹开的?”
“不是,最开始新满居的地是我爹盘下来的,可是那店子刚装完没多久他就病故了,那时候我才十来岁,是我大姐和大姐夫接手了店子,做扬州菜。后来…哎,您要是想听不嫌我唠叨我就说。”
“说吧,我听听。”
莲衣断断续续在老生的高腔里说完了店子的前世今生,倒也没什么特别,最曲折离奇的就是她大姐夫强占店子的一段,但这种赖子流氓似的商战,听在高老爷耳朵里大概和小孩儿过家家没什么两样。
高老爷听罢颔首,“这么说起来,你最开始倒是不打算做生意的,眼下竟也开到京城,和曲家人合开起了新酒楼。”
他晓得曲家?莲衣心想这感情好,那他该知道小满居现今水涨船高,等会儿要价也可以抬一抬。
“我也是赶鸭子上架,回乡以前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高老爷颔首,“这就是气运,做生意头脑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气运和机会。”
莲衣认同他所说,只是觉得话头越扯越远了,得拽回来,于是道:“要没有那么好的气运,今天也见不到您,不会有机会跑到北平来谈大生意了。”
她也是担心这高老爷真老糊涂了,得提醒他一句。否则他东一句西一句就是不说加盟的事可怎么行?她专程为了这个千里迢迢赶过来,高家别是反悔了想要敷衍了事啊。
“大生意。”高老爷含笑复述。有人给他送来茶水,他润了润,喊了个一口价,“五十两,我买你的方子用你的名号在北平开店,盈亏自负,你无需经手。怎么样?”
莲衣听后皱起眉,“五十两?”一间店子一百五十两?买断的话,五十两好像不大合适。
难道是她贪了?怎么觉得不够多啊,或许是大老远跑来一趟的原因吧。
但这个钱不赚白不赚,毕竟对小满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唯一担心的是小满居的声誉在北平被做坏,可人家多大的生意没做过?会不清楚如何经管几间温炉店?
她正要答应,高老爷又道:“每个月,每间店,五十两。只要我这儿还没有关停,钱一年与你交付一次,不管你在京城还是扬州,都会给你送去。”
莲衣脖子一梗,吞咽道:“那…您计划开几间?”
旁侧走来一个气质温文的中年男子,大约是个账房,和莲衣道:“我们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先开三间试试,也就是一千八百两,这笔钱你这次就能带回去,我们跟几个人过去,不是盯着你,也不是怕你不诚信,往后他们就待在京城,方便咱们通信。”
“五十两一个月……”莲衣是知道一间金满居那样的酒楼每月能净赚多少的,忍不住问,“您就不怕将钱给了我,自己也不剩多少好赚吗?”
高老爷笑了笑,那账房也笑了,他们大抵清楚莲衣的忧虑何来,但是她忽略了一点,规模决定收入,如果他们一开始的投入就远大于她的,自然赚得也比她赚得多。
莲衣有些懵了,她像是又走入了昨夜的那个梦,周遭只剩下偌大的光亮,只剩她自己。
“高老爷,恕我冒昧,我实在想不通…不对,我实在想知道您为何会选我的生意?”
戏台上老生又是一记高腔,高老爷重又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听,“不是我选了你的生意,是机会选了你的生意。小丫头,不管你最初开起温炉的预想是什么,但你切切实实是大豊第一家正儿八经把温炉开出蜀地,开出花样的店子。你家店在扬州时名气就很大,我本不路过江都,是慕名而去。”
莲衣把着椅子扶手问:“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一年一千八百两的大买卖。”
高老爷道:“实话与你说,我尝过你家温炉虽觉得有些商机,但并未下定决心,其实这趟请你来即便我反悔,也可以加盟你一间店子,开个小酒楼半年给你一百两意思意思,不叫你白跑一趟。”他笑了笑,“但距离我从扬州回来也才几个月,你的店就从江都开到了京城,与京城曲家谈成了合作,你说,就这个势头,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莲衣浑身发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不仅仅是老天有眼的安排,更是她年前进京挖坑填土亲手种下的因果,是她目光长远的决策!
高老爷问:“这下明白了吗?丫头。”
“明白了!”莲衣迭声,“我明白,您才说过,做生意最讲究气运,最要抓住的是机会!”
现在,她是摆在高家眼前的机会。高家要是不想错失良机,就得趁此时候抓住了,将这尚未火到北平来的温炉开起来,将京城金满居的成功照搬过来,这绝对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高老爷掀起点眼皮,瞧她,笑道:“孺子可教,比我那两个一板一眼的傻儿子聪明。”
这厢刚谈妥,外头来了一个管事打扮的男人,附耳对高老爷说了一句什么,高老爷遂一掌拍上桌案,非但吓住了边上开心吃茶的莲衣,更是将戏台上吓得噤了声。
所有人都凝神垂首,静待高老爷发话。
莲衣小心翼翼看过去,也不知管事对高老爷说了,一瞬间将人给气得都红了脸。
高老爷喘匀了气,将茶杯端起来,“这些官府的人真没完没了,官仓里的粮食呢?借粮借粮,借了难道会还吗?这都第几回了?半个月来管我要三回粮食,不知道的还以为官仓是我管着!一群酒囊饭袋。”
莲衣听得直缩脖,骂官府?不愧是修葺过三座城楼的高家,生意人见了官府哪个不是唯唯诺诺,曲家在京城也是大富之家,曲建文见了慕容澄这个被囚禁在京,看上去无权无势无利可图的藩王世子也还是百依百顺。
不远处,北平城外,无端被莲衣加了一长串头衔的慕容澄连打三个喷嚏。
他晚莲衣半个月出发,但因为是行军,路途几乎没有停歇,于是他来到北平的日子其实也就只和莲衣隔了不到两日。
中军都督看向无故打起喷嚏的慕容澄,“怎么了?”
慕容澄坐在马背上掣了掣缰绳,“没什么,可能是北平太干了吧。”
中军都督偏首道:“陶副将,将粮草运往卫所,我和世子去一趟府衙。”他看向慕容澄,指着城楼下相互依偎的难民道,“你瞧,这都是西边来的,这儿的官府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开仓放粮?”
第72章
一下子谈拢了一桩大买卖,莲衣像是被人抽出骨头似的全身酥软了。
高老爷到前堂会客,去见登门求粮的官老爷,莲衣当然没那个殊荣围观,自己回到屋子里去,又开始埋头提笔,绞尽脑汁地写信。好多字不会写只能用同音字,写了半个时辰总算将一封寄给慕容澄的信写出来。
她拿着那鬼画符似的信纸通读一遍,觉得挺好,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