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太虚大陆以皇帝年号纪年,皇帝年号则随皇位更迭而更改――如非在位期间出现大事,一位皇帝便只有一个年号。
这样纪年对凡人来说很正常,但对于“长命百岁”的修行之人来说,就略显麻烦。
因此凡在灵寂期以上的修士,多喜欢以尘祸后第一个皇帝纪年“元初”为历。
元初元年同尘祸一百九十七年,而如今,是元初一千零一十七年。
千年对凡人来说很漫长,对仙家来说也不算短,历了尘祸大劫的太虚却是难得没经什么大灾大难,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安稳了漫长时光。
太虚南陆,是云绯楼的地盘。
离青风堂地界最近的城池,叫桐州城。
四大宗门所辖地界并不接壤,但凡到了云绯楼地盘,那就是十分靠南了。
游与明没想着到人家首城丹阳去招摇,一路安安稳稳地到了桐州城,便打算在此地歇脚,待上几个月再向西北的白鹿门去。
谁想着落脚没两日,出城采个药的功夫,就撞上个半死不活的玩意。
“病人隐私我不便多说,总之,我被他拖在桐州城大半年。”游与明三言两语带过这段经历。
江在水奇道:“往日怎么不听你说病人隐私不便透露呢?”
“其一是我与你说起时不带名姓,你不知是谁,便只是讨论病案。”游与明解释道:“其二,这位病人特意嘱咐了不愿透露,我不好违背。”
游与明做大夫虽偶尔显得“心狠手辣”,但自有一套与世不悖的行医原则,很是遵循。
患者若有特殊请求,不妨事的她都不会轻易拒绝,答应了的更是不会违背。
江在水知她性子,不再多问。
游与明继续道:“听他走时说要去白鹿门,为了避他,我就直接北上了。”
谁想到天意弄人,她几乎穿过整个太虚大陆,从南走到北,在漓云城安生了不过一年,就又和这位冤家病人对上了。
两个小姑娘从小相识,就江在水所知,此人平日里最是懒散,左眼里写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右眼里写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了研究医术毒物,寻常人于她不过过眼云烟,治好一个忘一个,恩仇在她眼里都看得很淡。
自小到大,抛开江泱这个缠了人家十四年甩不掉的“麻烦”,少见有人让她这么“惦记”的。
江在水果真不算什么好东西,并不在意游小神医发愁的医患关系,只挑自己感兴趣的接着问:“他干什么了,让你这么避之不及?”
说话间,两人已回了竹间客栈,游与明懒得理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在水,把人赶鸡崽儿一样往客栈里推:“你小时候不爱喝药时干了什么,他比你有过之无不及。”
江在水可不信这敷衍,游大夫活了十七年什么患者没见过,以她为了不喝药耍的那些小手段,能让游与明这么头疼?
但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发小,她敏锐地意识到这怕不是也属于“病人隐私”的范畴,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情,江在水就也闭嘴不再问了。
她另辟蹊径,问道:“他去白鹿门做什么?”
白鹿门是江在水外祖家,也属于时不时通封信的范畴,她这一年却未曾听闻过“凤凰”的信息。
――说起来,跃玄观观主夫人为白鹿门出身,家里大小姐与青风堂堂主大弟子私交甚笃,实在可以道一句长袖善舞。
偏偏和云绯楼不但隔着大半个太虚大陆,人员上也没什么交集,霄汉会见面不过略一点头。
江湖上便有个传言:这是龙凤相争,互相瞧不上呢!
江在水对此一向嗤之以鼻:她江泱出生至今不过十七年,在她之前,四大宗门之间也都是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关系,她明明还带动了跃玄观与青风堂建交,怎么这群闲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龙凤相争了?
现在看来,结论确实下的太早了。
谁知就让那群茶余饭后胡说八道的人说中了,这传说中才得见的神兽之首……关系好像真是不太和缓。
两人过了大堂,走在庭院,周围不见人。
游与明一句话把她不知飘去哪的神思拽了回来:“他说要去找个老朋友,问些事情。”
凤凰的老朋友?
江在水开玩笑道:“总不会是神兽白泽吧,哈哈哈……”
游与明一脸淡然地和她对视。
江在水沉寂须臾,人一瘫,捞住游与明扒着人家哀嚎:“这日子我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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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云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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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哪里是说不过就能不过的。
不管所谓“神兽白泽”是否也仍存于世,那都是之后再考虑的问题了。
至于眼下,还是钱府的事情更为要紧。
江在水回到自己房间,将打包的早餐扔给已经起来的栖谷,交代了两句,就又跑去找游与明了。
游与明就坐在客屋的四仙桌前,手里拿着什么在看。
江在水回家似的进了屋,凑过脑袋一看:嚯,勤奋用功的大弟子居然没在看医书。
难得见此奇景,江在水果断将原来想问的问题抛之脑后,揶揄道:“我见识少,竟不知看游记也能学医?”
游与明放下手中游记,瞥她一眼:“我何时说我在研究医术了?”
江在水故作惊讶:“哎呀,那难道你竟然真在看闲书?好稀奇,今天太阳别是打西边升起的吧。”
“这是《拾岁游记》,”游与明起身,提起泡好的茶,给自己倒上:“我不信你们夫子没让你们看过。”
江在水“啊”了一声。
《拾岁游记》是距今七百年前,建和年间,一名散修写成的。
散修于史书上无甚名姓,不见丰功伟绩,只知他有一号,号曰“南梧”。
这位南梧公一辈子就仅有《拾岁游记》一书传世,书中记载其于太虚大陆各处游历所见所闻,时不时还会穿插一段回忆,语焉不详地怀念故人故地,因而名为“拾岁”。
这样一本游记,之所以成为各大门派夫子的荐读书目,是因为作者不但爱怀念故人,还爱在书里抒发一些个人见解。
诸如“建和某年某月,至某地,见某某阵法,以为繁杂,若除去此处冗余灵线,当能大省所耗”;“此符指向不明,若将‘隐’字诀加入,事半功倍”之类,往往有附图。
又或者“赤谷为凤鸟涅之所,因而终年炎热,凡人不得进,若能将北域冤魂寒气引来,也不知会不会蒸出白烟”之类异想天开。
虽然后者听起来略显大逆不道――两百年修真界前仆后继,用人命填上的尘祸,哪能这样拿来说笑――但前者,以轻松口吻写入游记中的符阵见解,确实比夫子们一味照本宣科要易于入脑。
况且此人见识似乎极为渊博,自寒降之战活到三百年后的建和年间,看见什么都能扯上两句。
尽管其中内容有部分无从考证、难辨真伪、或者干脆就如同传说,比如“凤鸟”,但也是给未出宗门的小弟子长见识的好东西。
“你看这东西做甚?”江在水奇道。
“打发时间。”游与明语气很理所当然,“不然,我还借它了解太虚地理吗?”
“……”打发时间的闲书你提什么夫子荐读!
江在水对读书一向不感兴趣,这种所谓“荐读”的书更是从没看过,于是愉快地将此事翻篇,回归正题。
“你说走一步算一步,那请问这颗聪明脑袋,咱们下一步要怎么走?”
聪明脑袋懒得跟她扯皮:“尽是你问我了,我还没问过你,你觉得魏桃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江在水只略一思考,便答道:“温文守礼。”
游与明又问:“她告诉过你什么?”
江在水便将自己所知的信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游与明听罢,道:“魏桃今年本该多大?”
“这我哪里知道。”江在水一摊手,“看样貌大约二十?总之比我大些。”
“那就是二十出头。”游与明下定结论,“十几年前,你三四岁大的时候,跃玄观出过什么事吗?”
江在水隐约意识到她想问什么,跟着回忆:“那不就是咱俩刚认识那会儿?我小时候……不行,太久远了,你这么问我完全想不起来。”
十几年前的事,即使是浓墨重彩的霄汉会,也只留下一个浅淡的影。
更何况当年她不过三四岁,才是刚开始记事的年纪。
游与明倒是被她一句话提醒了,喃喃道:“霄汉会……”
“你觉得魏桃在她父母的事情上撒了谎?”江在水没忍住,“可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我只是觉得她的说辞有些奇怪。”游与明沉吟片刻,解释道:“你也说过,如今北域封印天下太平,鬼物已经很少见了,更何况是渡城这样毗邻跃玄观的交通大城。”
“渡城出了大鬼,海宫观祭司或许应当身先士卒,但此地驻守仙门弟子不少,无论如何,也应当到不了殒命的地步。”
被她这样一点,江在水也觉出不对劲。
江家两兄妹都是挂在江照然――也就是观主亲弟弟――名下作为亲传弟子修行的,在观中一应权限等同于长老亲传。
其中一条权限,便是若有紧急事务,可不经上报直接翻阅本门派过往年历。
年历,就是关于一年中门派财政支出、大小事件、处理应对等等各类事项的记录。
江在水拿出一块小巧的鱼形木雕,闭上眼,以神识探入。
“连鱼坠”,跃玄观内门、亲传弟子及各大长老的必备工具,与藏书阁相连通,每个人权限都不相同,又根据主人身份有不同材质――江在水这块是一等玄铁木,同亲传弟子。
“找到了!”江在水睁开眼,“永昌八年,仙门霄汉会期间,渡城出残鬼,等级为……灵寂!”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灵寂残鬼,那是什么概念?
仙家弟子修炼,首先要能感应到天地灵气,而后才能引气入体。
若是资质中等偏上的,一般是引气入体后三年筑基,五年旋照,十年融合。
而再往后,所需的时间会因人而出现极大差异。
以江观主这位资质较优的元婴高手为例,接任观主之位时年八十八岁整,修为即为灵寂末期。
八十八年……这个时间跨度,别说是突然出现鬼物了,就是种个种子长颗树,也该被人发现了。
更何况鬼物“修行”不比人类修士,所谓“灵寂”只是评价其水平――肉身死亡,还能和人类修士一样修炼才奇怪。
鬼物的实力通常与其执念或怨恨的程度相关,一旦形成便基本固定。
而这种“初始实力”基本超不过融合期,且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消减,直至灭亡。
鬼物若想“修行”,或者说实力增长,只有两种途径。
其一,吞噬其它小鬼的灵体。
其二,吞食人类的痛苦与怨恨。
第一条在山川法落封后便不曾出现过,第二条通常出现在天灾人祸之地,痛苦与怨恨足够多、足够强烈,才能被吞食。
这两条,渡城都不符合。
凭空出现灵寂残鬼,跃玄观此前毫无准备,此事出现的概率,堪比山川法封印破了尘祸卷土重来。
但就是这么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年历上只匆匆记载了两笔。
“……我爹娘到底瞒了我多少东西。”江在水喃喃自语。
“那不重要。”游与明快速理清思路,接话道:“在水,你现在立刻写一封信用鸿雁诀传给伯母,直接问永昌八年渡城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处理的。”
江在水点点头,一捋袖子一抬下巴:“笔墨伺候。”
游与明白了她一眼,倒也依言起身,走到书桌旁帮着磨墨。
边磨墨,她边继续道:“还有一事,我尚未明了――海宫神为何会把海宫珠交给魏家人?”
“诶?”江在水正拿起毛笔浸水,手下闲不住地搅着。
“我还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划拉水的动作,眼睛落在了铺开的宣纸上。
是啊,为什么是魏家人呢?
海宫珠里面的东西对龙子而言珍贵无比,这是魏桃亲口所言,既然如此,这枚珠子又为什么没交给跃玄观当时的观主?
海宫神现身时,海宫神观尚未出现,魏家祖先也不过是一镇镇长,不知仙凡;但就算魏家祖先是名散修,甚至是名修为不低的散修,理应也不如跃玄观更适合保管此物。
海宫神怎么就能肯定,以区区“镇长”之位,能在不知时限的漫长岁月中守住这枚海宫珠呢?
“别拨弄水了。”游与明叫住她,叹了口气:“我算是知道你的毛笔为什么换得勤了。”
江在水被她叫回神,将毛笔提了出来,在巾上吸干水,开始蘸墨。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一个问题。”江在水边蘸墨边道,“魏家人传了千年的海宫珠,怎么也得有百代人了,期间海宫神观观祭司之位没丢,海宫珠也没丢,甚至连消息都瞒得死死的,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游与明看着她落笔,手上磨墨的动作慢了下来。
直到江在水写完一列,疑惑地抬眼看她,她才缓缓道:“或许……你的提问对象错了。”
江在水没听懂,“啊”了一声,就听她道:“不是‘魏家人’怎么做到的,而是‘海宫神’,怎么做到的。”
墨顺着笔尖滴落纸上,氲出一片黑色。
江在水只觉得后背寒毛都炸了起来,天灵盖一紧。
为什么不选跃玄观选魏镇长?
与已经成型的大门派相比,凡人,或者散修,优势在何处?
江在水想起了初见时,祝江临那枚封言咒。
“这样一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海宫珠恐怕不止有‘储存记忆’一个功能。”游与明把墨条放在一旁,“‘保神魂,定江水’……它应该还能禁锢魂灵。”
江在水脑子一懵,感觉自己从小到大的世界观在这几天被陆续砸了个干净,先是白墙,再是房梁,她从招猫逗狗的观中小院摔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直摔得自己眼冒金星。
江大小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苦于观主夫妇给的家教太好,搜肠刮肚想不出个有力的骂街词汇,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噫吁!”
这海宫神,跃玄观地界供奉了千年的海宫神,莫不是个什么邪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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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云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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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与明没被“海宫神可能也许大概或许是个邪神”这一信息吓到,反而笑出了声。
“想什么呢。”她道,“海宫神千年前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但至少在现在看来,其举措没给魏家带来什么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