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君沿着田坎走,臂弯挎着一直竹篮 ,见到远处景象,心知事情不妙,于是大喊聂元景。
“元景,吃饭了!”
农夫闻声离去,骆君走到聂元景身前,二人在田坎边坐下,聂元景摘了草帽,掀开竹篮,拿出一张饼,咀嚼起来。
骆君望向金黄的田野,“张伯同你说了什么?”
原来那人姓张。
心思盘桓见,聂元景决定如实相告。
“他怀疑你我私通。”
骆君并不惊讶,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慢慢的嚼。
聂元景问:“郭兄死了,你想过离开么?”
“去哪儿呢?”
人选择离开,是因为前方有心的归处,可她却没有。
世间好事不长久,她嫁给郭三台时,以为这便是归处,而这安稳,连三年都不到。
“寻常人之恶 ,比兵器箭簇可怕千万倍。”聂元景收了视线,望向骆君,“我从进村时就觉得,他们对你的态度,不太对劲。”
骆君轻笑 ,开玩笑似的问:“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娼妓?”
她轻易说出聂元景心底的答案,令聂元景猛然一怔。
哑了半晌,他缓缓开口,“是我唐突了你。”
“如果我今年冬天没有口粮,或许真的会卖身求生。”
生死摆到桌上明码标价时 ,尊严和脸面便不重要了,幼年经历过的旧事,让聂元景深谙其中的道理。
他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重新拾起镰刀。
“不会让你走到那步的,”
聂元景走向田中。
-
当夜的风刮了许久,如野鬼哭嚎,刮得树影乱摆。
聂元景躺在床帐,在黑暗中空张双目,风声不止,他脑中思绪纷纷扰扰,都是白日里骆君模样,仿佛已经做好准备,坦然接受一切后果。
平静又决绝。
风中忽闻异响 ,引起聂元景警觉 ,他在黑暗中利落起身,屏息凝神,聆听外面的动静。
那是两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影拓上窗纸 ,缓缓移动向屋门处。
聂元景与黑暗中拿起未上枪头的白蜡木棍,摸到门前,等对方来到门前,猛地拉开门板。
外头的人下了一条,拔腿就跑,结果被追来的木棍击中了腿,滚翻在地,大叫出声。
聂元景站在院门前,堵住了二人去路。
夜色下,他看清来人,两个男人似乎同村的住民,但他很少与村民有交集,并不认识这二人。
骆君闻声赶来,看见院中两道人影,也是一震,可转念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走到二人面前,平声询问:“连胜,付满,你们来找我,怎么不敲门?”
连胜反驳:“谁说我们是来找你的,我们是来找他的。”
他说完,下巴一抬 ,虚指聂元景,聂元景冷目相视,完全不信连胜鬼话,连胜倒是吓得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看他。
聂元景说:“无论找谁,半夜不敲门,按偷盗论处。”
付满猛然扬声:“你个外人凭什么同我在这儿讲道理?我们郭家村一向夜里寻人不敲门!你去找村长告也是不敲门!”
明摆着强词夺理,却被付满说得理直气壮,聂元景对准付满就是一脚,付满痛声大叫。
“住手!”
骆君厉声喝止,聂元景行伍出身,真将付满踢出好歹,届时麻烦就大了。
付满忍痛之际,嘴巴却不肯停,“小寡妇,凭什么外人能睡你,我们睡不得?你将我伺候舒坦,今年冬天就有肉吃,和一个外人通奸,你又能得到什么?”
聂元景登时松开木棍,去捉付满的衣襟,眼底的狠戾让付满的脸色空了一瞬,紧接着付满挨上了聂元景的一记重拳。
连胜早已慌了神,也来不及管付满,爬起来掉头就跑。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骆君扑上前,抱住聂元景的手,聂元景却一把将人挣开,力道极大,骆君没有站稳,直接摔进不远处的竹筐。
竹筐撑不住重量,在身下被压碎,骆君的手摁进碎竹间,割破了皮肉,她顾不得去查验伤口,飞快起身,这次却没有去拦他的拳脚,而是伸手捂住聂元景的双眼。
温热湿黏的血,沾染他的眼睫,浓郁的咸腥气在鼻翼间扩散开。
聂元景停手。
于黑暗间,他听见骆君的声音。
“停手吧,他是村长的儿子。”
停顿间,付满猛然推了一把聂元景,摆脱禁锢起身逃跑,脚步虚浮。
骆君正要松手,聂元景却捉住了她的手腕,借着微弱的夜色,摊开她的掌心。
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对不起。”
聂元景的声音软下来,小心翼翼,带着些愧疚。
“进去再说吧。”
骆君没忘记那只白蜡杆子,弯身捡起来。
-
聂元景点燃油灯。
昏暗光火下,女子的手掌尽是竹屑土灰。
骆君觉得惋惜:“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做不了饭了。”
“我来。”
聂元景低头,用浸湿的软布小心处理掌心的泥灰,骆君无声端详对方,凌乱的碎发拢在熔金般的火光中,发丝间裹着糖浆似的光泽。
他似乎感受骆君的视线 ,倏然抬头,撞上她的视线。
骆君却并没有闪躲。
“你杀过许多人。”
聂元景没有否认,“我也让许多人免于被杀。”
骆君会心一笑,让聂元景的心神微晃,只好重新凝神,低头处理伤口。
又听见骆君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今晚多谢你,你若不在,只怕我没有好下场。”
“嗯。”
骆君感到手掌间有蜇刺感,垂目打量 ,聂元景正用一根细针,挑出扎进皮肉的木刺,他的脸贴近掌心,温热的呼吸起伏,洒落在掌间。
油灯渐暗,聂元景才直起腰身,无声舒了一口气,捏着她的手,侧身去拿药瓶。
一场闹剧在后半夜草草收场。
第二日天刚亮,骆君将醒未醒,隐约嗅到一股食物香气,迷蒙间,她想起自己正躺着,哪里来的饭菜香?
她冷不防坐起身,披衣前去伙房张望,却发现伙房中水汽蒸腾,聂元景早已备好了饭食。
聂元景早已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心知是她,也未回头。
“我白日不在,你的手不能沾水,午饭怕是要吃凉的。”
“你会做饭?”
骆君有些惊讶,凑上前打量,食物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丑陋。
聂元景看出了她的心思,将手擦干后同她讲道:“军中也是要烧火做饭的,平时轮到我掌勺时,来讨饭的士兵特别多。”
聂元景将食物一一放进竹篮中。
几亩麦田收了一半 ,聂元景站在田间心中盘算,如果速度快些,再有七日,便能收完。
临近中午,骆君拎着竹筐按时前来,可随之而来的,不只有她一人。
十几人跟着骆君的脚步来到田间,聂元景站在不远处,望见了一只骡子,上面坐着面目全非的付满。
付满的半边脸被布条裹着,勉力仰起头才能看清眼前的光景,他艰难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骆君身后的聂元景。
“爹,就是他。”
付满整个人丝毫不见昨夜的跋扈,佝偻着后背,恨不得缩进空气中。
人群中走出一个老者,黑色长袍遮盖他优越的姿态,与周围的村民不同。
老人拄着手杖,望向聂元景,叫得确是骆君。
“骆氏,你凭白无故,伤我儿子,算是怎么回事。”
“村长,并非我故意伤人。”骆君拢着手,走上前来,“付公子半夜进我门院,却不敲门,我们以为有贼人,昏灯瞎火间,不知是付公子。”
“你乱讲。”付满说得委屈,“我什么品行乡里乡亲都看着,断不回会做无礼的事 ,昨日我与连胜前去夜钓,一无所获,路过你家,恍然想起郭家夫人独自一人,田中农事怕是不好收拾,于是我和连胜路过时,想问一问需不需要人手,谁知连院子都没进 ,你身后的野人,拎起棍子便追打我二人。”
说完,付满看向自己父亲,“爹你若不信,连胜便是证人。”
聂元景听完,低声冷笑:“告的判的都是一家,说什么都是他们……”
骆君无声踩了他一脚。
聂元景却没有住口,反而扬声去问:“你小子说自己是斯文人,哪有半夜去寡妇家问农事的?你说你有证人,我也是证人,我见你待人潜入院中,欲行不轨之时,我捉你时 ,你正站在内院门口想要撬门 ,你说你没进入院内,可你的血迹还留在我家院中,我还没来得及清理,若不信,我大可带人去看。”
他瞥向那村长,大约六十有余,付满看着也不过十七,看样子是老来得子,对儿子放纵宠溺,才干出这种龌龊事。
付满不服 ,扭头大叫人群中的连胜,可连胜站在人群中,缩着脖子低头,迟迟不敢应声。
村长止住骚乱,回望聂元景,“你是什么人?没在村中见过你。”
骆君心间一提,连忙接话,“是我娘家的表弟。”
村长杂乱的眉毛一挑 ,“可你与三台成婚时,未见过你家中亲眷前来啊?”
“山高路远,家中贫穷,路费又贵,表弟这次前来,是为报丧。”
人群中有人高了声量:“郭三台死了?”
“他没有死!”骆君断声道,“死的是家母,三台还在驻守甘源郡,几日前曾派过书信与我。”
骆君的冷汗打湿背后的衣衫,冬天要到了,绝不能让众人得知郭三台的死讯……
村长的叹息迎风而来,令她不禁一颤。
“你伤了人是事实 ,我见你一妇道人家,丈夫在外为贵,不好为难你,既然如此我去问郭三台的长辈们讨一讨伤药费……”
“不必。”
骆君直接断了他的念头,走到田坎间,从怀中掏出一枚布袋。
聂元景望见,乍然簇眉。
那是郭三台的军饷。
骆君双手奉上,“村长,我不剩多少钱了,你看这些够不够赔付公子的伤药钱?”
村长望着布袋,半晌伸手接过钱袋,收入袖中。
人群渐渐散去,消失在山坡尽头,骆君望着远处,如同刚逃过一劫的幼兽。
聂元景说:“他们不是为钱而来。”
“我知道。”
“你还要留下吗?”
聂元景侧目,不期然撞上对方的视线,带着意味不明的探寻,目光如网,聂元景被它摄住,猝然移开视线,重新捡起镰刀。
他听见女子的声音追过来。
“如果不留下,我能去哪里?”
聂元景的背影一僵,片刻后中心走进田中。
天地间剩下铁器割断植物的沉闷声响。
第30章 番外 聂元景(2)
天气好时,聂元景和骆君将谷物晾晒在院中。
灰黄色的谷物平铺在地上,如同湖面一般 ,农具在其间画出道道水纹 ,空气中散发着粮食特有的香气。
二人偶尔会在晾晒的时候在院子里坐坐 ,却不是坐在同一个地方,双方都是沉默,安静的院中,只有鸟雀在交谈。
可聂元景却贪恋着与骆君坐在一起的宁静时刻。
他受朋友所托,前来送一个消息,这经历像毒,明知久服必死 ,却难以割舍。
艳阳之下,聂元景眯眼打量着远处坐在板凳上的女子,侧脸轮廓温润,纤细的脖颈,有发丝从耳后逃逸,流散在鬓边,她弯身伏在自己膝上,稻谷在她指尖流泻,坠落进灰黄色的海中。
她生得美丽,惹村中男人垂涎,或许不少人嫉妒着郭三台,并痛恨自己没有这样的命 。
可是,如果只有美貌,骆君活不到现在。
只是离冬天越近,她的情景似乎也变得更加危险。
聂元景贪恋这样的光景,有时心念动荡间,也忍不住想去触摸骆君的脸庞,想去感知那副血肉之躯的温度与气息。
可有些事,永远不能让它成真,他贪恋的一切,郭三台视若珍宝,即便是死,也惦念着。
聂元景收了目光,压住眼中翻涌的欲望和心绪,他默默盘算着,若五日之内不下雨,这些粮食便会晒干。
是时候说再见了。
夜里,骆君去院外锁门,推门回屋,转身间,发现对方站在身后,惊慌间,手中的行灯险些脱手。
聂元景堪堪扶住灯,摇晃的灯影渐稳,咫尺间,橘红灯焰拢住二人。
骆君无声抬头,望见一双沉郁的眼睛。
聂元景启声:“我要走了。”
灯火闪动。
骆君垂下眼帘,扇似的眼睫颤了颤,良久之后,开口询问。
“想到想去的地方了?”
聂元景默了一会儿,说道:“可能回到故乡,可能离开郭家村,再向西走……”
“也可能……留下来?”
聂元景呼吸一窒,垂目间,只能望见女子白皙的额头。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做完了事 ,便没有了留下的理由。”
骆君终于抬起头,只是目光发空,她分明是在望着自己,又不像是在看他。
她提灯离去,连一句话也未曾留给他,聂元景听见门扉轻声相碰,院中再也没了声音。
唯有骆君房间中的灯还亮着。
地上的谷物翻了又晒,晒了又翻,一连五日没有下雨,聂元景将这些谷物分别装进袋子里,扛进粮仓。
这是他能为骆君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屋中准备行装的时候,骆君推开他的门。
桌案上还放着没有来得及收拢的长枪,骆君站在门口,没有急于说出到来的原因,望着一节一节的枪杆,有些好奇。
“那是什么枪。”
“当乞活军时,在一个中将身上缴的,我正好擅长用枪,于是一直收在身边,这枪可以拆卸,带在身上也方便。”
“你用过这枪吗?”
“你是说杀人?”
“对。”
“还没有,军中统一规制,暂时没有用它的时候,不是所有的兵器 ,都是为了杀人而存在。”
“那这把枪,是为救人么?”
聂元景的望向桌上,虽说不知它将会做什么,但至少他不希望用他凭白掠夺性命 。
骆君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有再问,只同他说:“你走之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什么?”
骆君从袖中掏出三贯钱,亮给他看,“去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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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元景坐在酒家送货的驴车上,身后是满满一车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