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初看到的正是阳面,唯有余光几节硕大枯枝。
而三步开外,乃是崖尽之处。
簌棠似想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果然,腰间有灵力编织的细绳牵引,是浮桑生怕她失足跌下去了。
——但是跌下去她也会飞啊,小猫这是关心则乱。
她又往下俯瞰,透过薄薄雾气,隐约可见大树盘根错节,草色遍地。
倏然,有力修长的手搂上了她的腰。
簌棠浑身一僵,侧目瞥去,浮桑表情自然,静静看着她:“带你飞下去。”
“……”她又不是不会飞。
可少年神色清淡,眸光却晶亮,露出少有的兴致勃勃之态,不等她说话,已然揽住她飞落空中。
风在耳畔过,乌发纠缠,几缕绕在颈间,挠在人心上,很痒。
少年飞得极快,揽住她的手也极紧,因而呼吸声也仿佛落在她脸颊,不知怎得,蓦然产生了一种失重的感觉。
自从会飞后,她从未有过如此感受。
心跳骤停一瞬,让她也不由得回抱少年,下一刻,又感觉被她搂住的精瘦腰身一僵。
再一刻,两人落地。
浮桑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她刚缓过来的心跳又不正常了,不过这次是心跳加快。
她有一丝莫名的窘,与他分开,错开他的视线,说起正事,“如何能查探到莲笙灵魂的痕迹?”
浮桑仍在看她,少顷,疑惑回道:“用灵识便可。”
簌棠这下是真的回神。
她连这么简单的事都要问,真的是慌了神了。奇幻世界,什么都脱不开灵力一词,不用灵力用什么。
“好。”她压下心中的悸动,努力不动声色点头。
浮桑也顿时正色起来,想了想,他叮嘱了一句:“扶桑树根系极深,通至鬼域,沿根而探,但不可越过最深之根。”
“越过会怎样?”簌棠顿了顿,问道。
浮桑瞥她,面上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树灵之力会庇护你,可若越过,灵魂便会被鬼域吸引,不会回头。”
意思就是悠着点,要是玩脱轨了,不老实依附扶桑树根,会把自己的命赔上。
簌棠再次点头。
交谈结束后,两人闭目,以各自的灵识向扶桑树根探去。
*
这种感觉很奇妙。
扶桑树仿佛有治愈人心的作用,灵识甫一进入,独属于树灵的灵力,便缠绕着她的灵识,却并不束缚,而是漾起淡淡涟漪,如推波助浪,送人去更远的地方。
那灵力暖融,有点像浮桑的灵力,叫人如沐春风。
她觉得四肢都暖洋洋的,整个人都飘忽。
可渐渐地,不知过了多久。
随着越来越深地探入扶桑树底,鬼域的阴冷好似已能感受到,蚀骨的萧杀之气浸入灵识,轻飘飘的感觉不再有,整个躯体也随之沉重起来。
更让她心沉的是,无尽的寻找中,丝毫察觉不到莲笙灵魂的气息。
又是良久之后,灵识越来越沉闷,周遭成了吞噬一切的漆黑。
“簌棠。”恰时,浮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原来他的灵识一直就在她身旁,“该回头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簌棠有些不甘,“还没到最深根之处吧?再等等。”
“不可。”浮桑道,“鬼域有异动,再查下去,已有危险。”
什么异动?
一瞬间,簌棠心中闪过无数思绪,关于魔界,更关于魔界子民的。
“簌棠?”
她想了一会,还是再次一头扎进黑暗中,“再往下一点,就一点……”
浮桑在背后呼唤她。
她却觉得更深处也有什么在呼唤她,那一声声十分急切又熟悉,令她阵阵心悸,是莲笙吗?
一狠心,她奋力向那处追去。
“簌棠!”
*
浮桑的呼唤声渐渐变得很远。
可是,黑暗却并未越来越深,仿佛有什么青光落在眼睫,她觉得呼吸一滞,下一刻,光明又骤然而至。
依旧是繁茂的森林。
恍然间,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极轻,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在说着……
“青鸟!”
簌棠一怔,这下听得无比清晰,下意识回过头去,却错愕更深,整个人顿住了般停在原地。
女子面容明艳恣意,微微上挑的眉显出几分凌厉张扬,朱唇微张,满是得意春风。
——是她自己,可神态却有区别。
“青鸟,那几个不长眼惹恼你的魔,我已替你教训过了,别生气了!”
簌棠细细看眼前的女子,得见她满目凌厉,眼底却有一丝深深看向她而带起的温柔。
她明白了过来……这是原身,魔尊簌棠。
而后,她又听见自己无奈开口,“我并非生那几个魔族的气,而是气他们伤了你,你的伤可好了?”
“一点小伤而已。”原身满不在乎道,“青鸟,他们惹你难过,我也生气……”
簌棠察觉到自己的破涕为笑,感受到自己压抑的心疼,眼见到自己抬起手,抚了抚原身额间的一道血痕。
是青鸟的回忆……
她一瞬间反应过来。
此刻,是青鸟,因为自己的好朋友受伤而心疼无比。
是惺惺相惜,弥足珍贵的友谊。
……
时光稍纵即逝,如滚滚而落的水,触及却无法接住。再眨眼,画面一变,她和原身站在一处阴暗幽深的巷口,地上有一白衣小少年屈膝跪地,不住喘气。
血浸湿了他的衣襟,如白纸上溅了一团红墨,却仍不掩他纯然的神采。
她听见原身道:“……当然,也不是只跟着我。喏,这是我的朋友青鸟,我将她介绍给你认识,往后我们三人,就彼此照应了。”
少年顿时抬眸,那一刹那,他如墨的瞳色撞入她眼中,叫她心中一颤。
——是黎珩。
至此,他们三人结伴同行,不离不弃。
一切有如她在魔界之中听闻黎珩所言,时光匆匆,三人一路扶持,终于,原身登上了魔界最高之位,他们再也不用看人脸色生活。
原身对黎珩道:“阿珩,至此以后,魔族绝不以血统论高低,混血又何妨?魔族与兽族,不会有任何种族能看低你一眼。”
黎珩微怔,抬眸看原身。
下一刻,他又蓦然看向了青鸟,也就是她如今的视角。
她见他眸中藏着幽深的情绪,如一滩化不开的墨。
他一贯是如此,情绪内敛地令人无可窥探,他缓缓看着青鸟,问她:“不会看轻我,对么?”
她点了点头,听见自己笃定道:“对。”
对于青鸟而言,她当真从未看轻过他。
在她眼中,他如白纸,一身白衣一尘不染,那双漆黑如墨的眸也能是澄澈清亮的。
有什么情绪在此刻悄然荡开,三人的感情越发变好。
他们都觉得,这段弥足珍贵的友情,会永远如此下去,可变故便是此刻生出。
她看见仙族到访,随之而来的,是与青鸟眉眼相仿的两个兽族女子。她们惊喜地看着她,却足矣让她在那刻生出愕然惊慌之意。
她想让她们不要说,可她们仍旧朱唇开合,惊道:“青鸟!当真是你,你可知,你是我们失散万年的妹妹啊!”
与此同时,耳边忽然扬起无数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议论纷纷,满怀各异的情绪。
她不由往高台之下看去,才惊觉自己立于魔心大殿之上。
而台阶之下,正是数不清的魔臣。
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那目光如附骨之疽,她感受得到,众人皆怀揣着想要驱逐她的心。
原身,也错愕地看着她。
……
但彼时,原身并没有真的怀疑她。
送走仙族一行人后,原身将她拉到自己寝殿内,与她同枕而眠,抵在她耳边轻道:“青鸟,你是我一生挚友,我们自小长大,我绝不会对你有疑。”
她们是一生挚友。
纵使风言风语不止,纵然一切愈演愈烈,原身仍如姐姐一般,牵着她的手,始终挡在她身前。
比起血脉情缘的姐姐,青鸟觉得,原身才更似她的姐姐。
相执的手是有力量的,是彼此友情,甚至如亲情般的力量。
可是,不知从何起,她忽然发觉,一直牵着她的那只手,悄然松开了。
再回神,她只觉面前有一扇无形阻隔的门,她想伸出手去推开它,去寻找原身,一抬手,轻轻使力,竟然真的推开了。
“属下听说,青鸟已经投身仙界,认祖归宗了。”她听见魔臣如此拱手,向原身汇报着。
原身似有所感应,抬眸扫视门边,目色犀利,正与她的视线对上。
那一眼,原身看向她的眼神,极为冷漠。
就如松开的手一般,从那之后,她觉得一切,所谓的友情,也悄然改变了。
大鵹和少鵹找上她,看出她心有委屈而安慰她。
可她不愿原身误会,连忙婉拒,却再一次被原身撞见。
原身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冷。
一次,两次,一而再再而三,大鵹少鵹不断上门,亲情与友情逐渐变得水火不容。
她也渐渐察觉,那双手已然不再靠近她,她们终究渐行渐远。
——可她不愿疏远,可一切变得苍白无力。
即便黎珩一遍遍安慰她,说簌棠不会如此,她也再听不进去了。
这样的情绪折磨着她,逐渐演变为不甘,苦楚,绝望……
最绝望的那日,她想起大鵹少鵹的话,鸟儿应当翱翔于天,可她不想去天界,于是回了自己出生之地,魔族极西的森林。
只要一会儿就好,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再回魔心殿,那些绝望一定会消逝,她仍旧和原身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青鸟是如此想的。
可是,踏入传送阵的那一刻,眼前蓦地一黑。
第89章 重塑灵魂
簌棠一怔。
青鸟在踏入传送阵的那一瞬间, 发生了什么事?
在黎珩的描述里,这就是原身和青鸟最终决裂的那次变故……
都到这关键时刻了,视线怎么突然黑了?她正想着, 忽然, 面前又有了光亮落在眼睫, 让她不自觉松下一口气。
但下一刻,她随着青鸟的视角, 不由得呼吸停顿——
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方才还显得朦胧的光, 逐渐变得清楚, 原是阵阵刺目的青光, 从锁灵笼中透了出来。
耳边声响也极为清晰, 女声凄厉惨叫, 她的身影在笼中痛苦挣扎。
——竟然是和青鸟一样的长相, 不是大鵹亦或者少鵹。
簌棠懵了懵, 难道此刻她不是青鸟的视角了?
但很快, 她又陷入了情绪里, 也听到了耳边的惨叫。
“青鸟!救我, 我是少鵹!”
原来, 青鸟一族还有变幻之能。
簌棠只感觉心中顿时生出焦急之意, 那是青鸟血脉相连带来的慌恐,她不由得看向另一边,绯裙女子正冷眼站在那儿。
原身眉目艳丽,含笑时便十分明媚。
然而, 冷下脸时,眉眼冷厉, 此刻眸底还裹挟着浓烈的杀意。
只见原身微张着唇,她却不大听得清, 似乎有几分恍惚,直至最后一刻才缓过来……
“我让你选,青鸟。你选她,还是选我?”她听见原身如此道。
短暂的寂静后,在少鵹再次发出惨叫的瞬息,青鸟回答了原身的问题。
“……我选姐姐。”
……
簌棠一时难以分清,青鸟所言的姐姐究竟是谁。
或许,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本源于青鸟,青鸟亦不知自己究竟该选谁。
但原身做了选择,她放下锁灵笼,放下了少鵹。
而后,再也没有看青鸟一眼。
……
心如死灰的青鸟,为少鵹疗好伤后,一步步走出了魔心殿,离开了魔心城。
她没有再管少鵹,也不知少鵹在何时离开。
总之,最后她孑然一人回了那片茂密的森林。
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因此每每心有郁气,便会在这里小憩一会儿。
昔年,原身总会来此处找她,甚至为她设下传送阵,方便她回来。只要原身想,魔心殿来此顷刻而至,可是这次她等了许多日夜,也没等来原身。
浮光破晓,日暮黄昏,无数的日夜轮转中,她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
原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怪过原身。
却在她快要想通的时候,忽然,森林深处传来了一股浓烈的杀意,带着凛凛邪气极速向外席卷开来。
青鸟顿住。
像是看客,也身在其中的簌棠也顿住了。
——簌棠很清楚,因为禁林深处她曾去过,是那个蹊跷的杀阵。
怎么会在那时突然动了?
青鸟和她有一样的疑惑,或者是更茫然的疑惑,她似乎并不知其中的秘密。但她沉吟一刻,迎着浓郁的邪气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