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也没有说的必要。
云嘉怔怔的,信他了。
“你有妹妹啊?”
她完全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途径,如果他不将他的世界向她打开,多的是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到的事。
“嗯。”
没有了,“嗯”了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云嘉特意等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别的话了。
“她几岁呢?”
她问了,他才回答:“八岁。”
“是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他顿了顿,回道:“心脏方面的,有点严重,曲州的医院看不了。”
云嘉也不明白,为什么生了严重的病却不立马住进医院里,而是要找房子,但她隐隐感觉到,她不理解的事,可能是那些跟她不一样的人的生存逻辑。
“那你找到房子给妹妹住了吗?”
他不怀疑,这一刻他说没有,她会立马说要帮忙,她会说到他无法拒绝为止。
他在黎家了解到,她家在隆川的房子带后湖水库,临近湿地公园,以前云嘉没来隆川读书时,那房子是她父亲请朋友钓鱼小聚才会去的地方。
而她家另购了一栋别墅,专门来放云嘉救助的流浪猫狗。
这个城市最高层的酒店,也在不久前被云众集团收购。
给人安顿一个住处,对她来说,比呼吸都简单。
“找到了。”庄在说。
因为他回答前犹豫了一会儿,云嘉知道他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所以不太信。
即使他强调真的找到了,云嘉也抱有质疑。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家里有车来接,云嘉把庄在拉上车,要去亲眼看看他给他妹妹找的房子。
即使有他打预防针说那地方很破,云嘉做了心理准备,下车时还是脚步一怔,两眼四处打量地震惊住,店牌老旧,摊位拥挤,炝锅爆炒的夜市排档,烟熏火燎——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车点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城中村的路几乎都无法供车通行。
小巷子里的路崎岖不平,之前下雨的积水没干透,没有路灯,只能依靠各家屋窗里渗出来的一点灯光,瓦数不一地挤进这个窄窄的巷子里,形成聊胜于无的亮度,让云嘉悬着心分辨,下一脚踩在哪儿,才不会弄脏鞋子。
快走到屋子前时,云嘉感到好多了。
因为脚上的短靴已经沾够了泥,没有什么需要小心的了,所以行动无束,心情也好,看到矮矮的铁架子下面用堆柴明火在烧水,云嘉像看见史前文明一样充满新奇。
门口有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踮脚看见他们,欢快地喊:“哥哥!哥哥来了!”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庄在的继母正准备给小姑娘洗澡,简陋的卫生间,用几壶滚水熏出热气就是冬天最好的供暖条件。
热水不等人。他的继母只笑着跟云嘉打完招呼,叫小姑娘喊完姐姐,就把小姑娘拉去脱毛衣。
进屋前,面相朴实的女人告诉他们,烧水柴火里面还烤了红心山芋,今年老家种的,特别好,再煨一会儿就能吃了。
母女俩在屋里洗澡。
庄在拿了小马扎出来,他们坐在院子里烤火。
城中村的房子云嘉第一次见,这些奇形怪状的自建房最大程度地压榨可使用的空间,只为多挤出另一户在这个城市里的容身之处,每家每户之间,毫无隐私可言。
他们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听着隔壁一对冒失夫妻拌嘴,锅碗瓢盆,铿锵作响。
带方言的争吵,鸡飞狗跳。
云嘉和庄在听着,都不由弯起唇笑了。
忽然间刮起了风,云嘉的裙角和一些复燃的火烬都被吹起来,清寒的夜幕,矮旧的小院,那些火烬,星星萤虫一样飞散。
他们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弯身下去,庄在着急地去护云嘉的裙子,而她担心地往回拉他的手,又几乎同时地说:“小心——”
地上碎开的小火星,随风弹远,此刻微弱地闪了闪。
第15章 正在加载
这几年在外应酬惯了, 身体各方面的机能对于酒精侵犯适应得越来越好,三杯赔罪酒能险些吐出脏腑的狼狈情形已经是撕下揉碎的老黄历。
条件允许的话,他有早上冲凉的习惯,洗漱出来, 已经能头脑清醒的查看工作邮件, 打回两份附带修改意见的项目方案, 一旁的手机也震动了两次。
客房服务按了铃,庄在起身去开门让餐车进来,抽空看了未接来电, 是陈文青。
他没有回拨, 反而是把电话打给助理石骏,调整工作行程。
说完“祝您用餐愉快”的服务生带门而出,庄在往餐区一坐,早餐的腾腾热气扑在脸上, 忽然让他想到了什么——昨晚上车前, 云嘉像看一本天书一样疑惑地望着他。
或许是错觉吧。
因为上车后,她又变成了他记忆里所熟悉的样子, 甚至连开口问的问题都属于意料之中。
“这几年,舅舅舅妈他们对你好吗?”
她怎么总爱问这种问题呢?好像世界上有没有人对他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没再开口问了, 低而含糊地说, 挺好的。
老问题配老答案。
云嘉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多余, 年少时就不曾对她诉过苦楚的人, 历经世故后, 只会更加习惯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套话。
可能今天凭空伪装的亲密, 给人拉近距离的错觉,她这个“孙小姐”差点忘了, 她没有审视他如今生活的资格,他也不存在交代过往的义务。
一种空落落的无意义,从她记忆深处卷土重来,覆灭所有话欲。
云嘉不再说话,目光挪向车窗,好像白天发生的所有事,一幕幕,也跟窗外一根根飞逝的灯柱一样,一点点远去、消失。
上车前,他难辨混沌一样地开口,说:“好像只要你在,你就不会不管我。”
下车时,他仿佛已经醒透,清楚利落地吩咐助理:“你先去把房间安排好,跟今天值班的经理打好招呼,明天云小姐有出行用车或者其他需求,及时安排,不要出纰漏。”
云嘉身处绿意森浓如古堡庄园的酒店前厅,环顾四周,听着庄在说话的声音,只觉得十分有趣。
原来,公主变身不止遗失水晶鞋这一个老土前奏,离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还有半小时,她就已经从“孙小姐”变成了“云小姐”。
-
这一会儿的走神功夫,庄在的手机响了第三次。
这一次,他接起来,不等对方开口便先说:“阿姨,我知道,我今天中午会回去吃饭。”
那头陈文青如愿“欸”了声,既热情又疑心欠妥地解释,“就担心你工作忙忘了,你说你这孩子,一忙起来就没个歇时的,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田姨一早就把牛腩炖上了,家里等着你回来呢。”
淡淡应了一声,他将电话挂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寄人篱下的大房子,成了陈文青常常提及的“家里”。
路过云嘉入住的客房门口,庄在下意识偏了偏视线。
石骏嘴快道:“云小姐还没走,刚刚叫了餐。”
庄在转回目光,步子径直向前:“我没问你的问题不用回答。”
石骏没被这不近人情的态度唬住,庄在真要发火忍怒的样子,他见过,比此时刻意不露情绪的“不近人情”阴沉吓人得多。
“我就随便一说,有用您就听听,没用您就当我说废话。”他脚步轻松跟着庄在,说话也带着笑,先一步往前去把下行的电梯按好了。
调石骏过来当助理就是因为这人聪明,识眼色,懂应变。
电梯数字停在顶层,久不变动的显示屏仿佛将时间拉长。庄在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镜面里的自己,突兀地,淡声问:“很明显吗?”
“不明显。”他先给了老板想听的答案,再说真话。
“只是我都跟您这么长时间了,您对孙小姐什么样儿,别人不知道,我见过呀,你对孙小姐根本不是昨天那样,又怎么会对假的孙小姐那样呢,除非这个假的孙小姐才是真正的‘孙小姐’。”
“说什么绕口令呢。”庄在道。
石骏装傻嘿嘿一笑。
电梯这时到层,庄在走进去。
轿厢门缓缓闭合,下行失重的一瞬,他后知后觉一种似豁然非豁然的微妙。
那么老旧的心思,居然在多年后,有了一个与故事全然无关的知情者。
并且是如此意外的暴露。
然而雀跃不过瞬息,他很快清醒。
以他当下的情况,被人知道对云松霖独女有意,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例子比比皆是,一个出身不好的野心家,一个野望过剩的觊觎者,感情甚至婚姻,什么都可以沦为交换的筹码,这样的人也不在乎吃相难看,孙小姐换成云小姐,不过是痴心妄想博一把大的而已,旁人大概都懒得惊讶。
过去唯恐被人窥知的心思,如今已经成了摊开都无人会信的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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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回了一趟公司,之后独自驱车回了黎家。
无大事,庄在不喜欢带司机或助理,只身一人,好给不喝酒找借口,不沾酒的饭局也更容易速战速决。
客厅里,黎辉正跟两鬓染白的陈父下象棋,庄在不记得上一次见陈家人是什么时候,但他还是远远认出来这个明显衰老过快的男人,也礼貌打了声招呼。
“陈叔叔。”
两个中年男人望过来,用那套赏识小辈的带笑语气,刚跟庄在寒暄了几句,中厨位置便传来陈文青的声音:“不要你帮忙,你那双手哪是下厨房的料,坐着歇歇,庄在应该快回来了——”
话未落地,被推出厨房的陈亦桐便扭头看见了庄在本人。
两个年轻人不熟络,干站着连句话也没有,陈文青便笑着替他们张罗,叫他们先去会客厅聊聊天,吃点水果,刚上市的龙眼特别好,今早买了许多。
陈文青打趣他们:“瞧瞧你们,这不就是自己家里么,从小就认识的,亦桐不是说你们上周还在健身房遇见了吗,怎么跟没见过似的。”
送来水果刀的陈母也笑着:“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聊天的方式,咱们别多干涉,要给他们空间嘛。”
展露优雅坐姿的陈亦桐,抿紧裙角,立马轻轻地瞪一眼母亲。
两位阿姨笑着退场,又被下棋的两位中年男人调侃一通:“你们女人啊,就是爱管这管那的。”
气氛极其和乐,衬得一言不发的庄在,像一个误入欢乐家庭剧现场的正剧群演,旁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对词一样融洽,独他吝啬亲和力,冷眼分辨着这是一场什么戏。
也不难猜。
上周会在健身房遇到陈亦桐,当时庄在就预感过不太对劲。
两人之间,也就健身房偶遇这么一件事适合拿来当开场话题,陈亦桐察觉对方冷眼锐利,便将妥帖的微笑贯彻到底:“我回国半年没怎么调整过来,要不是遇到你,我还不知道你现在的公司在那边,听姑姑说你工作很忙,平时还经常健身吗?”
庄在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将矛头直接调转:“你现在好像在音乐厅,弹钢琴,钢琴家的手可以随便健身?”
陈亦桐表情僵了一瞬,维持着笑容:“……我就跑跑步。”
“特意去金融中心那边的健身房跑步?”
庄在声音很轻地疑惑。
陈亦桐立时显出几分局促,她看着庄在,心想眼前这人其实并非陈文青口中难得一见的好脾气,只是胜在一点好——情绪稳定,哪怕真的咄咄逼人起来,也透着一股懒得点破的冷淡。
她说着牵强的理由:“我不太了解健身这些,是朋友推荐过去的,说那边环境不错。”
面前的男人终于露出一点浅淡笑意。
就这点笑,顿时叫陈亦桐感到难堪,好似意识到自己低级的谎言不攻自破了,她拽下一颗龙眼,翻篇一样找起新话题。
忆往昔,看今朝。
后者聊进死胡同,便说前者。
“你跟高中那会儿变化挺大的,不过也不意外,你那时候成绩就好,姑父一直夸你有潜力,黎阳哥比不了你。”
“庄在。”
她忽然喊他一声,等庄在视线移过去,便露出一个柔驯可人的微笑,说:“其实,我对你印象也特别好。”
庄在看着她,神情纹丝不变,既无惊讶,也不嘲谑。
她几乎硬着头皮问道:“你呢?”又铺好台阶说,“你那时候一心学习,很多事应该都没什么印象了吧?”
“我对你印象很深。”
不等庄在展开讲讲是什么印象深,她已经着急解释:“那时候年纪小,很容易有误会,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
她口中的“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指肆意放任甚至是配合一些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败坏一个少年初来乍到的名声,在最需要群体归属感的年纪,得意洋洋看着一个同龄人因为自己的手段落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