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女子停滞,绷紧的下颌流露出浓烈的紧张,事到如今还在想办法劝他收手。萧玉堂低笑,只觉得有趣:“云妙真是天真,我现在停下便只有死,你难道觉得萧况逢会放了我吗?”
“又或者说,你真的想我活下来吗?”
气息间唯有沉默。
“我就知道。”
“云妙,还记得你我小时候初遇时,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没有想过她会回答,萧玉堂径自呢喃道,“我说‘我叫萧玉堂,妹妹以后不如喊我玉堂哥哥吧’,可其实我从第一句话开始就在骗你。”
他不是萧玉堂,不是长兴侯的孩子,更不是卫宣与聂婉罗的私生子。
他只是一个乡野出生,留着卑贱血脉的孤儿。
二十多年前,还是太子的卫宣命人去清水河县接真正的萧玉堂回京,途中遭逢太子妃派来的杀手,护卫全部惨死,唯有孩子在慌乱间逃到了一乡村野舍里。
他的生母是个眼瞎的妇人,心善救下了那孩子,甚至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照顾。
有一日他带着那孩子外出砍柴,回来时,却看到满地的鲜血,烈火滔天,到处都是哀鸣和尸体。他的母亲被砍断手脚扔在井里,刚出生的弟弟和妹妹全部被一刀捅穿胸口而死。
那孩子吓得浑身抽搐,泣不成声地将一切坦白,他才知道真相。
时至今日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样一副心情,只记得他抄起一把锋利的菜刀,抬手朝孩子的头颅砍去。鲜血溅到他的嘴巴里,第一次尝到了人血的味道。
他从孩子身上翻找出信物,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离开村子,朝着京城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知道一定要去京城,一定要报仇。然而好不容易进了京城,却因为体力不支扑倒于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跟前。
大抵是天命注定,后来他知道,那名男子就是当今的长兴侯。
……
“我恨这些权贵翻手之间就能将人命覆灭,恨他们因为一己私欲毫不留情地将无辜人杀死,所以我就想,为何不能是我来惩罚他们呢?这个肮脏污秽的朝廷,这宫里的每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来亲手杀死他们呢!”
笑声仿若鬼泣般,阴森地在耳畔响起,“我没有错啊,云妙,我没有错对不对?”
“你这样做……”她气息发颤,哽咽了下,“你这样做,和你恨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萧玉堂瞳孔剧烈一缩:“我是为了报仇,是他们死有余辜!!”
“那你想杀我,也是因为我罪有应得吗?”
薛云妙抬起他的手,匕首在阴天下冷得像是结了一层霜。从上城墙的那一刻起,萧玉堂的匕首就没有放下过,他根本不是想借此胁迫薛洄等人给自己谋活路,而是真的,想要带着她一起死。
握着匕首的指尖绷紧,他却没有回答,而是摸了摸薛云妙的脸。
她哪里都好,只是有时候不够聪明,猜不出他的心思。其实这场豪赌最后输或赢他都无所谓,从重生起的那一刻他费尽心思所求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荔娘!!”
一熟悉的声音自城墙下响彻。
薛云妙当即想要转身,却被青年用力地摁住肩膀。他将她转过来,胸膛紧紧贴着背脊,指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隔着硝烟烈火,望向那道高大的身影。
几乎是瞬间,泪水从眼眶里掉落。
完好无缺的青年宛如神明般,坐在赤红烈马上,一身黑甲披风飒如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动了动嘴唇,没有任何声音,薛云妙却清楚地知道他在说:
别怕。
泪水不断落在萧玉堂的手背上,烫得灼人,他神情复杂,蓦的用力将薛云妙转过来,却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双湿润的眼瞳。
小的时候,她也常常会哭,痛了会哭,委屈了会哭,病到难受还会扯着他的袖子掉眼泪。
他有时觉得这女童哭得丑而可笑,但为了伪装只能故作温柔地安慰她,像个奴仆似的到处找给她取乐的玩具。可现在这一刻看到她哭,心里只觉得惶恐,几乎是本能地,想寻些哄人的东西给她。
可看遍四周,只有他手里的匕首。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他忽然很想问问她,如果他没有害薛家,没有杀萧况逢,她是不是会和小时候一样傻傻地跟在他身后,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人。可张开嘴时,却又问不出来了。
他们之间,还能论及“如果”二字吗?
“公子小心!!”
远处传来声音,萧玉堂怔愣瞬间,一支利箭倏然从远处飞来。千钧一发之际抱住薛云妙转身,噗嗤!利箭径直穿过胸膛,痛楚遍及全身,血顺着箭头泼洒在女子苍白姣好的脸颊上。
他拧紧眉,略微清醒过来,用力握紧匕首,想要抓着薛云妙登上垛口。四周传来惊呼声,模糊地混杂在金戈铁马里,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他什么都不想管,只知道从这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但这时却有一道很细的,含着哭腔的声音清晰飘进耳朵里,
是幼时的薛云妙,拉着他的衣袖低声啜泣,细细地唤:“玉堂哥哥,好疼。”
他差点忘了,
云妙最怕疼的。
风如刀吹过脸颊。
身处高而孤独的城墙上,萧玉堂忽的松开手,将匕首和薛云妙推回里面,身躯后仰,毫不犹豫地往后跳了下去。震耳欲聋的狂风声中,瞳孔里倒映出女子错愕的神情,眼泪宛如雨水落在脸上,烫得他不由闭紧双目……
砰!
——万籁俱寂。
第86章 薛荔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 片刻间将京城的一切冲刷覆盖,血红为白,尸骸淹没。罪孽洗净于霜雪之间, 浮生过往种种, 仿佛顷刻散尽。
……
三个月后。
花枝开出新芽, 绿水上白鹅游动, 柳叶随着微风飘落在湖面上, 泛起层层涟漪。
自萧玉堂跳城死后,已过去三月有余。
这三月间, 朝堂革新动荡,英国公和鞑靼三皇子阿尔桑被捕入狱,所有参与某逆的罪臣皆被捉拿归案,新一轮与鞑靼的外交仍在商议中。
太子卫肇顺利回宫, 并在前不久举行了登基大典。
成为皇帝的第一时间,他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动。有功之臣全部提拔, 萧况逢加官太保并封永宁侯, 官升一品兵部尚书;吴确入吏部, 与薛家长子薛润共为左右侍郎辅佐尚书处理政务;王猛护国有功更是加官进爵……百姓听闻此等消息,皆高呼陛下圣明,一时内京城风头无两。
郊外。
雪消融后的草地总是沾着湿漉漉的水,没走两步鞋袜就被浸湿, 挂在脚踝处沉甸甸的。
薛云妙提起裙摆坐在石头上,青年半跪在身前, 替她换着新的鞋袜。大庭广众下做这些她难免不好意思, 所幸的是周围没什么人, 春鸢和李宛童也远远跟在后头。
其实今日本该是和两位兄长一块来的,可宁府忽然传来消息说宁家小姐生病了, 大哥二话不说便去了宁府。二哥最近一心沉迷于箭术,听闻最近起念头想入军营,见状干脆也回后院继续练弓去。
一番周折下,就只剩她和萧况逢来踏青。
痒意直钻心底,薛云妙当即回神,忍俊不禁地颤抖起肩膀,逃跑似的把脚收回来。
“好痒,我不要换了。”
青年却牢牢摁住:“马上就好了。”
他说完痒意便消失了,仿佛刚刚那是他故意的。
薛云妙抿着嘴唇,看他这样默默给自己换鞋袜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冒出其他心思,道:“可换了新的鞋袜,过会儿还是会沾湿的,这要怎么办呢?”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见青年抬起头,沉默寡言的俊脸像是半点开不了窍,只得叹笑:“郎君背我好不好?”
萧况逢没说话,只是穿好鞋袜后,躬身蹲在她跟前,大手穿过两条细腿的膝窝,稳稳当当将人背在身上。
他的后背宽阔温暖,像是一只永远不会凉的暖炉,烘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叫人软了骨头忍不住去勾住他的脖子,脸贴住背脊,听着心脏声扑通扑通地传过来。
“郎君,你的心跳得好快。”
萧况逢一顿,闷闷嗯声。
“你的耳根也红了,”抬手摸过去,“好烫啊。”
他偏头躲开,喉咙里溢出毫无警告力气的话语:“别闹。”
薛云妙嘻嘻地笑。
若是换作从前的她,莫说是这样笑了,就是趴在别人背上作祟也决计不敢的。可只要在萧况逢身边,她就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关系,不必奉命唯谨,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想到这些,抱住萧况逢的手越发紧了,忍不住呢喃:“要是前世我就了解你该有多好。”
闻言,萧况逢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
“薛荔。”
倏然间,叫了声这个很久没人唤过的名字。
薛云妙微微一怔。
“现在也不迟。”
她看不清萧况逢的神色,却听到声音平静而温和:“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足够你了解我的一切。”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眼眶忽然一酸,薛云妙低头贴着对方的后背,布料微微濡湿:“郎君,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脚步缓缓停下。
旁边正是一棵海棠花树。
萧况逢将她放下,高俊的身躯微微弯起,凑近抚过她眼尾的湿润。
“小的时候,我曾有一次想过自尽,是你救了我。”
他一生凄苦,活得猪狗不如,可就在最绝望之时,有一个女童牵住他的手,眼睛又亮又圆,笑呵呵地对他说:“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
那时他才知原来自己这样的人也会有人喜欢。
所以他勤学苦练,每每去学堂旁的海棠花树下,躲在树后偷偷看女童时,心里都想着,将来有朝一日定要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将她娶回去。
万幸,万幸,
他把她娶回来了。
萧况逢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繁花似锦,春山如笑,海棠花叶飘落而下,朦胧春色间,他倾身低头,
虔诚地吻上他梦寐以求的女子。
吾心有三愿,
一愿夫人平安,
二愿夫人喜乐,
三愿你我生生世世,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完——