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丞相被他落了面子,脸上变得不好看,“你怎么和你父亲说话的!”
白夫人连忙在一旁劝:“乌安,你父亲是怕你一个小孩子不会招待客人,失了礼数,这才帮你办了这个小家宴……”
“哦?”白乌安看向她,眼角带着讽意,“小家宴?那我怎么不见大哥的影子?”
这下连白夫人也挂不住脸了。
“绾仔。”白长灵的茶碗落在瓷做的盘上,“叮当”一声脆响。
她柔声喊弟弟,“客人看着呢,莫跟爹娘置气。”
白长羽坐在她上首,低着头拨茶叶,知道弟弟不怎么待见自己,遂不发一言,免得火上浇油。
白乌安还算给自家姐姐面子,息了声。
他和她对视片刻,转身,大踏步走到左手第三位,一撩衣服下摆,落了座。
江在水和从始自终当哑巴的游与明齐齐松了口气。
她趁着没上菜的功夫,吩咐帮她提着礼盒的小厮将东西送了出去。
修仙之人没那么多讲究,江大小姐从小到大就一个栖谷勉强算是小丫鬟,又被她留在了渡城,此番来赴宴,也没觉得自己不带个下人有什么不对的,借了人家的小厮顺手就用了。
白家众人内心不知做了什么判断,面上都是客气地接了礼。
只有白乌安,刚刚还对礼物好奇地不行,现在接了东西,却只是气闷地放在一边,看都没多看一眼。
江在水与白丞相打着官腔聊了几句,低头喝茶,顺便微微侧首瞟他。
小孩子嘛,在这种半社交性质的宴会上,肯定更想坐在自己亲近的哥哥姐姐身边,而不是两个认识没两天的陌生人。
江在水很能理解小少爷的心理,借着下人上了菜、大家子弟食不言的空档,凑过去说悄悄话:“你不看看我给你的礼物吗?”
“不看。”白乌安戳着盘子里的豆腐,把它碾成碎末末,“不好奇。”
孩子气。
江在水从小就是“最小的孩子”,家里有哥哥宠着,在外面也是洋洋意气的“小天才”,大家对她都有些长辈对晚辈的纵容。
寥寥几个小师弟小师妹,都是小大人一般少年早熟,难得碰上这么个“小孩子”,她突然油然而生一股身为姐姐的责任感。
――也是白乌安纨绔得不像寻常小孩,反倒从另一角度和她“臭味相投”,否则以她的性子,别说责任感,不把麻烦精甩给游与明就不错了。
有了责任感的江在水很耐心,“看看嘛,他们喜欢什么我不知道,礼物都是随便选的,只有你的是我精心挑选的哦。”
白乌安耳朵动了动,心不在焉的搅了搅盘子里的碎豆腐,期期艾艾,“……什么礼物?”
“你自己看才有惊喜感。”江在水卖关子。
白乌安抿着唇,瞄了放在一旁的盒子一眼。
片刻,又瞄一眼。
就是不伸手。
江在水都替他着急,嘎嘣嘎嘣嚼着脆骨,被震地脑仁一动,福至心灵道:“我突然想起来,里面的东西不太好让你爹娘看见,你拿到桌子下面,悄悄打开。”
白小少爷“哼”了一声:“你当本少爷是什么人?”
他说完,招手叫了个小厮,让他挡在自己桌前布菜。
然后“光明正大”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满满的棉花与绸缎,和一个陷于其中、死死密封着的琉璃瓶子。
瓶盖上用特殊手法黏接着一片红木――炼制过的赤柳木,其性坚韧而富有弹性――同时以精细的手法焊接着白钢丝,与瓶身上的机关形成一个卡扣,使瓶子可以反复启封而不会漏气。[2]
琉璃难炼,赤柳难得,更何况是炼制好的这么大一个工艺精美的瓶子。
然而却比不上其中透着浅橘色的液体更令人好奇。
“这是什么?”白乌安伸手摸了摸瓶子,问道。
“哼哼,你有所不知了吧。”江在水撑着下巴笑道:“这是我和阿弋研究出来的一种饮品,名叫‘气泡饮’,制作麻烦,但口感新奇,和酒有点像,却不会醉人。”
她点了点桌面,稍微摆了个大人的架子,“小孩子别总跑去喝酒,小心喝坏了脑子――这瓶是橘子味的。”
白乌安扬着下巴睨她一眼,不屑道:“都和你说过了,我天生千杯不醉,喝酒是但求一败,又不是为了酒的口感。”
话是这么说,他手上却是十分小心翼翼地将盒盖盖上,把它轻轻放在一边,离桌沿一尺的距离。
好在丞相府的桌子够大,不然都不够他折腾的。
江在水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口是心非的动作,小声问:“你现在还不高兴吗?”
白乌安把小厮挑好刺的鱼肉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肚,“我没有不高兴。”
好吧好吧。江在水妥协,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谁让你是小少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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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山川法(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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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家宴”办完,丞相夫妇也都是人精,借口“不参与年轻人的社交”便离开了。
江游二人和白家兄妹三个在丞相府转了转,毕竟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人,聊几句便是共同话题,很快就称呼乱喊一气儿的聊在了一起。
白乌安路上折了枝柳条,走到湖心亭歇息时,半跪着坐在石凳子上,握住一边往水里放。
白长羽看了一眼,笑道:“你这是要演一出愿者上钩?”
小少爷哼哼两声,用柳条沾了水往他身上甩。
江在水同白长灵聊了一路的衣裙妆饰,正觉得口渴,捧着小丫鬟端上来的紫苏饮咕咚咕咚往下灌。
相比之下,白长灵就十分文雅,即使也是一路聊着走过来的,却只是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啜饮,和她在宴客厅里品茶是没什么两样。
游与明一路只是默默跟着走,偶尔被江在水扯过去说上几句,此时倒没觉得渴,拿着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抿。
女孩子坐在一起赏景,白乌安不好凑过去,又闲着无聊,便拉着自家二哥聊天:“我大哥呢?”
这小子就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白长羽戳了他脑袋一下,“你还说呢,刚刚宴席时你顶父亲那句也就算了,作甚在母亲面前提大哥?”
白家长子白鸿,自谢府满门尽灭后,在丞相府就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一方面,他母亲曾经是为着“真爱”下嫁于白成业的,若是在谢府散尽后对他落井下石,就显得当今丞相忘恩负义、小家子气。更甚者,也许会有有心人将谢府灭门这无头悬案与白成业宠妾灭妻联系起来。
尽管如今丞相府在民间也是个弄权佞臣的形象了,但“掌握实权的大臣”和“滥杀无辜的奸臣”,实际对应的民意也是天差地别的。
可另一方面,所有人心知肚明,没了母家、其母早亡的大少爷,在如今这位身为国师亲妹的当家主母眼里,也就是一颗碍眼的软柿子罢了。
白夫人路云舒不喜欢白鸿,在丞相府内不是一件多秘密的事情。
白长羽白长灵这对双生子是新夫人的长子长女,就如同当年的白鸿一般被寄予厚望,从小被当作继承人、大家闺秀养大,端得是成竹在胸,神色不露,对“大哥”也从来是恭恭敬敬,不加为难,也不加亲近。
府中人彼此心知肚明,皆把白鸿当个透明人,只好吃好喝养着,没谁会不长眼地去新夫人面前提起。
只有自小被捧着长大的白乌安,不懂什么叫“冷暴力”,也不会将其加诸于谁身上,更何况是他名义上的大哥。
他和白鸿差了整整十岁,他记事时,白鸿已经是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少年了。
白乌安看不惯天看不惯地,也看不惯他大哥这等畏缩模样,得知那见了他躲着走的人居然是他大哥,震惊地上去就给人拦下了。
白鸿早知路云舒有了个宠上天的小儿子,小小年纪就嚣张跋扈,初见他,还以为会被羞辱一番。
他叹了口气,任命地低下头,却听那小不点奶声奶气地凶他:“你!叹什么气!”
“我……”白鸿没被人这么问过,一时语塞。
“我什么我。”小不点嫌弃地命令:“你蹲下来。”
白鸿小心翼翼地蹲下身。
彼时白乌安五岁,个子还没他大哥腿高,仰着脑袋教训他:“男子汉大丈夫,挺起胸膛。”
白鸿摸不着头脑,依言照做。
蹲下身了,他便看得更仔细,他这弟弟精雕玉琢的,一身亮蓝色锦袍,眼睛跟水里刚捞起来的黑葡萄一般,灵动又清透,后面跟着长长一队伺候的下人,显得小孩神气又矜贵。
精雕玉琢的小不点上前揪他的脸,“大哥哥,你和我长得不一样。”
白鸿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小孩思维跳跃又奇怪,“人和人怎么会长得一样呢。”
“二哥哥和姐姐就长得一样,我都分不出来。”白乌安皱着小眉头,“娘说他们小时候也和我现在长得像,说我像舅舅多一些。”
白鸿面上表情一瞬没控制住。
他狠力拧了一把自己,硬是露出一个笑,“是吗?”
小孩子都敏感,白乌安只觉得他不高兴了,以为是自己闯祸了,转身就跑。
他往身后跟着的丫鬟怀里一扑,让人家把自己抱了起来。
白鸿一愣,跟着站了起来。
就见小孩像是找着靠山了,扭过脑袋又没事人似的喊他:“大哥哥。”
白鸿应了一声。
大人永远搞不明白小不点脑子里在想什么,白乌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挺起胸膛。”
白鸿其实有些不耐烦了,但他忍耐惯了,没显露半分,只是照做。
白乌安左看看右看看,挺满意似的点头,“帅气多啦。”
他从丫鬟怀里又挣下来,跳到白鸿面前抓着他的衣角,向前跑。
白鸿被他拽的无法,又怕脚步迈太大踢到他,只好伸手去拉他的手。
小孩子的手软软的,顺手就握住了他三根手指。
身后的丫鬟小厮见怪不怪地跟着,白鸿快步跟了几步,问他:“你干什么去?”
“大哥哥,”白乌安拉着他一边跑一边叫,“大哥哥,我带你去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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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乌安从回忆中抽身,又开始甩柳条:“谁让她总不分青红皂白地帮爹。”
白长羽早习惯他这性子,摇了摇头,却是回答了他:“大哥今日应当是去书坊了。”
白乌安其实也就是小时候喜欢拉着他大哥玩――他二哥和亲姐姐都忙着学这学那,爹娘又不让他自己出门,他平素长住在皇宫给容承镛当伴读,回府了就缠着看起来最无所事事的白鸿。
白鸿没法拒绝他,被他“带着玩”了几年,直到三年前容承镛入了国子监,白乌安也跟着开始“丞相府――国子监”来回跑的进学生涯,才不再被纠缠。
他倒没多想找他大哥,只是给他娘找完不痛快后想起来挺久不见人了,这才有此一问。
两人没聊几句,就听江在水在另一边叫他们。
白乌安转过头:“嗯?”
江在水放下杯子,问道:“长灵说丞相府有游船,我们想去船上钓鱼,你们去不去?”
“走。”小少爷把手里的柳条一扔,跳下石凳子。
白长羽笑眯眯地跟在后面,道:“乐意奉陪。”
几人转了场地,江在水坐在摇摇晃晃的游船上,惬意地端着盘子吃小点心。
“可惜这个季节荷花还没开,不然做盘荷花酥、摘一捧莲子,才算是我们招待好了客人。”白长灵坐在另一边看着她吃点心,笑道。
“哪的话。”江在水咽下一口绿豆糕,“这绿豆糕清甜解暑,也好吃得很,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绿豆糕。”
白乌安正守着自己的鱼竿,闻言回头道:“你喜欢就带一盒走。”
江在水很不客气:“好啊,我带回去也给我那没见过世面的朋友尝尝。”
“说起朋友,”白乌安转过去看了一眼鱼竿,见没有鱼上钩才道:“祝江临呢,怎么没见他来?”
“你居然还会问起他。”江在水满脸不可置信。
游与明也抬头看了他一眼,摸了碗酥酪拿着吃。
“正好想起来了。”白乌安顺手拿了块点心啃,“好歹是帮我翻墙的恩人,我也勉强过问一下。”
白长羽也正守着鱼竿――他们兄弟俩对钓鱼的热爱倒是如出一辙――闻言抽空看了自家弟弟一眼。
别人是“以文会友”、“以武会友”,这小子倒是挺能“以调皮捣蛋会友”的。
“他说他有别的事,我也不清楚他做什么去了。”江在水打了个哈欠,探头问他:“你鱼竿动了,是不是有鱼上钩了?”
白乌安立刻把手里的点心扔到桌上,甩了两下手就要握杆,被他二哥打了手:“满手油,先擦手――我帮你起杆。”
点心其实没什么油,只是碎末还黏了些在手上,白乌安一边接了姐姐的帕子擦手一边怒吼:“二哥你别动你别动!那是我的鱼!!”
江在水本来吃饱喝足又散了步消食,正被游船摇的有些困,就被他这一嗓子嚷清醒了。
她支着腮帮子乐得看戏,对面的白长灵眼眸带着笑看了自己兄弟一眼,同她道:“男孩子长不大,有时就是会比较吵闹。”
本来挺稳重的白长羽咳了一声,把鱼竿还给弟弟,面上落了些红地解释:“我就是逗一逗绾仔。”
江在水一脸“我懂我懂”的点头,“我和阿弋小时候也总是抢东西,要说年龄,你们应该还小我一岁呢――白乌安更是了,这个年纪想玩就玩嘛。”
白乌安的鱼被这么一遭动静吓跑了,气得想咬人,“就是,二哥都多大了还跟我抢鱼!”
江在水:“……哈哈。”
白乌安气鼓鼓地换鱼饵去了,白长灵招手让下人把他糟蹋的糕点收拾了,又给几人的杯中满上果饮,这才道:“在水和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江在水端起杯子点头:“是,我们三岁时认识的。”
“真好,和亲姐妹也无差了。”白长灵抿着唇轻笑,看着游与明道:“与明,早听说青风堂医术超然,你们前些日子还入了宫,五公主身体如何了?”
游与明吃完了一小碗酥酪,刚放下清口的果饮,就被拉进了话题。
她感叹了下这位白小姐把握时机的能力,开口道:“不太好,我医术实在不精,甚至看不出症结所在。”
白长灵满怀忧虑般叹了口气:“这样啊……寻双自小身体就不好,这次莫名昏迷,我也实在担心,这才忍不住问问,希望没冒犯到你。”
“怎么会。”游与明只是不喜社交容易冷场,却不是听不懂暗话,她加了一句:“我已传信告知家师,他若上京来,也许能看出眉目。”
白长灵含笑道:“那就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