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来想,大概只是对跃玄观抱有不信任,用了些手段而已。”
江在水刚松了口气,听她一句“正常来想”,心又悬了起来,“那若是‘不正常’来想呢?”
游与明走过来,给她换了一张宣纸,敲了敲桌:“你先写信。”
也不知是谁害得她要重写。江在水瞪她一眼,怨念重重地重新蘸了墨。
“你怎么总是把墨吸的这么满。”游与明有些看不过去地皱了皱眉,“但凡纸次一些,就该糊成一团黑了。”
“我就喜欢。”江在水冲她吐了吐舌头,催促道:“我写,你说,快点。”
游与明叹气。
江在水从小闯祸生非,养成了一副顶好的心态,前一瞬还满脸纠结震惊,转眼就重塑好了自己的世界观,手下笔走龙蛇,嘴上又开始逗人家:“别叹气了,好阿弋,小小年纪哪那么多烦心事啊。”
“不正常来讲,可能就是邪神要献祭吧。”游与明眼眸一耷,没好气道。
“那不能。”江在水嘴贫不耽误写信,转眼把前因言简意赅地列了出来,开始求情报。
“海宫神好歹也是跃玄观供奉了千年的神仙,跃玄观上上下下再孬,也不至于放任邪神在眼皮子底下筹备献祭,还上赶着送香火。”
她笔下写着“料母上颖悟绝伦、深明大义,定愿助女儿理清此事”,嘴上说到:“就我爹娘连自家闺女都瞒这个作风,他们挖什么坑我都不奇怪”。
游与明知道她也就嘴上逞强,遂一听而过。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游与明低下眉眼,片刻,抬起头,若有所思道:“你说,守了海宫珠千年的魏家人,对海宫神是什么态度呢?”
江在水落下“女儿跪请母安”六个大字,潇洒收笔,“安”字一点硬生生被她拖成勾。
她把毛笔往水里一投,抄起手边放着的书开始熟练扇风晾墨。
“什么态度?”江在水边扇风边随口应她:“奉若神明?或者恨其入骨?”
这话一听就没过脑子,游与明靠在墙上,手指轻轻点了点书桌,眼神无意识地落在她那封信上:“他们是与有荣焉,像被拯救的信徒一样世代忠于神明?还是在不可更改的‘禁锢’之下,渐生怨怼?”
江在水被她说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什么禁锢?海宫神怎么他们了?”
“不,没有。”游与明像是被她叫回了魂,摇摇头,否定了自己:“世代相传的观祭司之位,当为荣耀才是,我想多了。”
江在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阿弋,你钻牛角尖了。”
游与明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江在水低头看了看,墨迹基本干了,遂开始折纸鸽儿。
“要我说呢,魏家先祖得海宫神相救,方能带着全镇上下安然渡过水祸,保管一枚珠子罢了,又不是什么违亲背祖的缺德事,就算加了些‘封言’之类的限制,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她三两下折好纸鸽儿,绘上鸿雁诀,托到窗边放飞了。
江在水回过身来,扶着窗沿看着游与明:“阿弋,我还是愿意相信,人是可以守住一个承诺的。”
江在水从小与游与明认识,听她讲过各种行医所遇。
有一掷千金的贵家公子,也有为一钱相争的手足兄弟,有感激涕零的淳朴百姓,也有无理闹三分的病患亲人。
虽然所见多是安稳繁华,也知道世间有诸多苦厄。
她知道游与明总想的多,习惯凡事考虑最坏的选项。
但是,说她天真也好、愚钝也罢,江在水还是觉得,要给这人间多一点信任。
游与明沉默片刻,没反驳她,走回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你说得对。”她与江在水对视一眼,最终点了点头。
江在水松了口气,也颠颠地跑过去讨茶吃。
“这茶都凉了。”江在水灌了一口,皱起眉,“重新泡一壶吧。”
“麻烦。”游与明从丁香坠里取出一枚符贴在壶上,注入灵力。
她伸手将两人的茶水一并倒了,等了少顷,又从茶壶里新倒了两碗。
那茶水被这么浪费来浪费去,只够给每碗匀个半。
江在水看的叹为观止,起身烧水去了。
那符她认识,游与明最喜欢用的符之一,用引火符改的,取名叫“温茶”。
每次见到,她都会对游与明的懒有个更深的认识。
水要从外面打,江在水干脆直接到大堂要了一壶凉水一壶热水,热水可以直接用,凉水给游与明放屋里备着,省得再出来讨。
回房时,她难得良心发现,回自己房里去找了一趟栖谷。
栖谷困在客房无事可做,收拾了一番卫生,拿出了刺绣开始做女红,见她进来,很是一惊。
“香囊吗?”江在水探了个头,打探道。
栖谷就把小绣架拿起来给她看:“手帕。小姐怎么回来了?”
江在水抬了抬手:“给你送壶水,要吗?”
栖谷便猜出来她干嘛去了,摇摇头:“我们屋里还有,小姐拿给与明小姐就好。”
江在水点点头,出门之前又道:“你不用总守着客栈,难得出一次跃玄观,逛逛渡城也好。”
在跃玄观里,江在水除了惹祸时,基本都会带上栖谷。
钱府之事涉及太多,她以实力不够为借口让栖谷与她们分头行动,又自觉冷落了人家,便总想着让栖谷自己休息一阵。
栖谷只点头应好,看架势依旧打算当做耳边风。
江在水拿她没办法,心说自己这么一个闲不住的捣蛋鬼,身边怎么尽是八头牛拉不出门的深闺小姐。
她摇了摇头,回了游与明那屋。
“我发现我被你绕进去了。”江在水拎着壶进了门,冷不丁道。
“嗯?”游与明接过水壶,重新泡上茶。
江在水把冷水往边上一放,道:“我记得我最开始是要问你接下来干什么的吧,怎么就拐到魏家先祖身上去了?”
游与明:“不搞清楚魏家和海宫神的关系,就判断不出魏桃要干什么,自然也就没办法判断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
“你怎么还纠结魏桃啊?”江在水奇道。
游与明看了她一眼,皱了皱鼻子。
江在水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双手举起:“停!我错了,我自己思考。”
游与明闭上了嘴巴。
遇事不决排除法,江在水稍一动脑就想明白了。
这件事的参与者,祝江临是为了海宫珠内的记忆,她们是为了留存证据保护无罪之人,钱府之人显然与风袭玉有关系,魏家几个被收养的孩子连在街上为姐姐讨个说法都不敢,更别说闹事了。
如果风袭玉没骗她们,事情还没有结束,海宫神会出现,最有可能的突破口,除了来历不明的神兽,就是魏桃。
“那为什么不盯着祝江临和风袭玉呢?”江在水费解道,“尤其是风袭玉,完全不知根底,从来没有消息,突然就蹦了出来,这样的人你为什么反而略过了?”
“他可不是突然蹦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游与明倒出两碗茶,推给江在水一杯:“箫韶阁,江大小姐还记得吗?”
江在水脑中好像突地接上了一根线。
“你的意思是……?”
“风老板,箫韶阁背后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最大老板,关于他的信息,摘星楼里八百两银子起售,上不封顶。”游与明抿了口茶,语气像是在讨论茶的浓淡。
八百两银子!摘星楼真乃本大陆最大黑商家!
江在水的财迷心痛了一下。
“不对啊。”江在水脑筋一转,坏水咕噜咕噜往外冒:“风袭玉就是箫韶阁老板的话,我现在知道他很多消息了,岂不是可以赚笔大的?”
江伯父伯母也没短她吃穿啊,平时不见她嗜钱如命,怎么关键时刻就爱往钱眼里钻呢?
游与明很不理解。
“因为那是大钱啊!”江在水理直气壮:“五十文钱的黄米糕可以想吃就吃,一两银子的钗,十分想买也不必拘着自己。但八百两银子!都够我逛十次箫韶阁了!”
“你还是有钱。”游与明总结道。
“你别老跑题!”江在水眼睛亮晶晶,“阿弋,你知道怎么给摘星楼卖消息吗?”
到底是谁跑题?游与明有些无奈:“你真当摘星楼傻啊,他们要的是‘有价值’的消息,你所知道的哪条有价值?风袭玉本体是凤凰吗?”
倒也是。江在水于是又蔫儿了。
摘星楼是个情报组织兼杀手组织,于三百年前出现,神出鬼没,其情报工作在太虚大陆首屈一指,被誉为“第五大宗门”。
之所以数百年无人能出其右,除了他们的镇楼之宝“阴阳判”之外,就是他们的不传秘法“问星辰”。
――用不尊重的话来说就是:摘星楼高层,确实是有那么几位神棍在的。
不过“问星辰”也不是什么都能问的,使用限制应当不小,常规消息,摘星楼还是靠业内常规手段打听。
不常规的消息嘛……
游与明道:“风袭玉的消息之所以贵,大概就是因为,身为被天地‘抹消’的神兽,‘问星辰’是问不到他的。”
江在水点头赞同,而后道:“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箫韶阁背后那位老板每次出现都带着不同的假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名字里常带一个‘风’字,因此商业界高层那些知道他的人,都叫他‘风老板’。”游与明转着茶碗,眼里带了一丝看戏的笑意:“八百两银子的消息,免费说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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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云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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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解答两个问题,还不收费,江在水简直感动到哭出来。
“八百两银子啊!就买这么一条消息!你败不败家!”
游与明显然不觉得自己败家,把江在水那碗茶一推:“喝茶,败火。”
“我已经气得阳气衰微了。”江在水往桌上一趴,声音闷闷地穿出来:“八百两银子……”
游与明哭笑不得,只好道:“好了,这八百两没亏。”
江在水抬眼,幽怨地看着她狡辩。
“风袭玉是箫韶阁背后老板,意味着我可以借‘箫韶阁风老板’这个身份追踪他过去百年间的所作所为。”游与明走到书桌前,拿出一卷卷轴铺在桌上。
江在水跟过去,只见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期与对应的考证。
“箫韶阁建立于元初九百一十三年,有点久远,我就不以年号记了。”游与明点了点卷轴的最右一列。
“等等等等,你这都是哪来的信息?”江在水惊得瞪大了眼,连忙打断。
“我记得我说过吧,青风堂的老主顾,我还是很熟悉的。”游与明放开卷轴,回身双手抱胸,抬眼看向她。
青风堂大弟子恐怖如斯!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江在水扶额,“你别讲了,直接告诉我结论就行。”
“结论就是,这位风老板手段莫测,手下能人无数,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让箫韶阁盛名远扬。”
江在水等着她讲,自己拿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游与明把卷轴拉到最后,念道:“元初一千年,风氏现身跃玄观地界漓云城,携‘云开’为漓云箫韶镇阁宝,言有缘人……”
“噗……咳咳咳,你说什么?”江在水好险没呛死,咳了个天翻地覆。
游与明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觉得哪里不对?”
江在水把气捋顺了,从储物指环里拿出一个锦盒,打了开来。
――这锦盒她本想扔给栖谷收好就算,被亲娘拎着耳朵教训了一番,不情不愿地放进了储物指环内。
江在水道:“你看,是这个云开吗?”
游与明走近一看,显然也有些讶异:“是,我一年前到漓云箫韶阁问过这件镇阁宝,见过它。”
“你刚刚说什么有缘人?”江在水追问。
游与明皱起眉,打量了她两眼,才道:“风袭玉的说法是,凤鸟尾羽遇到有缘人时会亮,‘云开’只卖有缘人。”
“当时此举引得各方争相欲买‘云开’,皆不得,反而使箫韶阁名声又噪,我原本是判为噱头,没想到他们卖给你了。”
“不是卖给我的。”江在水也有些懵,解释道:“这是祝江临给我的见面礼。”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都十分不解。
这种“有缘人”的说法,实在是和海宫珠的开启条件太像了。
江在水摸了摸下巴,道:“难不成这也是个记忆储存器,祝江临用完顺手给我了?”
但是也说不通啊,就算龙凤关系不太好是装的,风袭玉要给祝江临送东西,也没必要绕这么大个圈子吧。
实在是想不通,江在水干脆直接放弃思考:“咱们现在怎么办?”
游与明沉吟了片刻,收起卷轴,坐回四仙桌端起茶碗:“等着吧。”
“等?等什么?”江在水没听懂。
游与明手中转着茶碗,看向窗外天光,眯了眯眼。
“等跃玄观的人到,或者……等天黑。”
――
云来客栈。
风袭玉盘腿坐在软塌上,不知从哪里拎了个小木桌摆在一旁,上面放着一杯茶,他捧着一本《天地阵决》看得津津有味。
祝江临早早收了功,打发宫恒去找魏家小孩,此时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风袭玉看。
“别看了。”风袭玉终于是没沉住气,把书往旁边一扔,回瞪过去,“要问什么说!”
祝江临恭敬不如从命,问了个听起来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云开’是做什么用的?”
“你捷足先登了?”风袭玉用得是疑问句,但显然并不太吃惊。
他啧了一声,道:“江在水真是没出息,十七年居然都没抢占先机吗。”
不过倒也是意料之中。
他拿出云开是十七年前,等江在水到能逛箫韶阁的年纪,风头早过了。
首饰这东西每年都有新花样,谁都得不到的东西,自然就被沉寂了,更何况云开虽然难得,却也到不了价值连城百年一见的地步。
“没什么用,我给江在水的一件小礼物而已。”风袭玉支着颐,懒懒道:“雕的那只gR认得你俩的气息,要是她自己去买了,尾羽就会因她亮一亮,东西就免费送给她;要是你去了,尾羽也会亮,只是要花钱买。”
gR内风袭玉留了一滴血,有这滴血的气息在,不怕祝江临不买;买下之后发现里面除了一个“交易”以外别无他用,自然会照做。
至于交易内容是什么……
祝江临曾经留下的信息,就藏在云开里。
想要吗?想要就接下契约,做个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