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簌棠知道,她心中并不沉默,也不平静。
祁以遥和自己破碎的原身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柔,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愁的青鸟不同。
她一向是个极有决断,果敢恣意,嫉恶如仇的女子。
簌棠刚启唇,忽然想到什么,想听听上次出言阻止的黎珩,他会怎么说。
眼光瞥去,出乎意料地,他只是深深看着祁以遥,紧抿着唇,什么也没有开口。
“簌棠姐?”祁以遥见她不出声,抬眼看她。
她默然了一瞬,最后摇头:“……不必了,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待魔心殿的细作全部揪出,禁林杀阵一事彻底查清,证据确凿之后,仙魔之间的最后一层纱就该扯破了。”
曾经,簌棠觉得,只要按部就班地改变每一件不利于她的事,就能够改变结局。
她努力修行,努力改变原身在兽族心中的印象,努力拉拢男女主,努力发掘每处与书中描绘不同的细节,直到无畏,直到信心满满。
她觉得结局会不同。
直至此刻,满目血迹,满目疮痍。
她才开始明白,自以为的改变并没有作用,自以为的完成任务也没有作用。
她该真正面对这一切了。
“若是如今,你要去仙界……至多就是选择好,究竟要站在哪个阵营。”
簌棠心里肯定还是希望祁以遥站在自己这边的,但要祁以遥去做个魔族细作,那不是很有必要。
“我并非此意。”祁以遥摇头,“我是当真看着这一切,想要……”
“不必,那便不必了。”簌棠也摇头,只是语气果断,颇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簌棠姐……”祁以遥还想争取几句。
簌棠却已然转身。
簌棠想,与祁以遥走过一路,她还是希望她平平安安的。
是原身对青鸟的祝愿,也是她对祁以遥的交代。
*
之后,回去魔心殿,簌棠和浮桑都没有去和句芒说起东郊发生的事。
簌棠不去说是因为和句芒不熟,要她一下收拾好心情,去试探句芒知不知晓自己朋友去世的事,簌棠做不到。
可浮桑也静静待在她的寝殿,她觉得有点怪……
好朋友多年重逢,还是浮桑唯一的好朋友,寒暄却只有一次。
少言的小猫,对一切都好似寻常照旧。
“看我做什么?”
猫爬架上,白猫安静伫立着,它的站姿十分优雅,向来一丝不苟,看它伸个懒腰都属难见。
簌棠想了想,还是有些忧心,“阿浮,仙族操控着‘类’,已然是如此嚣张……”
自身在明,敌却在暗。
她派出不少人一直追查着这件事,暗市的那伙人不久前也落马,证据仍指于仙族细作,一桩一件,她心里到底是不安的。
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自乱脚跟,系统已可查询追踪到浏览评论名单,曾经因为她发视频而慌张的人,她全都列下名录,交给了风褚。
“不必担忧。”浮桑掀起眼皮,少见安慰她,“如今,句芒也在魔界,他与我是万年好友,亦会站在魔界这边。”
清冽的少年音,因为克制轻缓,极为温柔。
簌棠怔了怔。
“信我。”他道,“我说过,我不会害你。”
真挚直接的话语,干脆又利落,也因轻缓,变得掷地有声,让听者不由得信服。
簌棠想,浮桑好似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他循循而述的语气,总不怒自威,却不会让她觉得害怕,而是莫名的心安。
“阿浮。”她又唤了他一声。
浮桑静静凝视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觉得一切和从前都不一样了……”等了许久,最后她的语气轻轻,是呢喃。
她和初来这里时想得不一样了,她发现这个书里的世界也不一样了。
种种不一样,其中,她最庆幸一件不一样。
“我最感到开心的,是…我和你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她道。
说不出来的不一样。
是不再敌对,是变得亲近…除此外,更多是比亲近还要再进一步的,可以互相信任依靠的感情。
“真的?”浮桑有一丝愕然,不知不觉心跳加快。
顿了一刻,他反问她,“不一样的感情?”
簌棠才发觉,自己竟不小心把心里想的一并说出来了。惊觉之后,脸上不自觉莫名发热,最后只能轻声道:“……对吧?”
对吧,是不一样了,她在问自己。
但小猫在回答她:“对。”
在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时,白猫忽然纵身一跃,跳下猫爬架。
他的眼神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而后道:“我出去一趟,会有点久。”
簌棠愣愣点头,没有拦他。
*
只是不想,浮桑这一趟去了真的很久。
整整两日,簌棠寻不到他的行踪,也没有费洛蒙手链的牵引,好在浮桑到底是留了话才走的,她心里信他的真挚,也信他的能力,没有特别不安。
毕竟,浮桑是可以单挑数以万计“类”的男人…呃,小猫。
但虽是如此说,她还是时不时在魔心殿前后溜达,不知道喜欢躲猫猫的小猫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意外的,她再次撞见祁以遥。
祁以遥正在高阁之上,眺望天际,魔界赤金色的浓云,将她一身飘飘白衣都染上了浓艳的赤色,如霞光披身,又朦胧不真实。
她想了想,看出祁以遥心事重重,还在因仙魔之间日益昭然的冲突而忧心,走上了前。
“阿遥,在想什么?”
虽然看透,却没有直接说破。簌棠说话更像人,时而委婉。
怎知祁以遥却格外直接,她抬眼,见是簌棠,怔愣一瞬,旋即立刻回答:“簌棠姐,我想回仙界。”
簌棠静默了一瞬。
她有私心,当然也怕祁以遥反水,可内心又告诉她,祁以遥并非如此之人。
“我看得清,我该选择的人和事。”等不来簌棠开口,祁以遥于是犹自说着,“当初来魔界,便是因为我觉得兽族不该受苦,如今看到禁林之中的魔兽生活得那般安宁,却有一个杀阵危及它们性命,我无法视若无睹。”
“我会处理好。”簌棠道。
“可是你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不是应当互相帮助么?这也是你教我的。”祁以遥反驳她,她的反驳总是干脆的,“杀阵在先,你和尔白因此受伤,如今又是莲笙小魔娘……我觉得,不能再这般坐以待毙了。仙族究竟做了什么事,我本是仙族,由我去调查最合适。善与恶,好与坏,我看得清楚。”
簌棠愣了愣。
祁以遥以为,簌棠还是觉得她会背叛她,还想开口解释,忽然听簌棠问道——
“你还知道你是仙族。如此帮魔族,一旦被发现,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这下,轮到祁以遥有些错愕。
“不让你回仙界是担心你的安危,若你一定要回去,我不用你去查……”簌棠有点想揉眉心,她下定了决心。
下一刻,祁以遥却忽然轻道:“簌棠姐,比起仙族,来到魔界,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更喜欢的是这里。”
“为何?”簌棠不由问。
“因为……”祁以遥沉默一瞬,果断答道,“魔族纯粹简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亦没有那么多高不可攀的阶级。在魔界,我很快乐。”
过于直的表达。
直接到不像是仙族的表达。
簌棠微顿,垂眸,思考着,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祁以遥没让她猜,“从前也很快乐,如今也很快乐……簌棠姐,有时,我会听到你们说起什么轮回转世,你们在意有所指。是不是曾经…我也生于魔界呢?”
簌棠骤然抬眼,看向祁以遥。
她没有想到,祁以遥竟然自己看出了端倪,甚至顺势猜出来了一部分。
“让我去吧。”祁以遥道,“我想……曾经的我,也是如此刻般所想的。”
最终,簌棠没说同意,却也并未拒绝。
两两对望,默然了一会儿后,祁以遥率先告退。
簌棠又自己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忽然,一片阴翳投于她身前。
身影高大而清瘦,她顿时抬头,以为是浮桑。
“……黎珩?”她微顿,“你在这儿多久了?”
黎珩望向的,是祁以遥离开的方向。
少顷,他答道:“我都听到了。”
“阿棠。”他没有看簌棠,语气是复杂的,裹挟着一丝道不明的涩,“……让她去吧。”
第86章 极东岛
她问他, 青鸟的结局究竟是如何。
这个问题,黎珩每每逃避,也不知是何情绪作祟, 她始终没有追问。
但是这一次, 她当真很想知道, 目不转睛盯着他。
黎珩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簌棠再次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 他的唇角紊动。
“经年前, 你还不是魔尊时, 便有青鸟陪在身旁, 你说你们情同姐妹。我遇见你们的时候……”
他开始诉说着。
彼时, 他还因魔与兽混血的身份, 饱受欺凌着。
簌棠天生魔力高强, 却并非什么魔心城中的大家, 她是一路刀枪剑影中杀出来的本事。
那日, 她挑开长鞭, 从兽族手中救下了他, 让他跟着她。
[当然, 也不是只跟着我。喏, 这是我的朋友青鸟,我将她介绍给你认识,往后我们三人,就彼此照应了。]
黎珩至今记得那一日, 日光疏明,风和日清。
眉目恣意明艳的红衣小姑娘, 挑眉对他道。而在她身边,是笑得温柔的青鸟。
从那之后, 他三人相伴。
簌棠和青鸟成了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存在。
他们一路随着簌棠披荆斩棘,看着簌棠登上魔尊之位,庆贺她,也庆贺他们三人苦尽甘来。
在这以强为尊的魔界,实力为上。
簌棠自幼独身为魔,青鸟没有至今,而他更是自小饱受两族欺辱。
这样真诚的感情,便成了弥足珍贵的存在。他也一直以为,可以这样直到永远。
直到……
“仙族派人到魔界,在众目之下,揭露了青鸟的身份。她原是仙族圣鸟,大鵹和少鵹自小失散的姐妹。此言一出,众怒难平。”
流言蜚语,众说纷纭。
仙魔自古不两立,纵然青鸟自幼长在魔界,她从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仍逃不过魔族的众怒。
“但或许,最令她难过的并非流言,而是无法平衡的…情。”黎珩默然一瞬,如此道。
一边是与簌棠长年累积的姐妹情,一边是亲缘所在的姐妹情。
大鵹和少鵹认为青鸟若要长留魔界,便是背叛仙族,她们一次又一次,不断劝说着青鸟回仙界。
而簌棠在青鸟族的刻意引导下,也以为青鸟选择的是亲姐妹。
“青鸟不堪其扰,她通过你为她设立的传送阵,想去禁林透口气,却因此无故失踪了数日。”他们三人,本是最好的朋友,可最后却因为猜疑变成如此,黎珩的声音透着一丝苦涩,“你勃然大怒,我们一同去寻找她,最终…你在恶欲之泉找到了她。”
“找到她的那次,我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你二人最终决裂。”他看向簌棠,眸色间晃荡着一分迷茫,“在这之后,青鸟离开了魔心城,独自回到诞生之地青林……她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的意思。
是原身和黎珩的心知肚明——青鸟选择在诞生自己的地方,了结一切,自戕结束所有。
簌棠一直在静静听着,沉痛压抑在心底,她在静静感受着。
忽然,她却出声:“黎珩,在这期间,你在做什么?”
黎珩一怔。
簌棠是站在外人的角度发出这句疑问的。
她不是原身,原身的痛并非她的情绪,她问黎珩,“一直是我在和青鸟争执。唯一你说到的一次,她去向你求助…你替她向我说清了么?”
黎珩是书中男主,而祁以遥身为青鸟转世,也是原书女主。在书中,他们是有深深感情的。
虽然在她不懈努力下,两人在这一世没有太多交集,可藏在眼底的情绪并不能作假——她分明看出,黎珩看祁以遥的眼神仍藏着许多情。
而且,他早就认出青鸟了。
“那时,你…维护她了么?”簌棠顿了顿,迟疑问他。
她不知前世种种,究竟是谁在爱谁。
不知怎得,这是她的疑问,但也好像是原身的情绪在作祟,这原也是原身想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