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为何又会觉得难过?
“因为,你还是只鸟,没有真的懂什么是情感。”论何为世间之情, 身为前人族的簌棠有更多发言权。
听闻句芒不小心问出声来,她轻声回答道:“真正的友情, 根本不是如你这般摇摆不定的。”
自认和浮桑有着万年交情的是他,背叛有着万年交情的浮桑也是他。
感情有时的确是复杂的, 可道理有时却是浅显的。
——情贵在真挚,这种暗自计较的偏执,根本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友情。
浮桑一直在她身后,看着她。
从起初也有些失神,茫然,只是他惯常会隐藏情绪,没有表露,直至此刻,因为簌棠的话,逐渐坚定了自己的心。
最终,句芒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的身影渐渐消逝在云海之间,唯有唇角勾起一抹轻嘲,目光发散,没有看任何人。
青光弥散,直至最终一点痕迹也寻不到。
*
这场战役到了此刻,元华仙尊落败重伤,杀阵也已摧毁,恶欲之泉仍完好无损。
仙族失了所有先机,最终只得仓皇退兵,落荒而逃。
被仙兵仙将笼罩而乌沉沉一片的天际,没过多久,恢复了魔界独有温柔的赤金色。云蒸霞蔚,金澄澄的云烟下,青耕鸟被祁以遥捧在手心,奄奄一息。
众人都没说话,簌棠自然也没有多说。
鸟族早已散去,连带句芒的嫡系族亲大鵹少鵹,她们带着惺惺作态的姐妹情深而来,灰溜溜而去。
唯余这唯一一只仙界的鸟儿,没能再飞上天穹。
良久后,祁以遥带着些茫然问:“……为何?”
在青耕掳走尔白的那一刻起,它就选择了背叛。
所谓的主仆情谊,如它当日所言,已然烟消云散。那为何今日,它又会背叛句芒的意思,不顾性命,选择保护她呢?
祁以遥心下复杂,具象化表现在脸上,却是无措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托着小鸟,像从前做过无数回那样。
青耕已然很难说出话。鸟喙张合,半晌,只能说两个字。
“主人……”
单从这两个字,众人都分不清它说的主人是谁。
毕竟它早就表明过它是受了仙族指使,早就说过自己从不承认自己是祁以遥的灵宠。
但那一刻,祁以遥心间烫了一下,是契约术在慢慢消逝。
小鸟没有了生息,没能说出再多的话,小小的身影湮灭于天际。
信力却让祁以遥得知了它的心愿——既无常伴之日,不如护她平安。
簌棠仍然没说话,可她向来心思敏锐,只从小鸟凑近祁以遥的细微动作,便能看出它的心意。
兽族单纯,有时却并非情感单一,又或者正因感情纯粹,很难真正放下一段往事。
主仆相伴的往事,必然不是当真那么虚伪的感情,装不出来的。
如此想着,她又不由看向浮桑。
很难真正放下往事,阿浮也是……小猫却不似青耕,他惯会隐藏情绪,方才对句芒那样冷淡的模样,可她知道,他心里肯定也是极为复杂的。
真挚交心过的朋友,感情不是假的,最终却走到了这一步。
所以,她也希望,她刚才说的那一番话,也对他有一分安慰吧。
至少看清对错,不要因为句芒最后的话有什么内疚。
她看去,忽然又发现,浮桑在看黎珩。
“簌棠。”浮桑轻声道,“他受杀阵侵蚀,邪气入体,时日无多了。”
簌棠怔住了。
他的话直接,却故意温和,不想显得那么生硬。但饶是如此,依旧引得众人看向黎珩。
其中神色复杂的,不是她,而是祁以遥。
融合了几乎是两世的记忆,祁以遥先前还有些不在状态,也是因此,她才会在句芒一声声号令中显得有些迟钝。可是随着记忆渐渐清晰,她的神色悄然改变,却——依旧清明坚定。
不似往昔青鸟那般的哀伤纠结,也不似祁以遥那般独行果断,她的目光虽然复杂,可几番眨眼后,表现出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澄然。
她似乎料到了,又或许从记忆中看到了,唇紊动一瞬,轻轻开口:“阿珩……”
黎珩原是垂首不语,他身形单薄,形单影只,孑然立于一旁。
此刻,颤了颤眼皮,深深看向她。
“你选择的对,是我会选择的。”祁以遥道。
会仍然选择和簌棠站在一处,会仍然选择和魔界共存亡,哪怕轮回转世,依然不变。
这下轮到簌棠心情复杂。
他们越是坚定自己的选择,她便越会觉得为什么原身不信青鸟。
甚至她也是为了原身,为了青鸟的心愿而来。
“宿主,或许去恶欲之泉看看吧。”系统忽然出声道。
系统先前说,恶欲之泉中有原身失去的那段记忆,“结局任务您已达成,先前没有帮您找回这段记忆,是因为您还不是真正的魔尊,如今……其实您也渐渐感同身受了对吧?”
为青鸟而鸣不平,又对青鸟这样召唤她而来有一分不满,是簌棠个人的情绪。
但她一贯对祁以遥好,是因为她渐渐也开始融入了这个世界。
真实在这个世界认识的朋友……她又环顾四处,她结识的许多小兽在大战后长舒一口气,是真的关切她,又在她看来时,冲她一笑。
“你看到的所有记忆都是青鸟的。”系统道,“但你是簌棠啊。”
簌棠微微怔愣。
*
战场彻底清除后,看出祁以遥和黎珩有许多话说,簌棠留下他们寒暄。
而后,浮桑陪她去了一趟魔心大殿。
上次来她没能察探到原身的记忆,系统说是因为灵魂还没能完全和原身融合的缘故。
如今,结局达成,她也逐渐接受留在这个世界的事实。
甚至……她心底是觉得挺好的。
她在现代养的那些小动物们,青鸟回忆中的“浮桑”都有好好为它们安顿,而她面前的浮桑……
“有顾虑?”他问她。
簌棠一顿,有顾虑倒谈不上,只是缺失的这段记忆牵扯甚多,一时心里总会有点复杂。
她想知道的往事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可如系统所说,她当真没有从原身自己的角度,考虑过这段往事。
看出她欲言又止,浮桑悄然牵起她的手,“我陪你一起,不必顾虑了。”
复杂的心事,于是被心跳逐渐加快的声音淹没。
浮桑的手温暖,牵住她,和他的音色一样令人心安。
簌棠点了点头。
*
又入了一场梦,梦中,簌棠首先看到的还是青鸟。
与青鸟的记忆相重叠,梦境里所有的初遇都不曾变,唯有某日,还含了些少女怀春的心思。
那一日,青鸟笑得温柔明媚,眉宇间又隐隐有一丝羞赧,微垂着眉眼,轻道:“阿棠,你觉得阿珩如何?”
簌棠一怔,听见了自己在猜到她意思后的答复:“喜欢他?”
“嗯。”青鸟点头。
她本觉得青鸟是多愁善感的,却不曾想青鸟也曾有如此明媚干脆的时候。
这段记忆在青鸟的回忆中已然模糊不清,原身却记得极为清楚。
——因为之后,青鸟再也没如此笑过。
羲和殿的门被侍女敲响,侍女言之仙族圣鸟来访魔界,她和青鸟一同出了那扇门,得知了青鸟的身世。
自那以后,青鸟的眉目间蒙上愁绪,也不再和原身敞开心扉。
但如今是在原身的回忆里,簌棠的感知十分清晰——原身原是从未在意过。
从未在意过青鸟是谁,从未在意过青鸟是如何身世,在原身眼里,一切比不过她们的情谊。
可青鸟在意。
随着青鸟的在意,原身发现大鵹和少鵹变本加厉,屡屡造访魔界。她想驱逐她们,怕她们说些不好听的话惹青鸟不快,却更怕她贸然赶走她们惹青鸟生气,最后作罢。
而且,她发觉了更重要的事——大鵹少鵹的造访并不单纯为了青鸟。
她们借着相看青鸟的由头,在魔境肆无忌惮地搜集情报。
渐渐地,仙族也借题发挥,以青鸟一事,不断挑衅魔族。
甚至某日,连她的手下也向她禀报起了,不知从何而起的谣传——“属下听说,青鸟已投身仙界,认祖归宗了。”
她极为震怒,如此谣传,从大鵹和少鵹而起,仙族分明是要陷青鸟于不义。
冷声呵斥了不懂事的手下,忽又听见几不可察的推门声,原身连表情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就与门外的青鸟视线相对。
从那日后,青鸟的笑容越来越少了。
她想将她哄好,甚至为青鸟专门修了一道通往禁林的传送阵,想着多陪陪她外出透气,见她仍总和大鵹少鵹待在一处,又将黎珩找来支招。
“要不,你搬去宫外住吧。”原身道。
黎珩偏头看她,“……?”
“青鸟如今沉默寡言,你也不与她多言,又要我搬出魔心殿,是想让她孤身……”黎珩的语气隐有不快。
原身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没太注意听他难得的一段话,她犹自道:“青鸟如今鲜少和我说话,近来我又忙碌,仙族屡屡挑衅,不胜其烦。”
“大鵹和少鵹终究是个隐患,留不得她们在魔界为非作歹了。”原身叹了口气。
虽然担心青鸟会不高兴。
可她是魔尊,更要以维护魔族安危为己任。
青鸟之事只是仙族挑衅的开始,谁知往后会不会还有红鸟绿鸟,每一只都与仙兽一族认祖归宗,那还得了。
——近来,魔兽之中已有如此风声。
黎珩沉默着。
“她在魔心殿不大开心,但她一人去西郊兽林我又不放心,只好委屈你去宫外住住,我幻化出一片兽林的模样,将传送阵设在那儿,届时你就多陪她谈谈心。”簌棠道。
“我……”黎珩也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好一会儿道,“你…你当真是如此想的么?”
原身摆摆手,“——你不用说什么,你是她心属之人,就干站着,估计她也能开心些。”
黎珩顿了顿,愕然半晌。
“……我,是她心属之人?”
原身也震惊,“你这小子,你该不会还看不出来吧?”
……
不管看没看出来,原身向来说一不二,这事算是敲定了。
簌棠心里有些怔愣,她想起初穿越时走过的那个传送阵,原是如此来的。
但比起这个,站在原身角度看这些往事,她心中有比怔愣更加强烈而复杂的情绪。
之后,大鵹少鵹公然挑衅,竟然趁原身不备溜进了魔心大殿。
那是象征着魔界最高权威的宫殿,岂容外族随意进出?更重要的是,魔心大殿之下,是魔族不为人知的命脉所在——恶欲之泉。
原身心知大鵹少鵹不能再留,想要去找青鸟相商,坦诚此事,又无意撞见她们再一次劝说青鸟去仙界。
“兽族本是一脉而承,尤其鸟族,更是该翱翔于天。魔界不适合你生存,青鸟,魔境的开辟本就是‘蛟’妄图统治兽族的谎言而已,如今,已有许多魔兽觉察了……”少鵹如此道。
觉察什么?
魔与魔兽一直都是相伴而生,自古生于魔境,兽林向来是它们的栖息之地。难道魔兽族还能反了自己的老家,也随她们去仙界不成?
原身身为统治魔界的上位者者,自然很快就想明白了她们的用意。
魔兽族察觉什么谎言并不重要,但一旦有了如此风声,仙族就会打着兽族相融的名头,攻入魔界。
她怒从心起,终于当着青鸟的面冷了脸。
大鵹和少鵹,她绝不允许她们再踏入魔境半步。
可也就是这次不久,青鸟的情绪濒临崩溃,她不堪其扰,踏入了传送阵,却无故失踪了数日。
原身勃然大怒,又恐青鸟是生气而不告而别,更怕是她被仙族所掳,拉着黎珩找了数日。
终在某日,于魔心城寻找时,原身听赶来的属下来报,青鸟自行回了魔宫,在魔心大殿等她回来。
原身满心欢喜赶回魔心大殿,却发觉青鸟不是在大殿中,而是通过暗道去了恶欲之泉。
她心觉蹊跷。
对于青鸟她自是信任至极,即便青鸟会和大鵹少鵹待在一处,她也从不疑心青鸟会将此地透露给她们。
——可是她猜错了。
即便少鵹伪装成青鸟的模样,骗过了一众魔将,可她多了解青鸟,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她怒极,将仍在震惊为何一眼会被看穿的少鵹,关进了锁灵笼。
“青鸟呢?”直至此刻,原身也没有怀疑过青鸟,“是不是你们将她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